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秋末的時候,小玉麟的身體漸漸回到了往日的狀态,可以加碼演些做工繁重的武戲。慶華班的新戲上了長坂坡,周老板挑梁演趙雲,秦梅香給他配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過戰場淬煉的緣故,他如今演這種一身是膽,威武剛猛的大将軍,比從前要游刃有餘得多了。本地人愛看三國戲,又逢這種特殊的時候,對于英雄懷有一種特別熱烈的感情。所以這出戲打一上臺起就很受歡迎。有了這出戲,周老板算是正式複出了。
秦梅香與他兩個人照舊搭班唱戲,偶爾跑一跑警報。有一次警報來得晚,響起來時戲正演到一半兒。但是座兒懶得動身,班子也就不敢動。有膽小的演員撐不住跑了,秦梅香和小玉麟還在臺上唱。唱完一場落幕,聽到外頭的飛機聲,才想起來還是要跑一跑的。于是随着人流往防空點跑,把戲服也扯破了,頭面也弄丢了。一番折騰下來,損失不小。
那一回轟炸得最厲害,市中心斷壁殘桓的,商業街虞家的鋪面毀了一多半兒。一直花天酒地,把兄弟老婆都冷落許久的虞五少爺破天荒上門來,向虞冬榮借了一筆錢。說好是有借有還的,結果一直拖拉着,每次還錢的日子到了,送回來的錢少得可憐。虞七少爺一番打聽,發現他五哥又讨了第三個小老婆,似乎別的方向已經放棄,唯有在老婆數量上打算與虞司令一較高下。
虞七少爺也沒說什麽,只給鄒二小姐的孩子,他來人世不久的小侄兒送了一套金首飾。那只長命鎖是特地請巧匠打的,裏外一共三套。最小的那只小巧玲珑,是尋常戴在脖子上驅邪避禍的,外頭兩套大的又沉又大,用來做什麽不言而喻。鄒二小姐心領神會,又紅了眼圈。
虞宅的日子平平淡淡。忙生意的忙生意,唱戲的唱戲。小少爺虞少榮早早開始上學,于是院子裏從此除了綿綿戲音,又多了朗朗書聲。生活平靜如水,若硬要說有什麽波瀾,大概是苗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追求者。這位威爾斯先生曾經是小玉麟的醫生,據說當時在醫院中就對苗氏的體貼溫柔十分難忘。多方打聽之後,終于鼓足勇氣上門來,邀請苗小姐共進晚餐。
他當然吃了個閉門羹。苗氏被吓壞了,淚眼朦胧地向虞七少爺反複解釋自己絕無有損婦德之行。虞冬榮自己倒不覺得這事兒有什麽,他爹那些小姨娘們陸續都再嫁了,只有苗氏因為帶着孩子,成日把自己困在這一方深宅裏。但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他也不好說什麽,只得安撫一番,由她去了。
史密斯先生眼見直接無用,只得采取了迂回戰術。雲纓,現在叫密斯唐了,轉日不情不願地上門來,代為鴻雁傳書。虞冬榮請她進來喝茶,這一次她沒有拒絕。繁華如夢,往事如煙,密斯唐居然已經結婚了。丈夫是醫院裏管後勤的一個文員,文文弱弱的本地人,性情倒是很好,也并不在意雲纓的過往。倒是唐女士自己有點兒放不下。不過這也難怪,再是風花雪月,那畢竟也夾雜着許多傷心往事。好人家的女兒流落到那種地方,總歸是要浸着無數淚水的。
冬末時物價暴漲,什麽都缺,買個油鹽醬醋都困難。虞家這樣有門路的,日子過得也清湯寡水的。好在熬着熬着,倒是也慢慢過去了。他們給燕都的故友寫信,才知道那邊已經唱不了戲,有點兒名氣的角兒,基本全都閉門了。
而蓉城的日子被撕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屬于刺耳的防空警報,另一部分則仍然屬于花與茶。電影院開得越來越多,竟然有紅火過戲園子的勢頭。小玉麟拍了一段俊扮的武戲短片,上映後很受歡迎,便想着拉秦老板一起好好拍一出大戲。只是湊來湊去,老是湊不到滿意的班底。最後湊到了,也費了很大力氣去拍,可是上映前存膠片的地方被飛機炸了,所有的心血立刻化為烏有。
這事兒讓大夥兒沮喪了好一陣子,覺得仗只要一日不打完,後頭是沒辦法安安心心地搞藝術的。
秦梅香嘆過了氣,轉頭又多灌了幾張唱片。
勝利的消息來得很突然。那一日他在臺上唱着唱着,就聽見下頭亂糟糟的,座兒都往外跑,頃刻間戲園子就空了。秦老板光顧着唱戲,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後臺的同行沖上來拉他:“別唱啦!鬼子投降啦!”
