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變形 (2)
開水龍頭洗手,心情卻在輕快的水流聲裏一點點沉下去。
等到那兩個人離開,侑關掉水,在最裏面的隔間門上輕敲了三下。一陣窸窣聲後,隔間門被推開,一個面容秀麗的黑發女人扶門站着,手揪着領口,額上滿是汗,口裏還在喘氣。
“前輩?”侑吃了一驚,“你恢複了?”
“不,我——”七海剛說了兩個字就膝蓋一軟,向下滑去。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急道:“怎麽回事?你怎麽了?”
七海抓着她的手臂,正要說什麽,盥洗室的門口卻忽然傳來一把清脆的女聲,讓兩個人都瞬間僵在原地。
“——燈子,你在跟誰說話?”
佐伯沙彌香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正挑眉看着她們。侑迅速看了眼七海,發現隔間門正巧把她擋住了;而七海突然猛地捉緊她的手臂,神情痛苦,像是在忍耐什麽。
怎麽辦?她以眼神示意。
七海無聲地擠出口型:拖住她。
拖住?怎麽拖住?這能拖幾秒鐘?侑懷疑自己讀錯了嘴型。佐伯沙彌香只消往前再走幾步就能看清七海的臉,這位前輩為什麽就是執拗着不肯告訴她實情?
“燈子?”見對方遲遲不給回應,佐伯又往前邁了一步。侑努力鎮定道:“沙彌香,你怎麽在這裏?”
“怎麽,我不能來盥洗室嗎?”佐伯奇道,“燈子,你對面隔間裏是誰?有麻煩嗎?”
“沒有說不能來,”侑拼命斟酌着,“我只是覺得太巧了。剛剛從會議室出來沒有看見你,我還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回去了——你不是在跟蹤我吧?”
七海幾不可聞地“噗”了一聲,一副想笑又不能出聲的樣子。侑狠狠剜了她一眼,知道這人肯定想到了發生在另一間盥洗室裏的事情。擡眼,她看到佐伯的表情果然變得十分不悅,連帶着說話的聲音都冷了幾分:“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別的意思,”侑拼命回想七海輕微上揚的尾音,“只不過想開個玩笑——看來我不适合幹這個呢。”說着,她補了個笑。
佐伯的神情放松了些,轉而抻開右臂示意侑對面的隔間門:“那裏那位是你朋友嗎?不給我介紹一下?”
“嗯……”侑做了個為難的表情,瞥見七海重又低下頭喘氣。她心中焦急,卻不能表露出來,只好拖長音節道:“是這樣,她有點不舒服,我正打算送她回公共休息室。”
“要我幫忙嗎?”佐伯向這邊走過來,侑下意識地制止:“呃,稍等一下——”
她邊說邊暗暗使力把七海往裏推,七海卻反而松開扶着門的手,扯着她的袍子領,向前撲進了她懷裏——侑打賭自己肯定瞬間露出了非常精彩的表情,因為佐伯的右眉挑得快飛進頭發裏了。
侑:“……”
佐伯:“……”
兩人面面相觑。
侑收了收擱在七海背上的手,調整了一下肩背的位置,好将七海埋在她左肩上的臉遮得更嚴實一點。
“不必勞煩沙彌香你了,”她感到冷汗從額上滲出來,“我送她過去就好了。沙彌香你之前不是有話想跟我說嗎?要不你先回公共休息室等我?”
“沒必要,”佐伯口氣随意,眼神卻有些淩厲,“反正我也沒事做,就跟你一起送她過去吧。看這個長袍配色——是赫奇帕奇吧?”
我的長袍,不是赫奇帕奇才有鬼了。侑瞥了眼七海的頭頂,認真開始思考全盤托出的可能性,七海卻忽然用極大的力道摟緊她的腰,又開始喘氣。侑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又不能推開七海看情況,只能輕拍她的背,連聲問道:“喂,喂,你還好嗎?”
