第8章 ·掉進兔子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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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wn the Rabbit Hole(1)
小糸侑邁下城堡正門的臺階,在漫天紛飛的細雪裏長吐了口氣。盡管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七海燈子的記憶,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将單薄的春季長袍裹緊了些。
在她前方不遠處,佐伯沙彌香正回望着站在臺階前的七海燈子。佐伯穿着一身看起來很暖和的墨綠色長袍,袍領是毛茸茸的銀色,金色單邊眼鏡上落了點雪,神情是侑從未見過的柔和。
“燈子,”她輕聲道,“你……聖誕節打算怎麽過?”
侑轉過頭,七海的面色在雪景中更顯蒼白。
“我還是會留在霍格沃茨,”她淺笑,“沙彌香要回家吧?”
“是……我會給你帶伴手禮的。”佐伯的目光追着七海走下來,兩人并肩向湖邊走去。侑漫步在她們身後幾米遠的地方,猜想這兩位前輩的下一節課大概是保護神奇生物課。
——這段記憶要什麽時候才到頭呢?
侑很納悶,她感覺自己無禮地闖進了一片私人領域。
打完與斯萊特林的季軍賽後,侑開始全身心投入到O.W.L.考試的備考之中。七海非常守信,竭盡所能地抽時間指導她進行魔咒練習,理論向的課程則采用了另一種方法——她把自己的冥想盆搬到了級長浴室的私人更衣間裏,定期抽出五年級的課堂記憶,讓侑自個“翻閱”。雖然最初非常別扭,但侑很快發現這種學習方式特別有效:冥想盆裏的體感時間與外部不一樣,她在七海的記憶裏過一堂一個多小時的課,外部實際上也只走了十幾分鐘而已。
習慣這種感覺以後,侑幾乎每天都要來聽一次,可今天的這段記憶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在上完課後終止,而是繼續往前延伸;五年級的佐伯沙彌香和七海燈子仍然在她前面邊走邊交談,看不到一點結束的跡象。
她懷疑七海是失手放多了一點記憶進來,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從這段回憶裏離開。
正當侑絞盡腦汁地回想着看過的有關冥想盆的知識時,周遭的景象忽然起了變化。蟲蛀似的黑色斑點一塊塊打進視野,黑紋從天地交界處漾開,眨眼之間,她就從銀裝素裹的室外來到了一條昏暗的走廊,走道上散布着盞盞古銅色燭臺,幽藍火球在燈罩內聚合又分散。
侑愣了幾秒,忽然聽見身後吱呀作響。她回頭,發現有個小女孩正戰戰兢兢地扒着木門,從縫裏眺望房內。一道嘶啞的嗓音随着木門的開啓變得清晰可聞:“……荒唐!簡直荒唐!”
侑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女孩兒的臉。那是——她想應該是——七海燈子。
确切來說,是年紀很小的七海燈子。黑發剛好及肩,頭只到她的腰際;面容尚且稚嫩,上挑的藍眼睛卻已經可以尋見幾分如今的柔媚。
她在顫抖,侑不用觸碰也能明白。小七海的五官緊皺在一起,嘴巴逞強地緊繃着,看起來随時都會哭出來。這份熟悉的倔強讓侑胸口一顫,極想摸摸她的頭,伸出去的手卻穿透了對方——
她碰不到她。此時此地,她只是一個旁觀者,是徘徊在他人回憶裏的幽靈,做不到任何事情。
握緊拳頭,侑徑直穿過牆壁,進入了室內。
“……退學,給我退學!開什麽玩笑,我決不容許七海這個姓氏被刻到斯萊特林的牆上!”