秦梅香半晌會神,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随着衆人也往外跑。外頭是個難得一見的大晴天,滿街滿巷都是人,笑着叫着,拿着紙糊的小旗大聲唱着亂七八糟的歌。小販把攤子丢下了,孩子們也從學堂裏跑出來。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人草草在被單上寫了慶祝的标語,拿長竹竿往窗外一挂,就當是慶祝勝利的條幅了。藝人們夾在歡呼的人群裏,領頭載歌載舞,仿佛要把這些年的缺失的歡樂都彌補回來。
秦梅香懷着欣喜和忐忑交織的心情等待着,一天,兩天,許多天過去了,仍然沒有許平山的消息。虞家大少據說帶着身邊人已經回渝州了。外面的人仍然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裏,只有他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但是照舊要唱戲的。因為人人都在慶祝,戲班這這種熱鬧之下是絕不可以缺席的。于是只得打起精神硬撐着,在衆人跟前挂出一點兒笑來。
這一日的戲是兩出。一出是春閨夢,紀念犧牲的将士。一出是浣紗溪,臺下的要員點的。至于為什麽不點卧薪嘗膽,這就不得而知了。
秦梅香下了戲,疲憊至極。他這些日子老是從噩夢裏驚醒,夢裏全是從前孤身一人走過遍野橫屍的情形。醒了就睡不着,睜着眼睛,一夜一夜,直到天明。
後臺很空,下了戲的都早早回家和家人團圓去了。他一個人回到化妝間,側身在竹榻上躺了,打算小憩一會兒再回去。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秦梅香半夢半醒,還以為是清場的工作人員,含混低柔道:“我歇一歇,這就回去了……”
腳步聲漸漸近了,最後在他身邊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有粗糙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唇,接着熱乎乎的濃烈氣息排山倒海地壓下來。秦梅香一驚而醒,只呆滞了片刻便奮力掙紮起來。然而來人力氣實在太大,他唇舌被堵得無法發聲,只得奮力一咬。上頭的人終于松開了他,笑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你這脾氣是真的越來越大了。”
秦梅香驚魂不定,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呆立許久,顫聲道:“你……你是人是鬼?”
許平山拉着他的手往底下摸,低沉而不懷好意地笑:“鬼有這個好東西麽?”說着又抱住他,痛快淋漓地親起來。秦梅香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直到那混賬把自己往肩上一扛,才如夢初醒,在他肩膀上歇斯底裏地踢打起來。
許平山由着他把力氣耗光,扛着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當夜虞宅雞飛狗跳,秦梅香慷慨激昂,連踢帶踹,罵了許平山幾千幾萬句。到最後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嘴,屋裏的燈熄了。
苗氏弄了兩團棉花,把小少爺的耳朵塞了個滿,早早關好了自己的房門。
虞冬榮目瞪口呆:“香官兒的脾氣什麽時候成了這樣?”又狐疑地看向小玉麟:“該不是近你者黑吧?”