見此情景,佐伯也變了臉色。她伸出手想扳過七海看情況,被侑條件反射地擋了一下。
“……”沙彌香抱着被打掉的右手,有些危險地眯起眼。
“……”侑強撐着冷靜,往裏退了一小步。
在這片能尴尬死人的詭異沉默裏,七海忽然放松了侑腰上的力道,緩緩地擡起了頭。
那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面頰略顯豐滿,細長眉眼分得極開,鼻梁短而塌,嘴唇寬厚——七海燈子半睜着眼,面色蒼白,又變回了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樣子。
侑失态地張大了嘴巴,佐伯的注意力則完全被這張沒見過的臉吸引了過去:“你臉色真的很差,沒事吧?”
七海虛弱地搖搖頭,扯着喑啞的嗓子開口:“我感覺好些了……謝謝。”她直起身,“不麻煩你們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松開攥着侑的手,拂過侑外袍口袋時迅速地往裏塞了個東西,然後開始慢慢朝外走。
侑捏了捏,感覺到是塊圓形的硬幣,心下當即有了數:想必這是枚通信加隆。這種施了變形術的錢幣是學生間流行的小道具,通過改變硬幣圖案來傳達訊息。她二年級時,學校因為太多人将通信加隆用于作弊而禁止學生在校內攜帶,可事實上還是有不少人使用。
七海的身影消失後,她故作輕松地轉向佐伯,發現對方正歪着頭看她。有那麽幾秒鐘時間,侑被看得頭皮發麻,忍不住開口道:“怎麽了?”
“沒什麽,”佐伯沙彌香笑笑,帶頭往外走去,“回公共休息室吧。”
“喔,好。”侑含糊應了聲,感到十分不妙。七海的離開不但沒有緩解僵硬的氣氛,反而把氛圍的詭谲更推上了一層。
佐伯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侑看她沒有交談的意思,便偷偷掏出那枚通信加隆,辨認起邊緣的文字來。
——去我的房間,拿書桌抽屜裏的紫色藥水。我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等你。
讀完七海的留言,侑把金幣揣回兜裏,佐伯随即停了下來,仿佛看穿了身後人的行動。她原地轉了個身,正巧站在走道窗戶的旁邊。窗外斜陽正盛,佐伯的褐發也被鍍上了一層漂亮的光暈,顯得整個人柔和了許多。
“其實,你不是燈子吧。”
她用一種十分篤定的語氣說。
侑怔了一下:“你……突然說什麽呢?”
“不用勉強了,你和她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佐伯以左肘為支點靠上窗臺,“你沒有她那種疏離的戒備感。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可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話說到這份上,侑也不再隐瞞了,認真道:“是,我不是她。”
佐伯從那雙熟悉的藍眼睛裏讀出了她不熟悉的專注與坦誠。盡管知道對方不是七海燈子,她還是忍不住有片刻出神。
掩飾似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佐伯嘆氣:“她遇到麻煩了吧。我猜跟剛剛那個赫奇帕奇女生有關,對不對?”
侑訝異于佐伯的敏銳。不過匆匆一瞥,她就已經能大致拼湊出事件的全貌來,她總算明白七海為何囑咐她盡量避免和佐伯交談,可惜天不遂人願。
見侑不說話,佐伯眼中多了幾分贊賞:“還挺冷靜的嘛,我有點明白她為什麽會選你代為出席了。沒關系,我不會逼問你,既然她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吧。你也不必告訴她我看穿了,好嗎?”
侑感到很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佐伯細細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誰,應該不是斯萊特林吧?她對斯萊特林總是不那麽親近。”
停了一下,她也不等侑回答,自顧自地接道:“既然她願意讓你扮演她,想必對你是信任的。這很難得,你要好好珍惜。”
她的嘴角淺淺揚起,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出幾分落寞。侑覺得自己從那雙翠玉般的眼睛裏捉住了什麽轉瞬即逝的東西,一種她似懂非懂的情緒,深沉而熾熱,讓人胸口發緊。
佐伯別過頭,離開窗臺,單片眼鏡劃出一道弧光:“好了,閑話就到此為止吧。你既然一直跟着我、沒有找借口離開,她大概是對你還有什麽交代吧?”