房間正中,一個白須鷹眉的老者跺着拐杖,唾沫橫飛地怒斥一對男女巫師。男巫頭發已見微白,卻仍然誠惶誠恐地躬着身,女巫則在分辯:“父親,燈子她都已經參加了分院儀式,霍格沃茨在和平時期從沒有過退學的先例——”
侑注意到女巫的面部輪廓與七海幾乎一模一樣,口鼻也頗為相似,而男巫的眼睛細長上揚,色澤湛藍。想必這便是七海的父母。
“——沒有先例,那就讓她做後人的‘先例’,”那老人看起來冷靜了些,“我會安排她回日本上學。”
“回日本?讀魔法所嗎?”七海的父親大吃一驚,“這——還請您再考慮一下吧!燈子她才11歲,我們在日本也沒有相熟的——”
“——那就讓她在家裏接受教育。”老人冷冷地打斷了他,那名男巫看起來更焦急了:“什——什麽?沒有霍格沃茨的學位,她以後要怎樣工作?梅林在上——您為什麽要這樣苛求一個孩子呢!雖然我們名義上是拉文克勞世家,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支旁系——”
老人用力地敲起地面,又開始嚷嚷些什麽,聲音卻在抵達侑的耳朵前就成為被風吹散的沙粒。天藍色牆壁和古銅色家具搖擺起來,糅合又分離,重組成一個侑熟悉的場所:九又四分之三站臺。
侑環顧四周,發現站臺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小七海站在幾米遠的地方,一個黑發及腰的年輕女人正蹲在她身前叮咛:“……沒事的,姐姐會想辦法,不會讓你一個人去日本讀書的。”
她用圍巾把面色蒼白的妹妹裹了一層又一層。七海燈子把靛青色布料拉到下巴,帶着濃厚的鼻音小聲道:“姐姐,你不要讨厭我……”
“怎麽會呢,”七海澪抱緊她,“燈子是好孩子,分院帽也會有看走眼的時候……分到斯萊特林也不意味着要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你可以多接觸些其他學院的人……”
七海姐妹的身影和背後鮮紅色的霍格沃茨特快一起模糊、扭曲,被鋪天蓋地的黑暗覆蓋。暗幕退去後,小糸侑發現自己站在霍格沃茨城堡的禮堂裏,小七海怯生生地縮在混合長桌的邊角,是桌上唯一的一個斯萊特林。
周圍的人都在高聲談笑,她鼓起勇氣與對面一個人的拉文克勞小女生搭話,對方卻置若罔聞地端着碟子挪了個位。
侑繃着背站在她身後,聽見斯萊特林那桌傳來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喂,那個新生怎麽回事啊?”“誰知道。居然跟泥巴種吃一張桌子上的飯,她也不嫌髒……”
侑咬牙怒視着他們,很想把桌上的洋蔥湯扣到那兩人臉上,可她還沒碰到那鍋根本碰不到的湯,場景就再次起了變化——這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弧線型的房頂和綴滿鵝卵石浮雕的牆。
房間裏光線很暗,只有床頭圓桌上亮着一座燭臺,但這并不妨礙侑辨認出房間的主人。小七海縮在四柱床的帷幕後面,頭埋在膝間,整個人蜷成一團。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這位前輩在她的床上蜷身抵牆的樣子,心底不由得笑嘆了一聲。
她走近了兩步,看清小七海的手裏緊攥着一張起皺的信紙,上頭還有些地方被打濕了。侑花了幾秒鐘來思考眼下的情形,然而小七海只一個擡臉就解答了她所有的疑惑——
她在哭。
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所以侑一直沒有察覺。
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但是眼淚如斷線珠鏈一般滾落,和鼻涕混在一起,塗花了臉與下巴。
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哭。那些眼淚一滴滴的分明是打在紙上,卻好似鐵錘一樣砸着侑的心髒;她伸出去的手又一次穿透了對方,無力地沒入牆中。
“……澪擅自送你回校,惹你爺爺發了很大的脾氣。我和你母親會想辦法說服他讓你暑假回來,但是聖誕節和複活節……”
信紙重又被小七海攥成一團,但侑瞥見的只言片語已足以讓人明白她哭泣的原因。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內心被憤怒充滿,這股怒火無處發洩,只能硬生生往下吞咽,融化成滿腹疼惜,促使她即便明知毫無意義也還是張開雙臂虛抱住哭泣的女孩。
侑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姿勢一定既笨拙又難看——可她必須做點什麽,她再不能只看着了。
房內光線轉亮。侑擡起頭,懷中女孩已消影無蹤。
她直起身,看到壁爐前站着一個藍眼睛的黑發女人,手裏拿着另一封信:
“……今年也不回來嗎?你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跟我們一起過節了……”
斯萊特林的級長垂着眼,将信紙扔進了火裏。火舌噼裏啪啦地吞吐着紙張,在七海燈子的臉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陰影。
她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與小糸侑擦肩而過。場景在她身後溶解、化開,重歸黑暗。
這一次,沒有再出現任何場景了。侑在熟悉的托升感中漂浮起來,回到了級長浴室的更衣間裏。
室內灑滿了陽光,窗外隐約還可聽見知更鳥的鳴叫,侑的思緒卻依然在那片不斷變化的黑暗中翻滾旋轉,直到一聲呼喚突如其來地灌進耳中——
“小糸同學,上完課了?”