周老板一挑眉毛:“關我什麽事?”他有點兒青澀地梗着脖子:“再說了,我只對你這樣。”
虞冬榮假意哭慘:“你聽聽,人家多好……我這是什麽命攤上了你……”
小玉麟盯着他瞧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把虞冬榮耳朵堵住了:“你不許聽!”
然而外頭動靜太大,想不聽而不能。周老板最後只得把人攔腰一抱,滾進床裏,也落了帷幔。左右夜還長,不是你吵我,就是我吵你。
總算雲開月明,歡騰之後,另有許多要緊的大事。
許平山退伍了,報的是因為腿傷。因為級別在,回來上頭給他安排了一個經濟部門的閑職。但他并不打算去赴任。按他自己話說,看得太多,實在是夠了。眼下局勢瞧着喜慶,可苦日子離結束還遠着呢。鬼子投降了,革命黨可還在呢。
虞冬榮也知道一些。雖然他總是樂觀地覺得,反正這些年來回也是打,總不會比現在更壞了。蓉城已經呆習慣了,但他隐隐約約地,還是有點兒思念燕都。
幾個人七嘴八舌。許平山突然想起來:“媳婦兒,給你的那一箱子黃貨還在麽?”
秦梅香本來含笑聽他們聊天,聞言斟酒的手一頓,有些心虛:“那個啊……”
虞冬榮嘆氣:“你幹嘛要給他管錢呢?他能給你把家管飛了。”
秦梅香辯解道:“也沒有亂花,那不是都捐給醫院了麽……”他有些歉疚地看了許平山一眼:“我再賺就是了……”
誰知道許平山哈哈大笑:“早怎麽沒發現,你這千金散盡還複來的勁頭,倒是和老子一模一樣。”他喝了一大口酒,又笑起來:“本來從前也什麽都沒有。這下也算是把舊事徹底翻篇兒了。”
虞七少爺悠悠抿了一口酒:“我話還沒說完。香官兒雖然是個沒算計的,但我虞七作為朋友,卻不能看他老無所依。所以倒也不是什麽都沒留下……”
他們說話間,大門忽然敲響了,小玉麟起身去開門,卻見門口站了一隊兵。為首的長官人面帶風霜,瞧不出年紀,氣派倒是很足。小玉麟警惕道:“您找誰?”
那人上下打量了幾眼:“虞冬榮是住這裏麽?”
屋裏一聲瓷碗碎落的聲音,虞七少爺奔出來:“大哥!”
那人嚴肅的臉色登時一變,露出一點含蓄的笑:“小七。”
是大少爺虞春榮回來了。一家人相見,自然又是一番忙亂。
大少爺回來卻不是閑話,而是有要事的。他打算帶全家離開。老二和老五都不同意,只有虞冬榮的心思還沒定下來。
這事太大,一時自然不能有回應。虞冬榮說要想一想。晚上休息,他另外收拾了一間房出來,把自己的那間讓給了他大哥。
誰知道要睡覺的時候,虞春榮突然道:“你身邊那個,是你什麽人?”
虞冬榮愣了一下,冷汗本能地下來了,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但早晚都要有這麽一關的。他鼓足勇氣,低聲道:“愛人。”
虞家大少沉默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暴喝一聲:“不學好!”虞七少爺屁股上挨了一記雞毛撣子,立刻慘號起來。小玉麟聞聲不對,沖過來把人護在身後,怒道:“你怎麽打人?”
虞春榮解開袖口,冷冷地望着他:“我管教自己弟弟,沒你的事兒。”
虞冬榮把長嚎憋回去,推搡着小玉麟出了門:“祖宗,不要給我惹事了。”說着把門關了起來。
屋裏很快鬼哭狼嚎起來。虞家上下都驚到了。半晌,聽見雞毛撣子落地的動靜,和虞春榮威嚴的數落:“沒出息!将來怎麽辦?死了連個上墳的都沒有。”
“死都死了管那麽遠呢……再說二哥生了好幾個了……虞家也不缺我這一個半個的……”虞冬榮氣息奄奄:“大哥,你是長子,該結婚了……嗷!”
