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玉麟在家歇了一陣子,就不太安分了。虞宅不小,但畢竟只是個宅院。失明這件事似乎讓他的耳朵更靈了。每天坐在院裏的樹下,東家咳嗽,西家切菜,乃至一裏外的吆喝聲,他聽得一絲不漏。虞冬榮事忙,他白天偶爾悄悄出門,順着牆走,一步一步記步數,記牆上的印記,然後再分毫不差地走回來。秦梅香有一次偶然白天回來取東西,在街角看到他買果子,吓了一大跳。帶回來一問,苗氏也是大驚失色,她整日在房中做針線,壓根兒不知道小玉麟是什麽時候出門去的。
秦梅香很擔心。人好不容易回來的,萬一走丢了可怎麽辦。小玉麟心裏倒是有數的,只是似乎一時解釋不明白。最後他想了想,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了出來:他不想每天在家,想回去唱戲了。不拘什麽,哪怕當個龍套也好。
瞎子唱戲,聽上去像是天方夜譚。可這不是沒據可循的。他們學戲的,一板一眼都是規整至極的東西。有技藝精湛的老藝人,在撒了石灰的地上走圓場,不論走幾圈,地上都只有一圈腳印。
秦梅香猶豫許久,最後還是答應了小玉麟。虞七少爺不在,這事兒就他們倆自己做主了。秦梅香讓自己的跟包陪在小玉麟身邊,帶他去了慶華班。
唱戲的功夫是經年累月的,一日不練,筋骨都不對頭。所謂一天不練手腳慢,兩天不練丢一半,三天不練門外漢,四天不練瞪眼看。武生在這上頭尤其。小玉麟在家吊嗓子恢複了一些,但飛腳,旋子,翻身這些,他做起來沒有從前輕盈利落了。戰場艱苦,他撿了條命回來,可曾經健壯的筋骨上也留下了不少暗傷。這個行當又最是怕傷的。
李萬奎見了人直搖頭。苦于曾經的情分不能半點不顧,所以猶猶豫豫地給他安排了個龍套的活兒。趁着戲園子生意還沒開始做,秦梅香領着他把戲臺走了一圈兒。下了場提前給他勾了臉,穿好衣服,然後安排他安安靜靜在角落等着。
因為眼睛看不見了,所以武戲的龍套也做不了,只能做個打旗之類的活兒,算是龍套裏的龍套了。他也不在意。聽見鑼鼓響和腳步聲,跟在人家後頭就上去了。站位置時也是正正當當的,沒有什麽纰漏。這樣一場下來,別人都很驚奇。有多事的,伸手在他眼前晃,被小玉麟聽風辨音地躲開了。他确實不太像個瞎子。
就這麽着開始,每天像從前一樣去戲園子演出。龍套比不上頭路的角兒,收入自然是微薄的。但好歹能自己養活得了自己,這是做人的一分底氣。
沒戲也沒應酬的時候,秦梅香帶他去錦繡茶樓喝茶。因為有熟人,所以可以坐在隔簾兒的小間裏。那姓何的茶倌兒也在,無事時就與他們坐在一塊兒擺龍門陣。秦梅香但凡過去,總是請他些茶果,聽他講講城裏的秘聞。
何茶倌兒聽說小玉麟是腦袋受傷才瞧不見的,便給他們推薦了一個城外的老大夫。虞冬榮帶着小玉麟早已把城裏的醫生看遍了,秦梅香聽着那個名字耳生,便嘆了口氣。那茶倌兒看出他所想,哂笑道:“嗨,左右治不好,也治不壞嘛。”
這個可不好說。但總歸人家提了,也是出于好心。所以一有空,秦梅香就帶着小玉麟往那邊找過去了。地方很偏,去看病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多,這讓他們都燃起了一點兒希望。
大夫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了,垂着眼皮,看誰都不太順眼的樣子。到了小玉麟,望聞問切,沒多餘的話,也沒開藥,只讓他每天過來針灸。小玉麟頭一天就被紮得像個刺猬。
這樣來來回回,眼瞅着去了有大半個月,也沒見起效。秦梅香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他是個漂亮人,按說走到哪裏都要被人家多看幾眼的,這大夫瞧他卻跟瞧門外的木頭樁子沒有分別:“慌什麽,治不好又不收你錢。”
于是只得有些不安地把嘴閉上了。
這樣折騰了有一個多月,盛夏過去,天氣開始轉涼了。一天早上下雨,他取了傘要出門,卻聽見小玉麟期期艾艾地叫他:“秦老板,你那傘上,是不是畫了一叢紅花兒?”
秦梅香愣住了,緊接着就是一陣喜悅:“你能看見了?!”