七海燈子倚在窗口,笑吟吟地看着她,手裏還拿着一份寫滿字的羊皮紙。
“——哇!”侑倒退一步,驚魂未定地揪住胸前長袍,“前輩!你——吓死我了!你什麽時候來的?”
“就幾分鐘前吧,”七海邊說邊把羊皮紙卷起來,“你還說呢,我進來的時候也被你吓了一跳。現在才早上七點半啊,你也太用功了吧?”
“我今天有個測試,”侑小心地打量着七海的臉色,“前輩你才是……怎麽這時候過來了?要用冥想盆嗎?”
“不是,我來洗澡。”七海疲憊地掐了掐眉間,兩眼下方有些發黑。
“你通宵了?”
“嗯,趕一篇論文。”七海把羊皮卷丢到架子上,開始解外袍的系帶。
侑大感意外:“複活節假期的前一天交論文?什麽課啊?”
“魔法史,必修課——所以你就別想逃了,乖乖經受洗禮吧。”七海利落地脫掉毛衣,手挪到了襯衫紐扣上:“小糸同學,離開的時候能幫我開一下水龍頭嗎?開右數第十一個和左數第二個就好了。”
“……”侑沒有答應也沒有動作。
“怎麽了?”七海頓住,“是剛剛的課還有哪裏有問題嗎?”
“不是……我是想說,前輩你這麽累,泡澡沒問題嗎?要是睡着豈不是很不妙……要不……啊。”
侑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猛然想起熱水器和沖澡這兩個東西都不存在于魔法社會之中。七海顯然沒能領會到她吞下去的話,果斷地回絕道:“不行。不洗我不會碰床。”
見侑仍舊面帶憂色,她不禁放緩了語氣:“我不會睡着的,別擔心。”
侑蹭了兩下地板,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應聲出去了。
※ ※ ※
七海裹着浴巾從更衣室裏走出來的時候,小糸侑正盤腿坐在四方浴池邊上,手裏把玩着一個噴紫色泡泡的水龍頭。七海走到她邊上,無奈道:“小糸同學,我真的不會在浴池裏睡着的。”
“就算你這麽說,”侑仰起臉看她,“有個人陪着不也更放心麽?”
“……平時明明是個很好說話的老好人,這種時候卻很固執呢。”七海撩起浴巾一角,調笑道:“難不成,其實是想看我入浴?”
侑面不改色地轉了一百八十度,背對着她說:“都是女生,有什麽好看的。”
“……對女孩子感興趣的女生也是有的哦?”入水聲散去,七海的聲音被氤氲霧氣環繞着,多出了幾分慵懶和飄渺感。侑坐正回來,探了探水溫:“我不是啦,請放心。”否認完,她話鋒一轉:“倒是前輩的口氣……聽上去在這方面頗有心得啊?”
“我嗎?我是有被女孩子告白過。”七海頭枕池邊,仰頭看她。女人的鬓發濕漉漉地貼着面頰,目光中似有水汽流轉,較之平日更為妩媚動人,便是身為同性的侑也不禁看愣了片刻。
“……是嗎,”侑抹開她額前遮擋視線的發,“那麽前輩是怎麽回複的呢?”
七海仿佛很享受她若有似無的觸碰,微阖着眼道:“當然是拒絕了,我哪有時間談戀愛?”
“也是呢。”侑喃喃地說。撥開額發的手輾轉到頭頂,下意識地摩挲起來。七海看了她一眼,發現對方正盯着眼前池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侑仍然沒有從那段零碎的記憶裏抽出身來。過于強烈的情緒如同魔鬼網一般發芽瘋長,細密地纏繞心髒。
七海燈子的黑發光澤柔順,氣色也在熱水的作用下恢複紅潤;可她的身姿卻恍恍惚惚地與那個瘦小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無從分辨,也無法觸及。
她對上七海探詢的視線,眼神閃爍了一下。
——七海燈子顯然并不知道自己在冥想盆裏窺見了怎樣的東西。這個認知讓侑的內心浮起無可避免的罪惡感:她所見的是一道被主人反複撕開、至今未愈的傷疤,盤踞在旁人最不可及的隐秘之地;若是她知道自己闖入這片禁地,會作何反應呢?