“輪不到你來逼老子的婚!”
屋門開了,虞家大少理了理衣服,目不斜視地出門走了。
小玉麟沖進去,焦急道:“你怎麽樣?”低頭一看,虞冬榮半個紅紅的屁股露在外頭,皮肉倒是還完好。
虞七少爺也不管自己的光屁股,趴在枕頭上若有所思:“你說……我大哥該不會也是……”這個想法太驚悚了,他晃了晃腦袋,把它晃掉了。
衆人重新探讨起以後的出路。許平山的意思也是走,搬到香江去。只是顧念着秦梅香。畢竟離故地越遠,唱戲的機會就越少。秦老板一輩子唱戲,他怎麽能離得了這個。秦梅香卻笑了笑:“我總不能一輩子在臺上。再說如今年紀大了,扮相也不好看了。”這是一句徹頭徹尾的瞎話,這些年誰都見了老,就他仍然和在燕都時一樣鮮麗着。許平山立刻什麽都明白了。
虞冬榮看向小玉麟。小玉麟握住了他的手。于是什麽都不必說了。
諸事已定,處理起旁的事就很迅速。虞家大少提前悄悄登了飛機,只剩下虞宅上下,忙而不亂地收拾着。
秦梅香去了郊外寺院一趟,見到了老董。既然要走,總要妥妥當當地做一個告別。于是他和小玉麟,在離開之前,陪老董回了燕都。
故地正是秋日,天高雲淡,涼風習習。小玉蓉一家收到了信,早就等在了火車站。故人相見,喜悅之餘,又落了不盡的淚。
小玉蓉容貌變了些,如今已是個儒雅清俊的年輕人了。吳芝瑛還是原先那個中氣十足的老樣子。夫妻兩個說話間有細小的眼神,暖意融融,雖然含蓄,卻仍能瞧出少時兩相情好的模樣。
秦梅香會心一笑。卻望見一雙秀麗的小兒之間,還有第三個孩子。容色秀麗,額頭寬闊。眼睛也極大,只是眼角微微有些垂,讓整張臉顯得過于和善溫柔了一些。他難以置信道:“南哥兒?”
花雅南點頭,露出一個孩子式的快樂的笑:“秦老板。”
秦梅香也笑了:“師父這回走眼了。”
西山多松柏,楊清菡的墓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周遭開滿了了花。山坡下有一個小小的湖泊,許多枯荷飄在水上,能想見明年夏日蓮葉亭亭的模樣。對面山上,遙遙能望見積雲寺的塔尖。左近走上半裏一裏的,有幾位其他梨園同行的墓。吳連瑞的墓,也在這附近。
是個清淨的好地方。
秦梅香上了鮮花和香,在墓前站了許久。他仍然很年輕,可這一刻,卻生出一種恍惚,仿佛把一輩子都急匆匆地過完了似的。
回去路上,他看着吳芝瑛給花雅南和另外兩個小的孩子擦汗,嘴邊的話最終也沒能出口。吳芝瑛數落了一句什麽,南哥兒笑得很開心,帶着一點調皮,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呆呆的模樣了。
秦梅香看了一會兒,便也悄悄地微笑了。
相聚總是短暫,最要緊的事辦過了,他和小玉麟便匆匆與衆人道了珍重,往花城去了。
一路上順順當當的。
十月,燕都已經很冷了,花城卻還像春天似的。他和小玉麟提着箱子,四下裏焦急地望。小玉麟率先瞧見了目标,歡呼一聲:“七爺!”秦梅香尋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許平山高高大大地從人群中向自己走來。
輪船一聲長鳴,驚飛了岸上的白鳥。
繁華落盡,南柯夢醒,此間卻仍有碧海青天。
— 完 —
番外-燈市
