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變形 (3)
帶回家一試發現不會魔法的人不能用,就一直擱着了。
七海撫摩鏡沿的花紋,忽然有種試一試的沖動。她知道對方十有八九把鏡子收在抽屜裏,即使接通了也什麽都看不到,但她還是很想這麽做。
也許她只是想要确認今天的一切并不是幻夢一場,又或許是想要回味一遍那個她本已放棄的奢望。
“小糸……侑。”
盡管獨自一人,她還是把聲音放得極輕,好像生怕驚擾了什麽。
鏡面漾起波紋,然後映照出一張安詳的睡顏——那是小糸侑的臉。
“……?!”
七海毫無心理準備,手一抖,鏡子結結實實地砸到了下巴。她顧不得疼痛,捧起來細看,總算明白過來:敢情這女孩把鏡子立在床頭了。
她把手裏的雙面鏡翻過來又翻過去,上下左右全摸了一遍,半個支架也沒看見。
——所以這人是特地用固定咒把鏡子立起來的嗎!
聽着鏡子那端安穩規律的呼吸聲,七海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地笑了。
“……也太說話算數了吧?小糸同學,你這樣實誠,很容易吃虧的。”
作為“回應”,小糸侑在睡夢中窸窸窣窣地翻了個身,甩了她一臉後腦勺。
——還好睡着了。要是還醒着的話,大概又要開始一臉認真地反駁了吧。
七海笑着把鏡子塞到枕頭底下,重又數起鵝卵石浮雕的個數來。這次,她數到第八十六個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 ※ ※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斯萊特林對拉文克勞的淘汰賽如期舉行。魯道夫·戈爾茨坦早早地來到看臺坐下,掏出手帕擦拭黃銅望遠鏡的鏡片。就在他吹毛求疵地檢查鏡片擦幹淨沒有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魯道夫回過頭,七海燈子正背着光沖他笑,黑發在微風中拂動,好心情昭然若揭。
魯道夫冷靜地扶起滑到鼻尖的金絲眼鏡,道:“……佐伯說你不會來。”
“我改主意了,”七海輕輕巧巧地在他旁邊坐下,“今天天氣這麽好,悶在城堡裏多可惜啊,是不是?”
“嗯哼。你跟佐伯和好了?”魯道夫顯然誤會了昨天那出找人的戲碼,七海笑着否認道:“不,我們沒有鬧矛盾。不過……”
她望向看臺入口,佐伯沙彌香正和幾個斯萊特林女生一起有說有笑地爬上來。
“……我想,我的确欠她一個解釋。”
迎上佐伯驚喜的目光,她含笑攏了攏發,尾音在陽光中悠然散開。
獾與蛇·Chapter 2·完
間章·4月6日
赫奇帕奇對斯萊特林的季軍賽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周日舉行。赫奇帕奇隊慣例地于開賽前一個小時在更衣室集合,隊長兼擊球手瓦拉內為追球手們做起戰術溫習,六年級級長格雷德則在為隊員們的衣服和掃帚一個個施防水咒,以預防賽時下雨的情況。
小糸侑坐在木頭長凳上發呆,邊望着門外草場,邊摩挲木制掃帚柄。一個身形瘦削的男生忽然蹦出來,用力在她眼前揮了幾下手:“嘿,小糸!在幹啥?”
咧着嘴看她的是愛德華·盧平,球隊的另一名擊球手,也是格雷德的同僚、赫奇帕奇六年級的男級長。
“怎麽了?‘冷靜的找球手’也會緊張?”愛德華滑稽地摸了摸鼻子,待手挪開,一個圓滾滾的豬鼻赫然出現在他那張尖臉上。侑噗了一聲,笑得太急,險些沒把自己嗆着:“夠、夠了!快把鼻子變回來!”