“是這樣,”侑老實地回答,“她讓我回斯萊特林的公共休息室取一個東西。”
佐伯的表情變得有點微妙:“放外人進公共休息室,這個我還是有點……算了,”她搖搖頭,“我相信她的判斷。”
佐伯重又邁開步子,身體離開屋外陽光的覆蓋範圍,一截截隐入窗簾後的陰影中,回身朝侑示意的翠綠眼眸卻仍然光彩照人。
這位前輩被譽為“斯萊特林的翠玉”着實名至實歸。侑邊跟上邊不着邊際地想。
佐伯沙彌香總是站在七海燈子的身後,但她所受到的關注一點不比後者少。作為日裔巫師中最早來到英國的那一批,佐伯家是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極有權勢,不僅佐伯的父親在英國魔法部任魔法法律執行司司長一職,其家族本身也跟日本魔法部關系匪淺,多次與國際魔法合作司一同接待訪英的日本高官。
明明處于這樣一個萬衆矚目的位置上,佐伯卻在五年級時主動退出了女級長的競選,彼時默默無聞的七海燈子這才有機會從餘下的競争者中脫穎而出。沒有人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局外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佐伯從此退居幕後,作為七海燈子的幕僚活動。
像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甘願輔佐他人呢?
小糸侑凝視着佐伯沙彌香優雅的背影,深感自己離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遙,但卻怎樣也找不到缺失的那一塊拼圖了。
——大概因為那是某種她全無了解、也從未涉足過的東西吧。
她這麽想着,放棄了探究。
Transforming(4)
侑很順利地按照七海的指示拿到了藥。她離開斯萊特林地牢,與佐伯沙彌香揮手道別,一路匆忙地往赫奇帕奇地下室趕。
回程途中,她服用的複方湯劑失效了,侑不得不施了一個幻身咒來保證穿着松垮垮斯萊特林長袍的自己不被看見。地下室的門口沒有人,七海肯定是上回随她過來的時候記住了進入地下室的方法。侑卷起過長的袍子,按照學院創始人名字的韻律敲擊左起第二個木桶,爬進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今天是周六,休息室大廳只零星坐着幾個複習期中考的學生,都在誰也不搭理誰地悶頭看書寫字,沒有人注意到活板門空開了一次。侑爬上二樓,插了鑰匙擰自個的門把。
——擰不動。
她拽了好幾下,發出了不小的聲音。怕引人注目,侑也不敢出聲叫,只能改用指節叩門,邊敲邊腹诽起來:擅自進別人房間還把主人鎖在門外,哪有這種事?
她指節都敲痛了,裏面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侑只好掏出魔杖,對着自己的門來了個開鎖咒。鎖舌咔噠一聲彈開,她蹑手蹑腳地溜了進去。
一進門,她就看見那個堂而皇之“私闖民宅”的家夥正窩在她床對面的扶手椅裏,垂頭蜷腿,兩臂環膝。侑的外袍和毛衣被丢在旁邊桌上,亂糟糟地堆在一起,扶手椅裏的女人上身只着一件單薄緊致的白襯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臂。
侑解除了自己的幻身咒,帶着點惱意走過去:“我說前輩,你脫了衣服好歹疊一下呀,還有這會兒才早春呢,你就穿這點也不怕——”
她驟然停住話頭,發現七海的襯衫被汗打濕了大半。
“前輩?”她擔憂地俯身,扶着七海的肩搖了好幾下,對方才疲憊地擡起頭來:“啊…小糸同學。你回來了。”
“你沒事吧?你流了好多汗,要不要沖個澡?”侑探了探她的額頭,體溫偏低。七海輕輕推開她的手,問:“東西拿到了嗎?”
“在這裏。”侑把那瓶紫色的藥水遞給她,這才注意到七海又恢複成原本的樣貌了。
“前輩……你這是在反複變形嗎?”