燕都作為帝都,若按朝代算,有六朝了。它的時令,節氣,和這裏的戲曲一樣,講究一個規整。一年裏,什麽時令做什麽,什麽節日吃什麽,都有一板一眼的規矩。
因為這種規矩,人們就拿節日格外看重。
農歷的年,自臘月初八算起,到二月二正式結束。除夕辭舊迎新,重要自不必說,可論起來,最熱鬧不過的,卻當屬上元佳節了。
自正月十三自正月十七,全城各處都有花燈。這其中最聲勢浩大的,要屬城東舊王府邊兒上的燈市了。十三試燈,十五正燈,十七罷燈,年年如是。
這樣大的節慶,自然也是各路藝人們施展拳腳的地方。手藝人們自不必提,伶人也要占着顯眼的位置為節日助興。城中的戲班分做了兩路,一路在各個戲園子和劇院通宵演戲,另一路則在燈市的露天地裏搭臺。兩處的風格不太一樣,有座兒的地方,自然更文雅一些;而放在外頭演的,就講究一個熱鬧高興了。
因為一年只一回,老百姓要看樂呵,也就不太拘着演什麽。便是俗了些,也輪不到誰來說——大過節的。
小玉麟作為一個演短打戲的好手,自然免不了受到商家的邀請。曹班主也很爽快,并不在這事兒上拘着他。周老板如今也是角兒了。做班主的攔着不許人家賺錢,沒有這個道理。
于是把戲園子裏的中軸一演完,就跳上黃包車,往燈市去了。
車一落地,那頭就有人急急迎上來,說哎呦喂,等您老半天了。周老板一面誠心誠意地道歉,一面忍不住往人群裏看。無奈那邊催得急,沒能看幾眼,就被擁進去了。
重新勾臉換裝扮。臺上鑼鼓喧天,他定了定神,一個筋鬥翻了出去。與他配戲的是城中另一個大班子的好手,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槍棒你來我往,有種旗鼓相當的酣暢。
臺下的人越來越多,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小玉麟連着亮了兩個精彩的絕活兒,戲在一片嘩啦啦的丢彩頭聲裏落幕了。藝人們上臺拱手謝幕,小玉麟眼睛來來回回地掃,終于在街對面的樓上看見了拍巴掌叫好的虞冬榮。
他還沒來得及示意,就見從樓中出來一個容色豔麗,披着黑絨鬥篷的年輕男子。虞冬榮原本一直往這邊看着,被喚了一聲回過頭,臉上的神色就變了。
小玉麟眼神好,瞧見他那個面色,頓時腦海中警鈴大作,急匆匆地下了臺。
風風火火地把妝卸了,衣服換了,也不管人家捧過來的彩頭,游魚似地從人群裏擠過去了。
對面飯莊裏人聲鼎沸,盡是出來尋熱鬧的。他貼邊兒溜到樓上,繞過了幾個跑堂,終于把喧嚣抛在了下頭。繞着邊兒來到了樓臺上,能遠遠聽見說話的動靜了,他腳步卻停了下來,悄悄靠在了廊柱後頭。
葉小蝶翹着雪白的手指,慢悠悠地晃着杯裏的酒:“……年年有今日,卻是歲歲花不同了。如今的燈節,總覺得沒有那時的好……”
“局勢是這樣的。能仍然好生過着節,已是大幸了。”
一聲輕笑:“七爺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葉小蝶似笑非笑,嘆道:“也罷,你也有了新人了。”
虞冬榮沉默半晌,輕輕嘆息:“你……總該想想往後的事了。”
葉小蝶托腮趴在美人靠上,看着下頭流動的燈火出神:“往後麽?也就只有你,才能同我說說這個了。”回過頭來,目光落到虞冬榮身後,忽然展顏一笑,聲音也甜膩含混起來:“說到底,這些年,經的人和事多了,才曉得還是你最疼我……”他睫毛忽閃了幾下:“今日難得,我陪七爺,不醉不歸吧……”說着起身,向虞冬榮靠過來。