“你還嫌棄啊,我可是好心逗你!”愛德華撇嘴,豬鼻子開始往回縮——他是一個天生的易容馬格斯,可以随意改變自己的外貌。
“我不是緊張啦,”侑站起身,“只是在想這天也是有夠暗的,希望等下不要下大雨。”
愛德華聳聳肩:“下就下呗,反正今天也只是季軍賽,随性點打也無所謂。”
“這話可別被格雷德聽到,”坐在侑旁邊的槙插嘴道,“她非得舉着魔杖追你三條街不可。”
愛德華拉長了臉。格雷德是一個狂熱的魁地奇粉,擔任學校比賽的解說員,對自家球隊關心備至,這也是為什麽侑會與這位學姐有着不錯的私交。
“她離那麽遠,哪兒聽得到,”愛德華擺擺手,“說真的,我已經受夠了她不是隊員還天天在這指手劃腳的——”
一道粉光突然擦着愛德華的袍子角飛過去,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手裏的掃帚把。幾個花苞破開木頭表皮鑽出來,開成幾簇鮮豔的大波斯菊,比剛剛的粉光還要來得刺眼。愛德華傻了眼,格雷德則在更衣室的另一端皮笑肉不笑地送來問候:“為你助陣,親愛的,不用謝。”
注意到這邊的騷動,其他球隊隊員紛紛扭過了頭,幾秒鐘後爆發出陣陣大笑,把隊長瓦拉內的解說完全蓋了過去。後者生氣地用魔杖敲起白板,不小心把蠕動着的戰術圖擦掉了一半——他的哀鳴也成了“交響樂”的一部分。赫奇帕奇的更衣室更熱鬧了,暖黃色的燈光把陰晦寒意驅逐在外,一如明黃色的隊服般暖和歡快。
侑正笑看愛德華絞盡腦汁地試圖消去那叢粉花,長袍內襯忽然一陣發熱。她跟槙與愛德華打了個招呼,另尋了個角落坐下,收在內襯裏的雙面鏡此時已重新涼下來,一雙妩媚上挑的藍眼睛出現在鏡面上。
“喲,小糸同學,已經換上隊服了啊,”那雙藍眼睛拉開距離,七海燈子笑盈盈的臉完全展露出來,“不錯不錯,挺好看的。”
“發生什麽事了嗎?”侑從背景裏看到了獨屬斯萊特林宿舍的鵝卵石浮雕,鏡子裏的女人正低頭整理什麽東西,眼也不擡地回嘴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信誓旦旦說随時都可以的人是你,不出一個月就抛到腦後的人也是你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說,你一直都是晚上才找我嘛。”
距離另一面雙面鏡送出去已經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七海大多都是在晚上十點以後才聯系她。這位前輩剛開始還是兩到三天一次的頻率,一周半以後幾乎每晚都要在睡前講一個小時了。侑往往把鏡子擺在床頭,一面抱着枕頭翻小說一面聽鏡子裏的人說話,聽得最多的是各種撒嬌一般的抱怨。她這才發現這位前輩原來也有着如此豐富的喜怒哀樂,會為嘲諷和批評暗自沮喪,也會為不經意的肯定而雀躍,冷淡要強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顆比常人更加敏感柔弱的心。
“你笑什麽?”七海從羊皮紙堆裏擡起頭,看到鏡中女孩彎着眼睛望她,嘴中下意識嗔怪,心底某個角落卻忽然像侑身後的燈光一樣亮堂起來。
小糸侑的這副表情她再熟悉不過了。過去的一個月裏,許多個晚上她也是這樣對着鏡子邊寫作業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而對方總是這樣柔和地笑着聽她講任何事情,偶爾插上一兩句評價。誰也不說話的時候,她就安靜聽着對面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直到那女孩抱着書入睡。有那麽一兩次她自己趴在草紙上睡着了,硬是被那女孩又喊又拍地叫醒,督促她脫掉長袍爬上床去。
她出乎意料地、非常着迷這種感覺。有一個人總能笑着聽你說話,總能一針見血給出适當的建議,總是冷靜得看上去不會被任何事情動搖,而且——發自內心、不摻半點雜質地關心她。
她覺得自己在過去的一個月中說完了曾經五、六年裏所有憋在心裏的話,而她還要命地不覺得這有任何不自然。小糸侑于她而言仿佛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可靠後輩,而逐漸成為一個可以安心交托背後的朋友。
看着侑努力辯解的樣子,七海托頭笑道:“行了,我只是想提前祝你比賽順利——一會兒我會跟沙彌香他們一起來看,期待你的表現。”
“诶?謝、謝謝,”侑微訝,“不過前輩……這樣沒問題嗎?”