七海點頭:“間隔越來越短了。我剛變回來,再過幾分鐘可能又要變了。”
她擰開藥瓶蓋子,凝神施咒。一連串銀色泡沫從玻璃瓶裏冒出來,在空中破碎,排成一份密密麻麻的清單。
侑意識到她在用斯卡平現形咒辨認魔藥的成分。這是一種相當難施的咒語,很多人即使從高級魔藥課畢業了也只能讓魔藥成分一樣樣顯現,然後手動辨認,根本不可能像七海這樣一口氣具現出文字名單。
這個咒語就已經讓侑足夠驚訝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才讓她真正意識到七海究竟多麽有天賦:這位前輩行雲流水地揮動魔杖,施了一個守護神咒。
這是魔法世界裏最高深的咒語之一,泰半男女巫師終其一生也召喚不出一只像樣的實體守護神;七海的杖尖卻有一只銀色的鷹迅速凝聚成形,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見。
侑瞠目結舌地看着她下達指令:“帶這張清單給‘老舟’。”
那頭鷹把半空的銀色文字卷入體內,穿過緊閉的窗戶,拖着銀色尾巴消失在空中。
七海收了魔杖,看到侑還滿眼羨慕地望着她的守護神消失的方向。
“看什麽呢,小糸同學?”她明知故問,心底有些小小的得意。
“好漂亮啊,”侑戀戀不舍地收回眼,“我還不會守護神咒呢,不知道我的守護神會是什麽樣的……”
七海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笑道:“我看松鼠挺适合你的。夠小只,又能吃。”
“喂!”侑揮拳抗議。這本是個充滿力量感的動作,卻因為七海的袍子過于寬大而顯得十分滑稽。斯萊特林的級長噗嗤一聲笑出來,藥瓶都掉到了地上。
還沒等她慢騰騰從扶手椅上起身,侑就已經把那小瓶拾了起來:“這個就是前輩你喝的易容藥水?”
“對。”
“前輩,你到底是從哪裏搞到這些東西的啊……易容藥水也好、複方湯劑也好,全都是超高級的魔藥吧?”
七海想了想:“你聽說過‘老舟’麽?”
侑搖頭。
“這個人是霍格沃茨的‘影子藥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長什麽樣,只知道他那裏什麽魔藥都有,而且價格比市面便宜,交易快捷安全。”
“所以你都是在他那裏買的?”
“是,”七海的疲憊地撐起頭,“我光顧他那裏很久了,一直沒問題,沒想到這次給我碰上這種事。他說會雙倍返款給我,等一下也會根據魔藥成分制作相應的解藥出來——”
七海的最後一個音節脫調得變了形。她猛一弓身,劇烈地喘息起來,容貌又開始變化。皮表的竄動從唇部開始一點點蔓延到顴骨、眉間,然後詭異地在眼睛周圍停下來。
見侑驚愕地看着她,七海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她一把抓過旁邊桌上的茶杯,看清水面倒影後唰地一下白了臉。
——這是一次不完全的變形,說明魔藥已經處于失控的邊緣。老舟的解藥若是不能及時送到,七海怕得去聖芒戈醫院“休息”個好幾天了。
“……”
斯萊特林的級長沮喪地蜷成一團,頭越垂越低。侑在屋裏踱了好幾圈,把上回那本《時間旅行者的愛人》翻出來:“前輩,你看這個!你上次還沒看完吧,要繼續看嗎?”她又打開桌上的糖罐,“這個太妃糖也很好吃的,來一顆吧?甜食能讓人打起精神!”
望着殷殷期盼的侑,七海無力地說:“小糸同學,我早就已經過了一顆糖一本書就能開心一下午的年紀了。”
“你這是變相地說我幼稚嗎?”侑板起臉來,相當不滿。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七海被她跳腳的模樣逗樂了,呵呵笑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女孩是故意的。她心裏一暖,抱起腿道:“好吧,把書給我吧。”
她是真的很想安穩看完這本書的,可惜沒能如願。每隔十幾分鐘就襲來一次的變形過程越來越痛,流失的體力也越來越多,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下來。
侑推掉與朱裏和槙的晚餐,去廚房拿了食物回來,七海卻沒吃兩口就想吐,最後只勉強喝了點湯。
“前輩,你還是去校醫院吧,”侑焦慮地看着軟綿綿靠在床頭的七海,“老舟這解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來啊?”
“不要。”七海有氣無力地拒絕。
“前輩,你真是……”侑相當無奈,“不就是被發現用了易容藥水麽,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不是真想去聖芒戈醫院度個假吧?”
七海咬着唇不說話。她的容貌已經徹底變成兩張面孔的中和,眼睛和嘴唇是真容,鼻子和顴骨還殘留着藥效,看起來頗不搭調。
侑大力嘆氣:“前輩,你到底為什麽要喝易容藥水啊?”