“早上起來,覺得眼前有點兒亮……”小玉麟老老實實地說:“就是模模糊糊的。”
秦梅香高興極了:“我這就給七爺寫信……”
小玉麟卻攔住了他:“先別……”他老是籠罩着一點兒心事的臉終于霧散雲開,露出了曾經那種無憂的笑:“等都好了的。”
之前怎麽都治不好,以為要一輩子做瞎子了。這會兒卻眼瞧着就好起來了,兩三天過後,已經和從前沒什麽分別了。雖然目力不及那些健康人,當總比當睜眼瞎要強太多了。
臨近中元的時候,虞冬榮從外地趕回來,聽到這個消息,當即要給大夫送一個妙手回春的匾。匾做好了,一行人滿懷感激地過去,卻發現不久前瞧病的那個小屋子已經空了。問了左近鄰居,說是老有防空警報,大夫嫌煩,搬到老君山去了。于是只得把匾留下,帶着一點兒遺憾回去了。
虞冬榮重新帶小玉麟去西嶺檢查,給他治療的外國醫生啧啧稱奇,詳細地問了許多針灸的事情。末了又問,那位照顧小玉麟的女士為什麽沒有來。虞冬榮覺得奇怪,推說苗氏忙于操持家務。醫生露出了非常遺憾的神色。
出了診室,想起郝文茵上回托自己從境外購藥的事有了眉目,就和小玉麟一塊兒過去找人。診室裏兵荒馬亂,有人扯着郝文茵的白大褂的衣角歇斯底裏地喊:“……你這個庸醫!找不到男人的老處`女……你憑什麽咒我不能再懷孕!我偏要留下這個孩子……”
郝文茵冷冷道:“這個孩子根本活不到出世,還會把你也一塊兒帶走。宮外孕的危險我已經同你說得非常明白了。先前你多次流産時,我就提醒過你,每一次流産都是對生殖系統的傷害,未來你有孩子的幾率會越來越小。這一次,我從醫生的角度強烈要求你進行手術……”
苗黛仙被護士扯開,扶到一邊兒安撫。
郝文茵看她平靜了一點兒,繼續勸說道:“住院手術吧,不能再拖了。叫你丈夫來,你們不是結婚了麽。”
苗黛仙站起來,把大衣裹上,攏了攏燙成硬卷的短發,仰起頭:“我不會做手術,這個孩子我一定會生下來。”說完就像她從前在舞臺上那樣,趾高氣昂地走了。
護士跑出來攔人:“唉你這人怎麽這樣,這是為了你自己好!快回來!”喊了幾嗓子,那邊聞若未聞,消失在了走廊盡頭。護士回頭看見虞七少爺,四目相對,兩人眼睛都瞪大了。
虞冬榮驚奇道:“雲纓?”
雲纓臉色一變:“你認錯人了,我叫唐櫻,木字櫻。”
虞冬榮心念電轉,立刻明白了:“不好意思,密斯唐,是我認錯了。”
雲纓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郝文茵已經瞧見他們了,招手道:“七爺,周玉麟?進來吧。”
虞冬榮同她把藥品運輸的事說了。末了帶了幾分好奇:“那是苗黛仙吧,從前榮升科班的那個。”
郝文茵點頭,嘆了口氣:“如今是司長太太了。這人也是絕了。世上竟有愚昧到這種地步的人。”她神色低落了一瞬:”管不了。我也不過就是個大夫罷了。”說話間,外頭有人敲門,又來病人了。這回也是熟人:鄒二小姐。
虞冬榮暗暗稱奇,覺得今天的黃歷一定不一般,遇見這麽些熟人。
鄒二小姐看見虞七少爺,很拘謹地點了一下頭:“七弟。”因為都是家人,也沒什麽好回避的。她如今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郝文茵看了檢查單,又問了問她的情況,寬慰道:“孩子挺健康的,倒是你自己,心情要保持愉悅,堅持多運動,這樣生産時會輕松一些。”
虞冬榮也笑了:“爹知道了一定很高興,這是虞家這輩兒的第一個孩子。”
誰知鄒二小姐聽了這話,眼圈兒卻紅了:“可惜卻沒人疼他……”
虞冬榮心知不對,趕忙安撫:“哪兒會呢,一堆叔叔伯伯在呢。再說了,這是五哥的第一個孩子啊。”
鄒二小姐擦了擦眼淚,克制道:“外頭的兩房也已經都有了……”她苦笑一下:“我這個大太太,當得實在是窩囊。”
虞七少爺一聽這種太太過多的事就覺得頭大,但是又覺得鄒二小姐可憐,所以很是耐着性子說了些安慰的話。末了又親自開車送人回去,路上還買了好些營養品。
虞公館還是那麽闊氣,只是下人被遣散了許多。虞冬榮進去坐了一會兒,又叮囑孩子出生時要告訴自己,這才默默嘆着氣走了。
出了門,小玉麟正在車裏等他,又是一副腦子裏不知道在轉着什麽的樣子。虞冬榮看了他一眼,見他難得用一種成熟的口吻嘆了口氣:“女人真是不容易。”
虞冬榮也輕輕嘆了口氣。
中元節要到了,按照本地風俗,藝人們要扮成種種神鬼,在節日當天迎接城隍出駕巡城。中元是鬼節,而這些年因為戰亂,死去的人特別多,所以祭祀又格外重大一些。
慶華班本來受邀在祭祀典禮上唱戲,可本地名流讓王德全做說客,另邀了秦梅香去唱一場私人的堂會。秦老板原本不想去,一頭是公家的,一頭是私人的,想也知道是哪頭要緊。可那邊堅持要請,備了雙份的包銀,說不得,只得答應下來。
于是白天在篷車上且舞且歌唱了一路,到了晚上,才喝了幾口水就又被接走了。
秦梅香坐上車,見前面人打扮,覺得有些不對,于是向王德全悄聲問道:“那位羅先生,難道是袍哥會的人?”