“表情好嚴肅啊,小糸同學。”七海燈子擡起手,戳了戳她的下巴。兩滴水珠從女人指尖流下,沿着女孩的下颚曲線滑落,沾濕了袍領。
“怎麽了?”七海轉過身,趴在浴池邊上,“在擔心今天的考試嗎?”
“嗯,嘛……”侑含糊地應着,“還好啦。”
“是嗎?”
七海彎了彎嘴角,別有深意地看了她兩眼,然後自顧自地打開了身旁的一個水龍頭。金黃色的龍頭口噴出一串薰衣草色的泡泡,接二連三滾落水面,飄飄忽忽地在低空擁擠推掇。黑發女人對着手邊最密集的一團吹了口氣,泡泡噗地炸開,飛濺了好些到侑的臉上。
“喂!”侑用力抹了兩下臉,濃郁的薰衣草香味沖進鼻腔。她正要開口抱怨,定睛一看,卻見那名肇事者落了個比她更慘的下場:七海裸露在水面上的肩、鎖骨與下巴俱都染上了星星點點的淡紫。
侑愣了兩秒,錘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前輩,你——”
七海半羞半惱地拍了幾下水,作勢要往她身上潑:“笑什麽?你笑什麽?這是沐浴露!就是要塗身上!”
“哇,不要,我沒帶換洗衣服!”侑四肢并用地後退了兩步,惹得七海撲哧一聲笑出來:“回來,我開玩笑的!看把你吓得。”
侑狐疑地盯着她;七海笑得更開心了。這張俏麗笑靥落在侑眼底是別一番的風景,她不禁回想起了小七海那張咬破嘴唇也不肯哭出聲來的臉。歡欣與憐惜在心底混雜、交融,鼓動她伸出手,捉住了腦海裏電光石火的一念。
“前輩,”她攥緊袖口,“你複活節假期……有安排了嗎?”
“嗯?”七海止住了笑,“我會留在霍格沃茨。怎麽了嗎?”
“呃,是這樣,”侑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我是在想,前輩你要是有空的話……要不要來我家玩兩天呢?”
“……”七海的表情瞬間僵硬,似乎是完全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樣的邀請。見狀,侑懊惱地咬了下舌,正欲打圓場,卻發現對方的神色又開始軟化,到最後甚至隐約透出幾分難言的欣喜來:
“嗯……好啊。”
Down the Rabbit Hole(2)
扣好紐扣、套上外套,七海燈子取下口中銜着的皮筋,紮了個高馬尾。
再三确認裝束齊整後,她将梳妝臺上的雙面鏡塞進了挎包裏,然後順手把魔杖也丢了進去。這動作做得很利落,可做動作的人卻在完成之後猶豫了起來。
對于巫師來說,這根不起眼的細木條是盾、也是劍,是力量的媒介,更是身份的象征;舊年大戰時人人自危,基本上睡覺時也不離身。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和平年間,國際保密法和未成年巫師管理條例越發嚴格,如今未滿17歲的巫師在校外無故使用魔法,就算是初犯者也有被指控出庭的可能。
不出鞘的劍有何佩戴的意義?還不如将它丢回包裏,省下随時都想拿來使用的麻煩。
——話是這樣說,但魔杖脫手的感覺果然太過令人不安。七海燈子躊躇了幾秒,還是将那根細木棍撈出來,插在了外套的內襯裏。她已經記不清從何時開始變得容易惴惴不安,總有人贊嘆她敏銳又警覺,她心下只道自己大概是缺乏安全感。
在毫無歸屬感的地方,人很難感到安全。在斯萊特林的每一天是這樣,在即将與小糸侑碰面、拜訪麻瓜社會的現在也是。
确認一切收拾妥當後,七海燈子離開了這間收容了她一晚的216號房。
早晨十點的破釜酒吧喧鬧非常,由于正值複活節假期,甚至比平常更加擁擠。七海小心地繞過一個癱坐在樓梯口晃着酒瓶吹口哨的醉漢,在人頭攢動的一樓站穩了腳。她的目光越過幾桌讨論巫師棋殘局的人,沒費什麽力氣就在吧臺前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橘色——小糸侑正支着肘與酒吧老板漢娜·隆巴頓談得歡,半口白牙都随笑容展露出來,看得七海也不禁揚起了嘴角,不知自個後輩被什麽話逗得這樣開心。
“小糸同學,”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女孩的左肩,“我下來喽。”
“啊——诶?”侑下意識地看向左邊,卻撲了個空,再轉頭才發現七海站在右邊,正一臉惡作劇得逞的樣子。
“前輩!你——呃……”看清楚七海後,侑硬生生地把抱怨吞回了肚裏。她瞪着眼把七海從頭掃到腳,又從腳掃回頭,半晌才讷讷道:“你……你怎麽穿成這樣?”