沉默了良久,七海才幽幽答道:“有辦法的話,我也不想這樣啊。”
“什麽?”侑疑惑地看她,七海卻沒有下文了。她抵着牆壁,再次痛苦地縮成一團。侑心疼地擦拭她脖頸上的汗珠,絮絮道:“雖然我不知道你遇到什麽事情,但是老老實實說出來就那麽難嗎?佐伯前輩也好、戈爾茨坦也好,肯定都會幫你的,為什麽非要自己一聲不吭扛着?”
“他們幫不到我,”七海低聲說,“沒有人會明白。”
“你不說出來,當然沒人會明白,”侑反駁道,“又不是人人都是攝神取念大師,能讀到你腦袋裏在想什麽。”
七海再次沉默了。
就在侑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準備另啓話匣時,她忽然又開口道:“小糸同學的父親……是哪個學院畢業的?”
怎麽突然問這個?盡管不解,侑還是老實答道:“我爸不是讀的霍格沃茨,他是日本魔法所畢業的。”
“這樣啊,”七海合上眼,“真好呢。”
“???”侑停下擰毛巾的手,懷疑起兩人是否在用同一種語言對話。
“……小糸同學,我出身在一個世代就讀拉文克勞的家族。”
“啊,”侑恍然大悟,“難怪前輩你的守護神是鷹……”
“對,”七海仍然閉着眼,抵着牆,“我的守護神是拉文克勞的象征。”
“等等,”侑忽然反應過來,“那你為什麽會被分到斯萊特林?一個家族的人不都會在同個學院的嗎?”
七海睜開眼,淡淡地睨着她。
侑懷疑起自己來:“我說錯了嗎?”
“……不,沒錯,”七海古怪地笑了一下,“通常都是這樣的。入學以前,我也是這樣以為的。我甚至已經盤算好要怎麽布置我帶去的鷹形裝飾、怎麽從拉文克勞的塔樓上眺望星空、怎麽回答鷹首門環那些古怪刁鑽的問題——我早就從父母和姐姐那裏聽到很多很多拉文克勞的事情,一直都很向往那裏。
“可是當我信心滿滿地戴上分院帽,迫不及待要跑去拉文克勞長桌旁坐下的時候,它沉默了一會兒,喊出了‘斯萊特林’。”
七海沒去看侑的表情。她用力掐着手心,覺得自己一定是被疼痛沖昏了頭才會說這些話——可是她停不下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傻傻地坐在那裏,分院帽都忘了摘,還是旁邊的教授幫我拿下來的。我走到拉文克勞的桌子旁邊,他們把我推了一下,說斯萊特林是右邊那桌。”
侑是第一次看到七海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
“我是拉文克勞啊,我怎麽會被分到斯萊特林呢?我的姐姐,我的父母,我的家族中每一個人都來自拉文克勞,我怎麽會是斯萊特林?一個黑巫師輩出、陰險狡詐之輩彙聚的學院?
“我覺得分院帽肯定是搞錯了。我跑去找教授、找校長,然而他們都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分院帽不會出錯’。我不信,我自己翻書、問人、查資料,可是無論我怎樣找,答案仍然是‘分院帽不會出錯’。”
七海覺得手指甲已經陷進了肉裏。她咬着牙關想讓自己停下來,內心翻湧的情緒卻膨脹得快要撐破胸腔——她只能不斷說、不斷說、不斷說,仿佛每一個字都裹挾着淤血吐出來,每一句話都比刀割腐肉更痛快。
“所以我開始想,斯萊特林大概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壞,否則我不會被分到這裏來。我想他們只是被創始人的餘毒遺害,找不到改變的方向。面對外人的排擠,他們針鋒相對、抱團取暖,而這種自我封閉更進一步地加深外界的誤解和排斥,構成銜尾蛇一樣的惡性循環。
“想清這點後,我決定由我來做這件事。由我來引導現狀改變——我認為這是只有我,一個不屬于斯萊特林的斯萊特林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決心不計一切代價來達成這件事。我不在乎我被斯萊特林誤會、畏懼,也不在乎外界如何表面鼓掌喝彩實則将我視為異端;我堅信只要斯萊特林真正轉變,情況總會有所好轉——斯萊特林與其他三個學院,不——不止斯萊特林,霍格沃茨所有四個學院都能真正迎來毫無隔閡的一天。互相诋毀和學院偏見不再存在,人們不再以學院來定義和評價一個人,而能将這個人本身置于一切标簽之外看待。
“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路。我以決鬥立威,以畏懼服人;我開始追求力量,追逐權力;我像蛇一樣輾轉游走在各類場合,撒着一個又一個圓滑的謊言,在現實面前學會明哲保身和委曲求全,甚至開始利用他人的好意,對被利用者的痛苦視若無睹——
“你發現了嗎,小糸同學,”她顫着聲,眉眼痛苦地皺成一團,“我——越來越像斯萊特林了。”
“我在成為他人眼中的斯萊特林。在成為我所厭惡的斯萊特林。在一步步印證貼在斯萊特林身上的标簽是何等正确。
“分院帽是不會出錯的,對不對?它看透了我,比我自己看得更深更透徹。我以為我不屬于這裏,可我其實是屬于的。無論我怎樣反抗也無濟于事。我不是拉文克勞,我就是斯萊特林。
“那麽,小糸同學,請你告訴我——我至今為止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我所堅信的東西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的自我安慰嗎?