“什麽?”
“呃……今天是赫奇帕奇對斯萊特林……吧?”
“所以呢?”
“……不,沒什麽。”
——今天只不過是季軍賽,而且斯萊特林隊隊長是蘭登·諾特,所以七海前輩祝我比賽順利大概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侑自個想了一通,不再問下去了,殊不知七海其實也在思考同一個問題——她似乎真的比起斯萊特林隊的勝利更期待小糸侑的活躍。這不是因為她對斯萊特林沒有歸屬感,也不是因為她與蘭登·諾特有私怨,單純只是更在意赫奇帕奇的找球手罷了。
雖然把對方當朋友的話,會有這樣的想法也完全不奇怪,但七海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太對,仿佛這個解釋有什麽地方不夠貼切,不能讓她發自內心地認同。
可是……到底是哪兒不對呢?
直到她與佐伯沙彌香和魯道夫·戈爾茨坦彙合,七海燈子仍沒有得出一個确切的答案。
※ ※ ※
七海一行三人來到球場的時候,看臺已經快要坐滿了。好在參賽學院的級長有預留座位,他們才不用太過慌張。
環繞魁地奇球場的看臺在他們落座後關閉了入口、向上升起,一直到離地十五米左右的位置才停下。看臺依照學院顏色裝飾一新,銀綠與黑黃交替布滿視野,不少狂熱的球迷還揮舞着發光的魔法橫幅,其中最誇張的是一張小糸侑的巨幅剪影,以日英兩語寫着黑色标語:“‘冷靜的找球手’——日裔的驕傲!”
七海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的倍數,發現以魔杖控制着那幅海報的是日向朱裏,而葉歷則擔憂地把着她的肩膀,似乎很害怕友人因為身子探得太過而一頭栽到球場裏去。
七海忍笑收回視線,轉而去尋找那個套着黃袍的嬌小身影。兩支球隊此時已準備就緒,解說員格雷德正在幹巴巴地挨個介紹斯萊特林隊球員,聽得七海十分無奈——這位赫奇帕奇級長在報出自家球員的名字時可是截然不同的熱情啊。
赫奇帕奇隊長瓦拉內和斯萊特林隊長諾特彼此握過手後,裁判吹響了口哨,比賽正式開始。鬼飛球被斯萊特林的追球手先手拿下,在漂亮的傳接裏不一會兒就逼近了門環,赫奇帕奇的擊球手愛德華·盧平使出渾身力氣擊了個游走球過去,逼散了斯萊特林的進攻隊形,引發綠色看臺上一陣噓聲。魯道夫·戈爾茨坦在喧嘩裏提高了音量:“愛德華·盧平——他那掃帚柄上是什麽玩意兒?大麗花嗎?”
“不,”佐伯咬字清晰地說,“我覺得那是粉色大波斯菊。這是什麽新潮的裝飾嗎?”
“不知道,”七海心不在焉,“大概他覺得那樣比較好看吧。”
“我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很難看。”佐伯毫不留情地評價,七海點着頭,繼續不停搜尋場邊。斯萊特林的找球手正在中央的高空盤旋,赫奇帕奇的呢?她只捕捉到小糸侑升空的瞬間,之後就因為聚焦在鬼飛球争奪戰上而丢失了對方的身影。
她正找得眼花缭亂,斯萊特林的看臺忽然響起一陣歡呼——他們得分了。魯道夫興奮地錘了下欄杆,就連擔綱解說的格雷德也抛開成見,贊許道:“非常漂亮的配合!斯萊特林進了本場比賽的第一個球,現在的比分是10比0。”
七海撇過頭去尋比分板,一道黃色的影子終于滑進了她的視野:侑采用了與斯萊特林找球手全然不同的策略,正在以中速繞場飛行。找球手離她所在的看臺越來越近,很快就到了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臉的距離。七海仰頭追着她一如既往的自若神情,卻冷不防被對方掃了一眼。
對上她的視線,那女孩忽然淺淺地笑了一下——這一切不過發生在侑掠過斯萊特林看臺的瞬間,七海卻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籮筐溢美之辭砸中了腦袋,倏然間暈乎乎的,受用極了。
她還沒從小糸侑那暖洋洋的一笑裏回過神來,胳膊就被佐伯沙彌香捅了一下:“……燈子。”
“啊?”七海茫然地扭過頭,斯萊特林的翠玉正挑眉看她。
“你……笑什麽?”