虞冬榮躲了躲,奈何葉小蝶腳下沒根兒似的,一個踉跄就撲了過來。沒奈何,只得把人扶住,皺了眉:“這是喝了多少?我記得你量沒這麽淺……”
葉小蝶嘴角的笑越來越大:“酒倒是不醉人……”
說時遲那時快,小玉麟一陣風似地從後頭沖出來,把葉小蝶穩穩當當地扶住,按回了美人靠上。
虞冬榮吓了一跳。卻聽見小玉麟聲音硬邦邦的:“葉老板喝多了。我這就叫夥計送醒酒湯過來。”
葉小蝶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靠着,笑容不改:“倒是也沒醉得那麽厲害。你就是周玉麟?”他看向虞冬榮,神色玩味:“七爺……這些年真是變了許多……”
他這樣一笑,讓虞冬榮生起一種什麽都被看透了的尴尬感。扭頭再一瞅小玉麟黑如鍋底的臉,頓時頭大如鬥:“我讓夥計給你叫個車吧……”
葉小蝶施施然起身,分花拂柳似地從虞冬榮和小玉麟中間兒穿過,扭頭沖着小玉麟誘惑似的低語道:“好生待他,錯過了這個,可再沒第二個。”
小玉麟咬牙切齒:“不用你說!”
葉小蝶哈哈大笑,輕盈而過,哪有半分醉态。走到半路,回頭抛了個媚眼,伸出尖尖的食指,含義萬千地沖他們刮了刮臉。小玉麟氣得結巴:“你……你你你才……”,被虞冬榮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葉小蝶一下子就彎了腰,拿袖子擋住嘴,笑不可抑地進門去了。
小玉麟大怒:“什麽人啊這是!”
虞冬榮無奈道:“他一向是這樣的,沒什麽好計較。你的戲完事兒了?”
周老板兀自帶着氣:“完事兒了。”
虞冬榮笑了笑:“走吧,看燈去。”
小玉麟冷靜下來,偷眼去看虞冬榮。見他容色淡淡的,卻有種說不出的傷感,不再是先前毫無陰霾地在樓上給自己拍巴掌的樣子了。想到這些,心裏頭頓時又妒又痛:“你知道他沒安好心,又理他做什麽?”
虞七少爺搖搖頭:“他不過是争尖玩鬧罷了。”這話裏話外,倒好像是說小玉麟不講道理了。
小玉麟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你心裏是不是還有他?”
這話要怎麽說呢。虞冬榮頓時有點兒頭疼,耐着性子哄道:“沒了,就周老板你一個。”
小玉麟不信他,可也不好再說什麽。悶悶不樂地跟着他往街上走。周遭都是熱鬧,只有這兩個人一時無話。虞冬榮走了一會兒,心緒平靜下來,扭頭看了一眼小玉麟,見他臉上仍然帶着一股不甘之意,不禁莞爾:“你是醋精變的麽?都猴年馬月的事兒了。”
小玉麟低聲道:“他真好看,又懂。”
虞冬榮心下大慰,立刻循循善誘:“你比他好看,也可以試試嘛。”
小玉麟想象了一下自己翹着蘭花指往虞冬榮懷裏貼的樣子,頓時苦惱起來。他在封箱戲時也不是沒有反串過旦角兒,虞七少爺在底下抱着肚皮笑得喘不上氣——簡直不堪回首。
虞冬榮觑見他的神色,心裏頭漸漸甜起來。過去的事兒總歸是過去了,有老話怎麽講的: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管往後什麽樣兒,眼下他是很知足的。
于是伸手勾了小玉麟的指頭,把他領到賣吃食的那片兒攤子上:“元宵還是湯圓?”