“——不,不能。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太過沉重的結論。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放棄只會讓我一無所有。
“所以我開始訂購易容藥水,在無法忍受時搖身一變,成為另一個人。我穿上其他學院的制服,混在他們中間;我依然可以跟他們如此自然地交談,我還能夠感受陽光照耀在身上的觸感;我還是我,我所做的一切不至于毫無意義。”
她喘着氣,絕望地攤開手:“小糸同學,這就是你為什麽會看到這樣的我坐在這裏。”
小糸侑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七海燈子那雙藍眼睛裏蘊含的感情太過洶湧強烈,幾乎将她吞噬殆盡。
她的前輩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對不起,小糸同學,我就是這麽膽小、怯懦又過分的人。”
Transforming(5)
小糸侑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羞恥、懊悔和恐懼交織在一起,逼得七海閉上眼。她擱在膝上的兩手交相掐握,發白的指節在微微顫抖。
她為什麽要說這些?
她為什麽要對小糸侑說這些?
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也許可以理解她的人,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也許可以——
溫熱、柔軟的觸感從手上傳來,有人輕柔而堅定地将她緊掐的手指一點點掰開。她打開眼,看見那女孩一如既往的專注眼神,沒有半分她害怕的嫌惡或不耐。
“前輩,我以你的樣子去開會的時候,碰到了我們的級長格雷德。”
女孩的聲音在溫軟裏裹着一點沙質,很動聽。
“她是個很熱心的人,看見有人遇到麻煩會主動上前去問的那種類型。問她問題時也是,不光會告訴你答案,更會引導你掌握解答的竅門,是個非常好的人。”
侑微微嘆了口氣。
“可是今天我卻被她冷着臉警告了。不為別的,只因為她發現一個斯萊特林老在赫奇帕奇的地下室附近出沒。我想她指的應該是我——這幾次我替前輩你去上課,回來時藥效還沒過去,就在我們的公共休息室附近一邊轉悠一邊等着。”
“……對不起。”
“前輩為什麽要道歉?”侑笑了,“應該是格雷德向你道歉才對。要我說,斯萊特林怎麽就不能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旁邊出現了?怎麽就不能和其他學院的學生一起談天說地了?為什麽非要聯合起來你針對我、我針對你呢?”