“什麽?”七海下意識地摸了下嘴巴,發現自己真的在笑。她咳了一聲,放下手,一秒鐘切換回往常的處變不驚:“我們進球了,我高興啊。”
“……”佐伯抱起手臂,沒接話。
——真是這樣嗎?她以餘光懷疑地打量着身邊人。對方眼神游移,看起來并不像其他觀衆一樣聚焦在激烈的鬼飛球争奪戰上。
如果不是這樣,她又是在笑什麽呢?
佐伯皺着眉頭,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思路就被一片憤怒的咆哮打斷。
“怎麽了?”她慌忙去看球場,聽到解說員比先前高了好幾個八度的聲音:“蘭登·諾特!卑鄙無恥、令人發指——”
“諾特聯合另一個擊球手夾攻赫奇帕奇的隊長,”魯道夫冷着臉解釋,“一棍一棍來回兜着打,直到他被游走球撞下來為止。還好瓦拉內一直在往低空飛,應該不至于受太重的傷。”
“醫護人員都進場了,至少他這場是打不了了,”佐伯以指節敲擊着扶手,單邊眼鏡的鏈條嘩嘩直響,“這就是蘭登·諾特所謂的‘新戰術’?他到底是在打球還是在打人?實在太難看了。”
“無恥,但有效,”七海冷笑,“現在赫奇帕奇只剩盧平一個擊球手,怕是沒人能擋得住他了。”
“他轉移目标了,”魯道夫傾身,“追着追球手打去了。”
赫奇帕奇的追球手在配合上稍遜于斯萊特林,揪着剛剛敵隊兩名擊球手逼迫瓦拉內的空當,他們在愛德華的協助下打下了好幾個球,讓比分反超了20,但是諾特兩人殺回來後,形式就急轉直下了:愛德華獨自在兩顆游走球的圍攻中苦苦掙紮,自保尚且勉勉強強,更別提保護隊友。沒了擊球手的庇護,赫奇帕奇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被斯萊特林的追球手壓着打,比分追平又超過,一會兒就達到了慘痛的70比130。
随着愛德華·盧平終于因疲勞而被游走球擊中左肘,赫奇帕奇的看臺上迸發出陣陣憤怒的吶喊,浪潮一般席卷全場,幾乎震破七海的耳膜。
“誰來管一管他!”魯道夫咬牙切齒地環顧四周,好些斯萊特林都與他一樣露出了嫌惡的表情,“這還是比賽嗎?他是怎麽選上魁地奇隊長的?”
“你問他哥去——啧,盧平也被逼到死角了。”七海咬着下唇,內心擔憂起來,佐伯卻忽然“啊”了一聲:“你們看赫奇帕奇的找球手!”
七海趕忙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西場的小糸侑猛然開始急速上沖,斯萊特林的找球手愣了一下,也緊跟着沖起來——
“是飛賊嗎?”解說的格雷德變得激動起來,“赫奇帕奇的找球手看到金色飛賊了嗎?!”
這一嗓子把全場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競速中的兩名找球手身上。蘭登·諾特迅速改變目标,往小糸侑的方向狠擊了一棒,侑卻仿佛看透了他的舉動一樣急停了一把,游走球從她前方一兩米的地方飛過,撞上了剎車不及的斯萊特林找球手,差點把他從掃帚上打下去。
“打中了左腿——天吶,那一定很疼。”格雷德嘴上這麽說,語氣卻全無同情。場上一陣哄笑,諾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轉過身,發現愛德華·盧平早已趁機逃脫夾攻網,與己方追球手重振攻勢了。
“飛賊呢?”魯道夫急切地搜尋着,“有人看到飛賊了嗎?”
