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日子仿佛跟着拉長了,怎麽過都過不完。人們隐隐約約盼着這種日子的結束,卻也知道,結束是遙遙無期的事。戰事仍然沒有眉目,每天都有報喪的信傳來。有家人的,家人自然要痛哭祭奠一番;沒有家人的,鄰居和朋友便做一個衣冠冢,與送回來的遺物一起埋葬。遺體是無法運回來的,死去的人太多了,而路也太遠了。
更多的烈士,身分不明,地址不詳,犧牲之後,就是永遠地犧牲了。城外的道觀和寺院,每隔一陣子就要為他們做一場法事。但是法事之後呢?他們甚至沒有一個能得享供奉的牌位。這樣一來,就有人提出,想在他們出城的城門那裏建一座紀念碑,至少給他們留下一個可以讓衆人祭奠的地方,也讓英靈能看到回家的路。
募捐發起的時候,虞冬榮和秦梅香都不約而同地捐了一筆錢。除了這一筆,秦老板旁的也沒少捐。他這些年看着銀錢落雪似的,其實平日裏買一套新行頭都要猶豫半天。遠不是從前在燕都那種置行頭不看價的樣子了。只是他雖然唱戲賺錢,自己卻是從來沒有管過錢的。小時候沒有名氣,自然沒有錢,後來紅了,都是虞少爺替他管着帳。這導致他對金錢缺乏一種普通人都懂的概念:仿佛錢和生計不是聯系在一塊兒的,那就是個數。能變成醫藥棉被,長槍短炮的數。
如今虞冬榮時常在外面跑貨,焦頭爛額地,什麽都顧不上,秦老板的報酬落在自己手上,花起來就更沒節制了。唱戲是沒話說的,待人接物也是沒話說的,只有算賬不是他所長。米面油價,統統不知道。人家動員他捐錢,他二話不說就開支票。最後連苗氏都替他發愁,拿本子給他記了個簡陋的收支,絞着帕子把賬目往他鼻子下塞:“秦老板,您不能再往外捐了,捐得要比賺得還多了!”
秦梅香心虛地笑了笑:“我再賺……”
苗氏這樣沒脾氣的人,也被他弄得頭大。等虞冬榮一回來,就結結巴巴地告狀。虞冬榮疲憊極了,卻也不好說什麽。總歸那是秦老板的一片心。且他花自己賺的,別人能勸,但要管是管不住的。人是活的嘛。道理是這個道理,然而不好完全放任自流。只得咬咬牙,打定主意要同他好生談一談。
天氣已經入冬了。到處都是又濕又冷。今年是在城裏,不比去年在山上,有地下的熱脈。屋裏雖然點着火盆,又怕炭煙熏到了人,所以窗子總是開着的,外頭的寒氣往屋裏湧,那點兒熱源實在是杯水車薪。秦梅香的手疾又犯了,好在今冬嗓子無虞,咳症輕了許多,所以照舊可以登臺,演些指法不那麽精致的戲。
這一夜有輕雪。雪也不是故地的那種簌簌而落的沙子樣的雪,而是軟而濕的,下落時碰到身上就化,把鬥篷也弄濕了。說不得,只得弄了一柄油紙糊的竹傘撐在頭上,走一走,就把傘輕輕轉一轉,為的是把傘上雪抖落掉。
秦梅香推門,看見虞冬榮,笑了笑,把那繪着杜鵑花兒的傘抖幹淨收了,小心翼翼地立在門前,才解開領下的衣帶,脫了鬥篷。他做什麽都像一幅畫兒似的。唱戲這麽累,秦老板臉上老是帶着一點兒蒼白的憔悴。但這并不妨礙他美,并且仿佛比之從前,美得更盛了。
然而想到這美人如何揮金如土,虞冬榮就氣悶了:“你前陣子捐的那批棉衣,已經送到棗河前線去了。”
秦梅香高興起來:“是嘛。也不知道夠不夠……”他腼腆地笑了一下:“能幫上一點兒忙就好了。別的也弄不到……”
虞七少爺的神色冷了:“可你知道麽,人家都在罵你。”
秦梅香臉上的笑淡了:“罵我什麽?”