這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地刺進七海心裏,痛快得她鼻頭發酸。
“我知道今天我的所見所聞絕不是個例。‘斯萊特林全是黑巫師’、‘赫奇帕奇很多飯桶’、‘拉文克勞都是書呆子’、‘格蘭芬多不帶腦子’——入學以來,這種評論我聽過不止一次,但我從來都無法理解這樣說的人。
“在我看來,所謂的學院不過是一個符號、一個容器,容器裏裝着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內涵和意義所在。拿裝過的東西來為容器貼上标簽,然後從此以标簽來判斷不斷更新交替的內容——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更自以為是的事情嗎?容器不該被內容所定義,內容也不該被容器所定義。無論被分到哪個學院,你都依然是你,就好像咖啡無論換多少個容器都是咖啡,絕不會變成牛奶或水。
“前輩,你的确被分到了斯萊特林,可那又如何呢?在我眼裏,你仍然比格蘭芬多更有勇氣、比拉文克勞更有見地、比赫奇帕奇更有毅力。你選擇了一條荊棘叢生的路,而且決定要不計一切代價地走下去;你注視着其他人看不見的世界,為超越個人利益得失的目标而努力;你迷茫、混亂、痛苦,遭遇冷眼、不被理解,但即便如此你也不曾放棄。”
侑停頓了一會兒,更用力地握緊那雙手。
“前輩,我尊敬你和你所做的一切。我願意傾盡全力幫助你,因為我也期盼你理想中的那天能夠到來。如果你感到孤單、感到疲憊、感到不被理解,請記得我任何時候都在。也許我不能提供實質上的幫助,但我願意做那個傾聽的人。所以,不要再用易容藥水了——”
七海的手顫抖了一下,眼底一覽無遺的脆弱和無助讓侑胸口一窒,但她還是狠心說了下去。
“——那對你沒有幫助,前輩,這樣做只會不斷削弱你的防禦,讓你更加難受。”
七海的手比她要稍大些。侑努力挪動手指包覆那雙手,試圖将掌心的溫熱傳遞過去。她的前輩被搖曳的溫暖火光照耀着,周身卻冰冷得仿佛困在深達萬米的洋底。
“……你說的,是真的嗎?”七海努力控制着聲音,好讓它聽上去不那麽顫抖,“是真心話?會陪着我?”
——她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這樣一個人。能肯定她、能真正理解她、能與她眺望同樣的遠方。
“真的。”侑毫不猶豫地回答。
七海眼也不眨地看着那雙明黃色的眼睛,想從裏面找出一星半點破綻;可她看見的卻只有一片坦蕩蕩的赤誠,清澈見底、動人心弦。
一聲悶響從窗外傳來,似乎是什麽東西撞上了玻璃。侑起身開窗,一只灰白貓頭鷹落在她肩頭,腳上綁着一卷羊皮紙。
七海認得它,這只烏林鸮是老舟用來送貨的貓頭鷹。侑取下烏林鸮腳上的東西,羊皮紙卷裏掉出一個黑色的小瓶,那貓頭鷹啄了啄她,飛走了。
七海看着侑緩步走到她面前、在床邊坐下,然後攤開掌心,投來鼓勵的目光。
她遲疑地伸出手,沒有去拿藥瓶,而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女孩的指尖。
“小糸同學,”她深吸一口氣,蒼白逐漸從臉上褪去,“說話要算數。”
侑了然地笑了。
“當然啊。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斯萊特林的級長朝她報以微笑,仰頭喝光了解藥。
※ ※ ※
七海燈子仰躺在松軟的床上,不知第幾次數起天花板上的鵝卵石浮雕來。
她與小糸侑道別已經是好幾個小時前的事情了。服完解藥她就飛也似地往外走,被那女孩硬抓着手腕拖回來施了個幻身咒。小糸侑在這個過程中非常體貼地沒有擡眼看她,七海卻還是不自在地燒紅了耳根——疼痛消失、情緒退潮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到底做了什麽。
竟然在後輩的面前胡言亂語、發洩情緒。
竟然在後輩的面前撒嬌。
竟然還被後輩反過來安慰了!
七海捂住臉,用力地蹬了兩下被子。
羞恥心叫嚣着讓她停止回想剛才的事,蜜糖卻不斷從回憶的縫隙裏滲出,接二連三滴落心尖,驅使她取過了床頭櫃上的那面鏡子。
這是面橢圓形的鏡子,只有巴掌大小,借着床頭燭光能看清邊框上細致樸實的紋路,摸上去手感紮實渾厚,讓人不由得想起贈送者本人。
把她從門口拖回來以後,小糸侑在抽屜裏翻出了這面鏡子,說任何時候想找她都可以對着這面鏡子喊她的名字。
這是一對雙面鏡,一種相當稀有的魔法道具,在兩人各執一面的情況下,只要呼喚另一個持有者的名字就能彼此連通起來,比通信加隆要方便快捷得多。侑坦言本是買給姐姐小憐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