北方原本吃元宵,是幹餡料切做骰子塊兒,加水和糯米粉搖出來的。後來南方傳來了湯圓,是濕餡料用皮兒包的,煮出來是清湯。
小玉麟悶悶道:“都行。”
虞冬榮瞥了他一眼:“要什麽餡兒的?”
見小玉麟呆呆想心事,沒說話,也就不再問了,囑咐攤主下了兩碗,坐在那兒等。
桌邊兒上挂着一溜兒花燈,底下垂着紅紙條。是旁邊的店鋪出的燈謎,猜中了,就可以去問店主拿些小玩意兒——不過是糖塊兒,洋火一類的小東西。稀罕倒是不稀罕,只是鬧個好玩兒。
虞冬榮四下把近處的燈謎掃了一遍,笑道:“咱們來猜燈謎吧。”
小玉麟雖說識字,但也就是能勉強看個報紙,對舞文弄墨之類的一向不在行。聞言硬着頭皮:“怎麽猜?”
虞冬榮想了想:“這一溜兒十個謎面,我們比比誰猜的多。多者為勝。贏了的那個,可以要輸了的那個做一件事。”
小玉麟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你又來诓我。我不同你玩兒。”
虞七少爺逗他:“周老板這是怕了?”
小玉麟理直氣壯:“是啊,反正我也猜不過你。”
虞冬榮頓時有點兒失望。卻聽他繼續道:“我若能猜中一個,你今日便要答應我一件事。”
這可太賴皮了。但是虞七少爺商人本性,吃虧是萬萬不肯的,于是也道:“那麽我也是一樣。猜中一個,你就要應一件事。”
小玉麟想了想,鄭重道:“一言為定。”
虞冬榮不過是随口一說,其實他沒什麽好讓小玉麟做的。但是既然約定了,少不得要跟着猜上一猜。
湯圓很快送過來了,一碗只有四個。小玉麟滿心都在燈謎上,皺着眉頭思量個不停。虞冬榮把兩只碗裏的湯圓換了兩個,用勺子輕輕敲了敲他的碗:“先吃東西吧,不餓麽?”
小玉麟這才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吃了起來。吃到半路,忽然皺眉:“好酸……”湯圓有兩種餡料,他這是吃到山楂的了。
虞冬榮詫異道:“酸麽?這不是挺好吃的……甜口的,裏頭還有桂花兒呢。”
小玉麟低頭道:“就是酸。”飛快地把剩下的都吃完,湯也喝幹淨,抹了抹嘴,又盯着燈謎看起來。
出來吃湯圓的人多,夥計見他們吃過了也不走,就老是往這邊瞧。虞冬榮把勺子放下,插兜起身:“差不多了吧。”
兩個人走到店鋪掌櫃跟前,對視了一眼。虞冬榮插着兜,很有風度道:”你先。“
小玉麟抿了抿嘴唇:“堪憂江東業盡虛,是不是個虞字?”
掌櫃笑道:“您慧眼。還有別的麽?”
小玉麟搖了搖頭,接過掌櫃遞過來的糖,有點兒失落地看向虞冬榮:“該你了。”
“清清流水入心田,是個情字。“虞冬榮自己拿了一塊糖,卻轉身走了。小玉麟愣了一下,追過去:”別的呢?“
”別的你先說了。那就不算了。“虞冬榮笑了笑,随手買了盞花燈,往小玉麟手裏一塞,是個老虎燈。
小玉麟愣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老這麽哄着我,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大道,進到小巷子裏去了。虞冬榮回過頭來,輕輕嘆了口氣:“可我就只會這個。”他安靜地望着小玉麟:“今日打的賭還算麽?”
小玉麟點頭:“算。”
虞冬榮想了想,搖搖頭:“我現下實在想不出什麽,要麽你先說?”
小玉麟默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那我就問一件事。你心裏是不是還有他?”