“嗯?有什麽問題嗎?”七海趕忙低頭打量:領結沒系歪、襯衫領沒翻起來、褲腳也沒有污漬,燕尾服外套的大小更是剛剛好,收腰也很自然。
對,沒錯——七海燈子穿了一套燕尾服。男士的那種,晚宴的那種,小糸侑只在親戚的結婚典禮上見過實物的那種。
侑的嘴巴合攏又張開,反複了好幾次才說:“不是,這個……這個是……”
她費力地篩選着用詞,最終還是挑了最簡單的說法:“……是麻瓜男性才會穿的。”
“什麽?”七海的微笑僵硬了,“麻瓜的禮服還分男女?”
“……分的。巫師的長袍看起來都一個樣所以沒差,但是麻瓜很多服飾都有分男女。”
七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沮喪地把蝴蝶結解下來塞進口袋,松開了領口,“我沒有麻瓜的衣服,所以問我姐姐在魔法部的同事借了一套,他說麻瓜在正式場合都穿這個。”
“你要出席什麽正式場合嗎?”侑有些驚訝,七海則更為驚訝地反問道:“嗯?我不是要去你家麽?”
“喔……”侑心下了然。她不那麽經常與純血統的巫師打交道,所以把這件事抛在了腦後——歷史悠久的純血家族通常都有些大同小異的繁文缛節,她的這位前輩想來是将初次登門造訪當作一件大事來對待了。
“沒關系的,”她拉過七海,溫言道,“前輩這樣穿也很好看。是我忘記提前告訴你這方面的事情了。”
“是我功課沒做足。”七海勉強地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你跟隆巴頓夫人很熟?剛剛看起來聊得很開心啊。”
漢娜·隆巴頓此時已經開始招呼另一對客人,侑挑了張破洞比較少的吧臺椅拿給七海,說:“我家的書屋就在這條查令十字路上,所以隆巴頓教授和夫人偶爾也會光顧,一來二去就比較熟了。隆巴頓夫人還蠻喜歡看麻瓜小說的,經常拉着我和歷讨論一些文學方面的東西。”
“拉文克勞的葉歷?”
“對,她也住這附近——不過歷這個假期沒回來,好像是有魔藥正在熬制,所以留在學校了。”
“原來如此,”七海支起下巴,“之前只聽說葉同學在魔藥方面天賦極高,倒是不知道她在文學方面也頗有造詣。”
“對吧!”侑呵呵一笑,“我的話會比較喜歡麻瓜文學一點,但是歷入學之後也有研究過巫師文學。她還一直有在自己寫作——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前輩你認識拉文克勞的守門員阿隆·沙克爾嗎?”
“五年級的那位男級長?我跟他不是很熟,只在工作相關的場合打過照面。”
“就是他啦。上次我去塔樓找歷,撞見他們在開研讨會,阿隆一邊讀歷的小說一邊哭得稀裏嘩啦直抽鼻涕,簡直沒法想像!他打球的時候那麽兇神惡煞的……”
七海燈子托着臉笑。眼前的女孩眉飛色舞地講着一件又一件逸聞趣事,分明都是發生在自己的學校,卻讓她感到距離頗遠,仿佛在聽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察覺到對方無聲的注視,侑忽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她停了話頭,拿起桌上的飲料喝了一口。七海這才注意到她買了一杯複活節特飲。
“這個,”七海指了指那杯五顏六色的飲料,“味道怎麽樣?”