格雷德的解說回答了他的疑惑:“根據剛剛的回放影像,沒有人看到飛賊——是的,雖然很難相信——‘冷靜的找球手’剛剛上演了一出聲東擊西的假動作。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是為了吸引敵隊擊球手的火力,進而幫助盧平脫離困境,令人贊嘆的友愛精神!”
“的确了不起,”佐伯笑道,“我看了那麽多比賽,從來都是隊友掩護找球手,還沒見過找球手反過來掩護隊員的。”
七海定定地看着高空中那個嬌小的身影,胸中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陌生得讓她心頭一緊。攥着扶手,她努力嘗試從一團亂麻裏理出頭緒,卻發現自己連問題本身都讀不懂,更別談解開了。
鐵欄很冷,掌心卻熱得發燙。七海将目光投向混合看臺,那副小糸侑的海報已經被日向朱裏複制了好幾份,正忙着分發給前後左右的人。格蘭芬多追球手驕傲的笑容感染了她,胸口的不适逐漸被相似的而微妙的自豪感覆蓋。
是啊。七海慢慢地想。大概我和她們一樣——都是為朋友如此出色而感到自豪吧。
褪去易容藥水所賜予的假面,侑是第一個真正接納她的外院朋友,會覺得這種感覺陌生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麽一想,七海心裏舒暢了不少,微揚的嘴角卻沒一會兒就迅速垮了下來——諾特将另一名擊球手留下來對付盧平,自己操着球棒朝小糸侑的方向去了。
找球手的身形何等之快?諾特的游走球完全碰不到她,可是這種糾纏分走了侑尋找金色飛賊的時間與精力。
小糸侑又一次險險擦過斯萊特林看臺時,七海清楚地看到她滿頭滿臉都是汗,眉眼間也帶了絲倦意。這種倦意化作一只無形的游走球,狠狠擊中了七海心裏的某個角落。
她攥緊欄杆,開始認真思考要怎樣把蘭登·諾特從魁地奇隊長一職上趕下來。伊凡·諾特還在的話,這很困難,但假如下學期她能成功當選——
“天啊!”格雷德一聲驚呼,“小糸侑——她看到飛賊了!這不是假動作,她看到飛賊了!在赫奇帕奇門柱上空!你們看到了嗎!”
這聲解說宛如春雷炸響,沸騰了全場。七海和魯道夫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緊緊貼在扶欄邊,唯恐錯漏了什麽。
小糸侑在格雷德出聲之前就開始全速向飛賊的所在地沖刺,斯萊特林的找球手也開始加速。
“小糸比較近,”魯道夫大喊,“她應該能先——我天,諾特在幹什麽!”
蘭登·諾特做出了一個粗魯得無法想象的舉動:他身法奇快地逼近赫奇帕奇找球手,揮棍朝對方後腦勺打去。侑向前一撲,堪堪避開了這一棒,赫奇帕奇的看臺上再次掀起浪潮般的怒吼:“犯規!犯規!”
格雷德也怒不可遏:“蘭登·諾特,惡意攻擊對手!無恥的犯規!裁判——什麽?沒打到不算?”
她把話筒往桌上重重一摔:“‘特蘭西瓦尼亞假動作’?那玩意兒只是朝對方臉上虛晃一拳!諾特是在用打鐵球的棍子打人腦袋!他是想要她的命嗎?!——好吧,好吧——對不起!”她壓着火氣,“斯萊特林的找球手超過了赫奇帕奇的,很好,很好——”
侑再次矮頭躲過諾特一棒。無論她怎樣嘗試轉向,諾特都緊緊與她保持着幾十厘米距離,平行飛在她的左側——這按理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且不說諾特并非速度型的選手,他持着球棒也無法對掃帚進行這個級別的微操。
“——蘭登,接着!”遠處忽然響起破空聲,一顆游走球被傳到了侑右方的不遠處,諾特張開嘴,相當開心地笑了。他的左手從掃帚柄上微微擡起,魔杖杖尖在袖口一閃而過——
侑忽然想通了:自己大概是被他施了牽引咒一類的咒語,就像現在這顆精确無比地沖着她腦袋疾飛而來的游走球一樣。
諾特緩緩舉起球棒,嘴巴得意忘形得快要咧到耳根上。小糸侑的左側是甩不掉的擊球手,右側是像磁石一樣飛過來的游走球,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躲開。
“——下去吧,‘冷靜的找球手’。”
他陰恻恻地低語,将全部力氣注入十指,朝那張讨人厭的、總是故作清高的臉揮下去。
侑面無表情地斜睨着他,腦海中早已閃過數十種可能的應對方案。
沒錯,躲不開。無論如何都躲不開。可那又怎樣呢?