繞了一大圈兒,他居然還沒忘了這事兒。虞冬榮無奈道:“八百年陳芝麻爛骨頭的事兒了……”可對上小玉麟的眼睛,搪塞的話就講不出來了。半晌,才慢慢開口:“畢竟……當年有過真心。遇見了,總是不免要想起些往事。不是想他,更多是想自己……“他閉了閉眼睛:“當年是很傷心的。可再怎樣,那總歸是過去的事兒了。我過去既然沒能同他在一塊兒,此刻沒有同他在一塊兒,将來自然也不會同他在一塊兒。我現下就只有你。人心就那麽大一點兒,既然裝了一個你,自然就裝不下第二個了。”他擡頭看向小玉麟,帶着一點兒期待:“往後,你可別教我傷心。”
虞冬榮講這話時,臉上是帶着一點兒笑的。可小玉麟卻從那笑裏看出了少見的不安與脆弱。他心口猛地熱起來:“我不會。”他走過去,低聲道:“下回不許同他講話。”
虞冬榮失笑:“這城就這麽大,總歸是免不了要碰上……”
“我不管。”小玉麟執拗道:“你是我的。”說着低頭吻了下去。
他們在昏暗的巷子裏接吻。虞冬榮腿上漸漸失了力氣,被小玉麟抵在牆上,腦袋後頭卻被他寬厚溫暖的手墊住了。水聲漸漸響起來,小玉麟貼緊了他,呼吸慢慢變了。
虞冬榮本來很沉醉。漸漸就覺出不對來。小玉麟的手在他腰上漸漸失了輕重,很急切的那種。虞冬榮輕輕躲他,然而到了這個份兒上,就很難躲掉了。他的手被捉住,往那個熟悉的地方帶過去。
虞冬榮偏開了頭,強自維持着一點兒理智:“這兒可不行。成什麽樣子。”
小玉麟含混地哀求道:“給我揉揉吧,難受……”
虞冬榮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氣道:“忍着!”
小玉麟吃痛,終于委委屈屈地停了手。然而還是抱緊了人不肯放,下巴枕在他肩窩裏喘:“都半個月了……”
正月裏戲一場接着一場,下了戲不是大半夜就是後半夜。确實是許久了。
虞冬榮看他這個樣子,終于心軟了:“走吧。”
卻沒回家,而是就近去了雲舒茶室。姑娘們大都赴約賞燈去了,雲纓的房間正空着。小玉麟忍了一路,進去就将門一鎖,迫不及待地抱着虞冬榮,踉踉跄跄一路糾纏着倒去了床上。
衣服落了滿地,也顧不上了。
他急成這樣,虞冬榮想翻身自然是沒有指望的。不過也不能就心安理得地遭罪,于是好歹用手撫慰了他一回。兩下裏都略平靜了些,卻另外升起一種纏綿之意。
正是難舍難分的時候。卻聽見門響。雲纓在外頭猶豫道:“七爺?”
虞冬榮讓小玉麟親得沒法喘氣,嗚嗚嗯嗯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外頭聽沒聽着。
雲纓在門外氣道:“不要扯壞了我的被子!那可是蘇繡的!”
小玉麟終于擡起頭,沉聲道:“壞了賠你新的!”
虞冬榮慌忙堵他的嘴,卻被咬了一口,鋪天蓋地的吻落下來,自此再也說不出半句整話來。
錦帳春暖,窗外滿天焰火,燦如銀花。
番外-故人(1)
因為只隔着一條河,背井離鄉的憂思就淡了很多。
香江的氣候比哪兒都暖和。冬天冷一些,不過就是故都秋天的那個樣子。夏天熱一些,也沒有比蓉城更難熬。
虞七少爺神通廣大,一早在這兒置了宅子。雖說小了點兒,但衆人一來就有落腳之處,總算是免去了許多倉皇。
後來也不曉得是怎麽運作的,反正半年之後,那只黑箱子又回到了秦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