王德全點頭,小聲道:“背後的長老之一。”幫會勢力在本地人眼裏,倒還比上面的官老爺們要緊一些。大小生意,都有賴他們保護,有了矛盾,也是要他們做中間人調和。秦梅香與他們交往,倒是一向都彼此客客氣氣的。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他是知道的。
只是因為慶華班受邀的只有他一個,不免有幾分奇怪:“班底請的是哪個?旁的角兒呢?”
王德全欲言又止:“您到了就知道了。”
去了一瞧,大宅子燈火通明的,只是沒幾個人。一個枯瘦的老人把他們領進去,彎彎繞繞地走到了四周點着燈籠的戲臺上——影子幢幢,卻都是白燈籠。再往戲臺下一看,那一把一把排得整齊的太師椅上,全是靈牌。
王德全擦着臉上的汗,把頭深深低下了。
秦梅香靜默半晌,突然開口:“化妝間呢?”
行頭都是他自個兒帶的,上妝,梳頭,像平日演出一樣一絲不茍。等收拾好了,穿着麻衣的本地樂隊已經等在戲臺邊兒了。他同拉胡琴的略交代了兩句要唱的戲目。那邊點一點頭,樂聲響了起來。
左右臺上也沒別人。他一個人就把所有的角兒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風流男兒,前一刻耄耋老漢,後一刻垂髫小兒。偌大中庭風生水起,仿若五蘊十色,三千世界,萬丈紅塵,都在這區區一方戲臺之上了。
不知何時,庭中起了風。可臺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戲,仿佛他對着的不是牌位,這裏甚至也不是戲臺。他腳下踩着大地,婉轉悠揚的清音卻飛去了九天之上。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這般,把拿手的幾出戲都唱了,又把壓箱底的游園驚夢放到最後做了大軸。自掌燈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歸,終于收了袅袅戲音。平息許久,只聽得遠處有成片的叫好聲。原來庭院周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舊禮向臺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場。
那位羅二爺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贊嘆:“确是天音。”他身邊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卻是許久不見的顧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飄的,尤有一多半兒的神沒有回過來。卻聽見那羅二爺低聲吩咐身邊人:“去告訴了那位,既然技不如人,還是好自為之。”
說完又沖尚在發愣的秦梅香和氣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紅布上放的包銀送過來。是先前談的兩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東西接過來,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幾步。羅二爺沖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給泉下之人唱戲,羅某人在這兒致歉了。”
秦梅香下意識笑了笑:“今日中元,原本就是要給泉下之人唱戲的。”
羅二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贊道:“妙人!妙人!”言罷神色爽朗地轉身去了。
秦梅香愣了一會兒,終于徹底回過神來:“現在幾時了?”
顧廷安看了眼表:“快十一點了。”
秦梅香急道:“賞孤的供奉還沒燒,河燈也還沒放!”
顧廷安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講,見他這樣急,只得安撫道:“還來得及,馬上過去就是了。”
好在羅家祠堂離東門橋不太遠。河岸上和水面上都有零星的火光,是善心人來為陣亡的将士燒供奉和放河燈的。
秦梅香也買了些香燭,在岸上焚了。他沒來得及卸妝,身上仍然穿着戲服。但這身裝扮,在這中元節的夜裏,卻奇異地沒有什麽違和感。
顧廷安看着他如描如畫,不見歲月的側顏,輕聲開口道:“這麽久不見,你就不問問我?”
秦梅香翹了翹嘴角:“我心裏知道,何必再問呢?”
“若我想問問你呢?”
“顧少心裏也知道,又何必再問呢?”秦梅香看着地上的供奉化作灰塵,火星往天上飛去。
顧廷安嘆了口氣:“我要走了。去旗國。”
秦梅香終于擡了頭:“不會回來了,對麽?”
顧廷安點頭:“是。”
秦梅香笑了笑。供奉化幹淨了,他劃着火柴,把十幾盞蓮花燈一一點了,一只接一只放進河裏。
“我來是想問……”
“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猶未還。”秦梅香起身,看向顧廷安:“顧少,謝謝你。往後……願你一生順遂平安。”
顧廷安靜了片刻,苦笑着搖了搖頭。
秦梅香不再看他。河燈順水去得遠了,他靜靜望着,在心裏悄悄念道:“妾夢不離江水上,人傳郎在鳳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