——躲不掉的話,迎上去就是了。
把住掃帚柄,侑低頭往蘭登·諾特撞過去。後者驚詫地頓住了:沖撞球員是犯規的行為,這個一向循規蹈矩的赫奇帕奇在做什麽?!
即将被撞到的時候,諾特下意識地閃了一下。這一閃正中侑下懷,她輕巧地壓下掃帚,從擊球手右臂下方的空隙裏鑽了出去。諾特的怒容還沒扭曲到位,表情就迅速變成了驚恐——
他以牽引咒吸來的那顆游走球已經抵達了身前,然後——結實地擊中了他的腹部。
球棒從手中滑落,蘭登·諾特抽搐着,仰面倒了下去。
“梅林在上!”佐伯騰地站起來,驚呼出聲。
——這可不比剛剛從七、八米的高度掉下去的瓦拉內,這是二十多米的高空啊!
在這個瞬間,最先做出反應的不是裁判、教師或後勤人員,而是這狠辣一球原本的受害者——小糸侑。蘭登·諾特掉過身側的瞬間,她一把撈住了對方的左臂,整個人連帶掃帚都被過大的沖力拉扯着側翻了一百八十度,險些被帶着一起掉下去。
侑沒能堅持多久,不到兩三秒就失去了力氣,然而這幾秒鐘已經足夠讓場外救援的減震咒打中目标。失去意識的諾特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癱在空中,開始像羽毛一樣緩慢下落。
因着突發事件而陷入死寂的球場開始嗡嗡作響,緊接着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彙聚成如雷貫耳的吶喊。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斯萊特林的找球手舉着金色飛賊浮在半空,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沒有得到半分關注——他目所能及之處,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高喊着另一個學院的名字,仿佛贏得這場比賽的不是斯萊特林,而是赫奇帕奇。
黑黃色看臺的學生瘋狂揮舞着手中旗幟,混合看臺上的觀衆也紛紛起立鼓掌;侑一落地就被自己的隊員裏三層外三層地撲抱起來,從七海的角度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清脆的掌聲在七海左邊響起,她轉過頭,看見佐伯感慨萬千地盯着草場:“這本是場難看的比賽,卻被他們硬生生地打出了精彩。寬容、公正、以德報怨,任何時候也會向求助者伸出援手——小糸侑,好一個赫奇帕奇。”
七海将目光投回球場中央飛舞的黃袍,腳下生根似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 ※ ※
侑讀完瓊恩·卡爾的《五口棺材》後,手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十一點二十三分。她再次困惑地抄起身旁鏡子,不知道為什麽那位前輩今夜忽然變了習性,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聯絡。
猶豫再三,她還是對着鏡面喊出了另一個使用者的名字:
“七海燈子。”
這是侑第一次主動接通雙面鏡,她好奇地注視着鏡面如同水面一般波動、變形,然後映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七海此時正端坐在書桌前,捏着一根藍色尾羽的羽毛筆奮筆疾書。她嘴唇緊抿着,神情是侑不那麽熟悉的嚴肅,頭發也罕見地紮成了馬尾,将雪白脖頸展露無遺。
侑沒吱聲,靜悄悄地看了她一會兒,心底自嘲起自己想得太多——七海想必是忙于作業所以才沒有聯系。
她正打算關掉鏡子睡覺,七海卻忽然扭過頭,朝這邊伸筆蘸墨。侑眼睜睜地看着七海劇烈地抖了一下,羽毛筆從手中脫落,三兩圈滾到桌沿,掉下去看不見了。
見鏡子裏的七海僵在原地、毫無動作,侑冷靜地提醒道:“……前輩,你的筆掉了。”
安靜了幾秒鐘後,七海也給出了一個相當冷靜的回答:“……哦。”
她彎腰把筆拾起來,然後又扯了張紙擦拭桌面和地上的墨跡,弄完後才直起身,掩飾着尴尬問道:“小糸同學……你怎麽還沒睡?”