侑砸了咂嘴:“還行吧,沒有看上去那麽難喝!什錦果味的。”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懊惱道:“這個飲料賣得可貴,就是因為附贈那個游戲的名額抽選。說是50%幾率,可我這已經是第二杯了……”
小糸侑提到的“名額”是指複活節游戲的參賽名額。七海燈子在破釜酒吧只住了一天一夜,但即便如此也對今年的複活節游戲有所耳聞——這是一場全英巫師酒吧共同舉辦的活動,每周末進行,游戲勝者最高可得1000金加隆的獎金,但是游戲資格只能通過購買期間限定的複活節特飲來抽選得到,可說是一場別出心裁的營銷活動。
“再來一杯如何?”七海問罷,就要招手喚漢娜,侑趕緊阻止:“不、不要緊的!今天主要是帶前輩逛一逛倫敦,我沒有……很想玩,只是有點好奇而已!”
七海有些好笑地看她口是心非地辯解,說:“不礙事啊,按照這個游戲的玩法,我們也要跑一遍倫敦嘛。”
在她的堅持下,漢娜又為兩人上了兩杯特飲。侑的意思是一人一杯,但七海只是摸着玻璃杯看她小口啜飲,自己沒有動作。
“中了嗎?”三四口之後七海問道。
“沒……沒有吧。”侑眨眼,“其實我也不知道怎樣算中了……”
正巧漢娜提着兩瓶龍皮酒走過,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話:“這個啊,你中了就知道了。”
“……”不知道為什麽,侑忽然感到有點不妙。
七海輕輕将杯子推過來:“試試我這杯。”
女孩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碰觸到七海的眼神後,她鬼使神差地閉上嘴,照辦了。
七海燈子的表情真的很難用言語說明。她笑得很淡,可是卻舒緩而柔軟,仿佛看見了什麽極令人滿足的事物,将心底縫隙填充得滿滿當當。
侑喜歡看見她這樣笑。她為這笑容背後的輕盈自在而高興,仿佛那些纏繞着七海燈子的東西都随巫師長袍一同褪去,消失在空氣裏。
酸甜交織的飲料滾落喉嚨,侑口中餘味還未散去,就忽然頭頂一癢。她下意識地抓了一下,摸到了一個毛茸茸、暖呼呼、很有質感的東西。
她擡頭,七海毫無形象地張着嘴看她:“小糸同學,你……你頭上……”
“什麽?我頭上怎麽??”侑一把掏出手機,調到了自拍模式——
屏幕上出現了一對兔子耳朵。
橘紅色的、一個手掌長的、貨真價實的兔子耳朵;右耳根處打了個孔,以環穿着三粒指甲大小的彩蛋。
她慢慢地将手拿開、放下來,那雙耳朵對着鏡頭彈跳了一下,仿佛在向她趾高氣揚地示威。
“……”
侑緊抿着唇,面色凝重地盯着熒屏,吧臺後面的漢娜則語氣輕快地叫起來:“哦呀,恭喜你,侑!來參加今天的彩蛋游戲吧!”
※ ※ ※
小糸家的藤代書屋坐落在查令十字街上一個不起眼的犄角,被一家裝潢精美的咖啡館擠到盡頭,只分得相當于咖啡館那扇雙開玻璃門那麽大的門面。
書店門面雖小,外觀卻古樸厚實,散發着與快節奏都市全然脫節的沉澱感。無論雕花紅木的手制招牌、還是寫着本月書單的木頭小板,都顯示出店主的用心呵護,叫人一看便知店內書本必定也是被同等程度地愛惜着。
七海跟在侑的後面走進了書屋。清脆的風鈴聲先于侑的喚聲響起,一個綁着側馬尾的年輕女人從書架後探出腦袋:“歡迎光——什麽嘛,是侑啊。”
“你什麽語氣啦,”侑哭笑不得地轉向七海,“這是我姐姐,小糸憐。”
小糸憐把手裏撣塵的刷子丢到一邊,在素色圍裙上抹了兩下,伸手笑道:“你好,是小七海對吧,歡迎歡迎!”
握完手,她圍着七海走了一圈,啧啧稱奇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女孩子穿這種燕尾服——你這套很貼身啊,是特意改過的嗎?”
“啊,是的……原本會更大一些,我稍微用了一點縮小咒之類的……”
即使剛才走在街上已經收獲了很多好奇的目光,被後輩的姐姐這樣近距離打量還是有點尴尬。侑不知是否察覺到這點,将憐往外拉了拉:“好啦,別盯着人家看了,剛剛電話裏說的衣服你放哪兒了?”