“我剛看完書,發現前輩你今晚還沒找我,就想接通看看,”侑笑着,“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哎、等等!”眼見侑伸手要往鏡面上抹,七海趕緊出聲制止。侑停下動作,看見七海神色忸怩道:“我……我沒有忙到那個程度啦。”
侑眨了眨眼:“所以……想說話?”
七海摸着脖子,嗔了她一眼。這女孩說話總這麽直白,倒顯得她好像很別扭似的。
“你的肩膀沒事了嗎?我知道白天你接諾特的那一下脫臼了。”她最後在侑的注視中開口問道。
“沒事啦,那種程度的傷,龐弗雷夫人兩秒鐘就治好了。”為了證明這個說法,侑輪了輪右臂,七海抿嘴笑道:“那就好。我那時其實很想去看看你,但是你們的級長格雷德大概會直接把我丢出來。”
侑回想起一個月前格雷德對她的态度,微皺了下眉。沒等她開口,七海就帶着歉意道:“對不起,諾特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不是前輩的錯,你不需要道歉。”侑邊笑邊調整了下姿勢,離鏡子遠了些;七海這才看清她今天換了件印滿貓爪圖案的睡衣,相當可愛。
“你今天飛得很好。”七海突然說。
侑怔了一下,謝謝還沒說出口,對方就笑眯眯地接上了另一句話。
“——話說,今天飛過斯萊特林看臺的時候,你沖魯道夫笑了吧?他開心得很吶。”
侑不出所料地嗆紅了臉:“什、什麽?我哪有對他——我是沖你笑好不好!”
七海怎麽會不知道?她只是故意逗逗她,想聽到對方親口說出這句話而已。愉快地欣賞着女孩連聲辯解的模樣,她覺得心底有幾串泡泡浮起來又美滋滋地破掉,萦繞一晚的顧慮霎時間煙消雲散,被微妙的香甜氣息取代。
她今晚沒有主動聯系侑不是因為忙到沒有時間,畢竟平常也經常開着鏡子寫作業;也不是因為她不想見到對方,實際上她有好幾次寫累了以後抱着鏡子發呆,做了半天口型也還是沒發出聲來。
她沒有喊出那個名字,只是因為白日的所見所聞依然在腦中盤旋不去。
在她所見過的人裏,沒有人比小糸侑更像一個赫奇帕奇。溫柔、寬容、心地良善、體貼又富有同理心,更重要的是——如同佐伯沙彌香所說的那樣——任何時候都不會拒絕求助的手。
不論對方曾如何待她,也不論她怎樣看待對方。
那麽,她對于小糸侑來說,是不是也只是那些無法拒絕的人之一?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別,只不過是女孩那份無邊無際的溫柔的受惠者而已。
若是這樣,那麽像這樣的每天通話或許根本是一種打擾: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說着自己的事情,那女孩真的會感興趣嗎?要是不感興趣,她又能容忍自己多久呢?如果小糸侑的耐心耗盡了,她還要等待多久才能遇到下一個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呢?
她沉浸在這種複雜的患得患失裏無法自拔,卻沒想到對方會主動聯系自己。天知道她看到侑托着臉出現在鏡面上時是怎樣的驚訝和驚喜——這女孩總能以一副毫不設防的姿态突破她的防衛,輕而易舉地撫平她內心所有波瀾。
“前輩,你笑什麽?”侑圈着被子,一臉疑惑。七海再次下意識地摸了摸嘴巴,但這一次,她的笑容在放下手後更燦爛了:“沒什麽,只是想到了一點高興的事情。”
“高興的事情?是怎樣的?”女孩好奇地追問,七海卻含笑不語地移開了視線。
——是怎樣的?
——比如,發現我對你來說,也有那麽一點點的特別。
間章·4月6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