“都拿出來放你房間了。”憐掙開她,不滿地嘀咕:“幹嘛啊你,這麽看不得,又不是你女朋友。”
“胡說什麽呢你!”侑狠狠地嗆了一下,趕緊回身去看七海;後者研究起了書架上的小說,并沒有在意這邊的談話。她低頭松了口氣,頭上的棒球帽往下滑了一點。
“你這個帽子哪來的?”憐伸手去取,卻被自家妹妹一把擋開了。
小糸侑按着帽子往後倒退了兩步,有些僵硬地答道:“街、街上買的,怎麽了?”
“诶……?”憐挑起一邊眉毛,疑惑地打量她。侑被盯得發毛,索性徑直繞過她,拉過了七海的胳膊:“我、我們先上去了,小憐你要是有空,也來做做參考吧。”
憐眨了眨眼,感覺妹妹好像在帽子的事情上說了謊;但她還是應了聲“好”,然後目送兩人上了樓。
藤代書屋的二樓是一幅全然不同的光景。與一樓刻意做舊的內設不同,二樓充滿了現代化的氣息:大到帶打光的玻璃陳列櫃、大開門冰箱和液晶電視,小到自動洗碗機、微波爐、電風扇和手提電腦——七海燈子被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晃得眼花缭亂,開始後悔起自己去年沒有選修麻瓜研究。
小糸侑的房間是三樓靠外面那間,門上挂着一只抱着白板的小獵豹,板上以小巧可愛的圓體字寫着主人的名字。七海盯着那只不會動的小獵豹看了幾秒鐘,覺得它在毛茸茸的方面跟房主人非常相似。
“有點亂,前輩見笑啦。”侑把着房門讓七海走進去,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不會,很有生活氣息。”七海站在房中央掃視了一圈,視線落在床上零散攤開的衣物上,頓時眼睛一亮:“啊,那個……”
“嗯?”侑拎起了她目光盡頭的那件衣服。
這是一件深藍色的薄風衣,長度約到膝蓋之上。侑比劃了下,感覺是很适合七海來穿。她咧嘴笑道:“這件風衣很有點長袍的感覺,是不是?”
小心思被看破,七海的耳根唰地一下紅了:“也、也不是非要這個啦……小、小糸同學你穿的這種毛衣叫什麽?”
“這個?……‘開襟毛衣’。”侑想了想,又解開淡黃色毛衣的扣子,露出裏面的灰白條紋長袖。“這個叫‘圓領衫’,”她繼續指指腿,“這是‘牛仔褲’。”
接下來,她又一一為七海介紹床上的衣服和名稱,七海的目光在她臉上和衣物之間交替來回,最後不知怎麽地落在了敞開的領口上。女孩的鎖骨如同本人一般立體玲珑,随着呼吸和動作微微起伏,仿佛骨瓷雕刻的藝術品一樣誘人把玩——
“——前輩?”
女孩軟糯的呼喚将她拉回了現實。侑面帶困惑,微揚着頭看她:“你還好嗎?我是不是一口氣講太多了?”
“呃,沒有沒有。”七海趕緊假裝去看一件純白色的襯衫,面上又開始發燙。
——好奇怪。她心想。
居然盯着別人的領口看——我怎麽會做出這樣失禮的事情?
她還沒來得及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敲門聲就響起來了。
“我弄完了,”小糸憐探頭道:“怎麽樣,選好了嗎?”
“目前比較中意這一件。”侑拿了風衣給她看。
“穿上試試?”憐比了下,“這件我當時買得有點大,倒應該正适合你穿。”
她把風衣給七海套上,将後者脫下來的燕尾服外衣遞給侑,後退了幾步,滿意地點頭:“嗯,不錯,跟眼睛的顏色很搭。”
“謝謝。”七海擺弄着風衣的紐扣和腰帶,感覺自在多了。侑此時已經開始俯身找起內搭:“穿了風衣就不用毛衣了,裏面穿長袖?前輩你喜歡什麽顏色?啊……這件跟校服的感覺會比較像。”
七海看了眼那件格子襯衫,抿着嘴,有點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床頭的另一件:“我……我想試試那一件……”
那是一件灰白條紋長袖,和侑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樣的款式,只除了一點:侑這件是白底灰紋,那一件是灰底白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