“說那棉襖蟲嗑鼠咬,是一批不知打哪兒收上來的破爛舊貨。你秦老板沽名釣譽,自個兒賺了好名聲,卻苦了前線的戰士。”
“我捐的明明是……”秦梅香反應過來,臉色也白了:“是中間有人動手腳了?”
“不是中間。”虞冬榮打定主意要讓他知道這個教訓:“是人家一開始就拿你當冤大頭殺的。這些年,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事兒還少麽?你同人家又不熟,這等涉及錢物的事,怎麽能交給不熟的人辦呢?”
“我是想着你忙……”秦梅香閉了閉眼睛,聲音冷了:“連國難財也發,心真是黑透了。”
虞冬榮嘆氣:“你也不懂這些買賣經濟,往後再想捐什麽,起碼同我說一聲。不然你的血汗,沒能補貼給需要的人,反倒便宜了這幫家夥。”
秦梅香低落道:“我瞧你一直在外忙運輸的事,幾個月也回來不了一趟。三小姐如今家裏正亂,我也不好上門打擾。實在是也沒有人可以商量。”
虞冬榮揉揉太陽穴,聲音緩和下來:“你要真想捐,幹脆以後都往茵小姐那邊捐吧,她們樂不得的。前線的捐資,自然有別人。一個人能力有限,誰也不是哪吒,有三頭六臂。好歹也顧顧你自個兒吧。不是我講話狠,你那個身子骨,難道還能唱一輩子麽?”
秦梅香不說話了。
虞七少爺知道他其實是個聰穎敏銳的人,只是如今雜事太多,又一時急切,所以叫人唬了。點透了,往後這類的事,再上當就難了。
于是也不再說話,默默喝了一口茶。
打那往後,四處捐錢的毛病總算是收斂了一些。又為了彌補之前識人不清的事,重新捐了一批新棉衣到前線去。這樣一來,雖然還有罵人的,聲音畢竟小了,時間久了,人們把這個事忘記,也算是挽回了名聲。
轉眼冬去春來,籌建許久的西嶺醫院終于落成了。和曾經的仁和一樣,這裏有一部分是教會和海外信教的醫生,但更多是學成歸國的知名專家。蓉城終于有了不輸于燕都和江城的綜合性醫院。
落成典禮那日,天下着蒙蒙的雨。秦梅香作為重要的出資人,也受邀坐在臺下。典禮很簡短,剪過彩之後,衆人匆匆合了個影,就去各自忙碌了。都是醫生,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前線送下來的傷兵,渝州放不下的,覺得無望醫治的,都送到了這邊來。這樣的時候,那邊的醫院要把位置留給更重要更有價值的人。
若非這裏也有了醫院,送回來的,就真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郝文茵在百忙之中特意過來,對秦梅香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秦老板,這回真的謝謝你。”
秦梅香終于露出個真心實意地微笑來。正待要走,卻看見秘書跑過來,神色驚惶悲痛:“張将軍犧牲了!”
衆人一愣,均是難以置信:那是集團軍總司令啊!那麽大的官兒,犧牲了?
只有秦梅香,聞言感覺心中重重一沉:許平山,小玉麟,虞家大爺……若他沒記錯,都是隸屬于這位将軍麾下軍隊的。他有心想多問一點兒,但衆人七嘴八舌的,什麽都講不清楚。有懂一點兒的,沉痛道:“夷陵丢了,下一步就是渝州了……”
心情沉重地回家去,虞冬榮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放下電話,臉色蒼白:“聽說将軍死時,身邊帶的人都打光了……”
秦梅香走過去,抱住了他。
兩個人心驚膽戰地守着收音機等消息。全城都在等消息。悲痛的軍隊打過河去,被打回來,又打過去,終于搶回了将軍的遺體。因為這股悲痛,人人奮勇,丢失的地方竟然重新又收了回來。
可是因為太悲傷了,這來之不易的勝利,也染上了一層肅穆的白色。
渝州迎回英烈的遺體安葬。一同送回來的,還有一大批在這一戰中傷殘的士兵。兩周之後,傷兵安置處的官信送到了虞宅。
許平山和虞家老大仍然沒有消息,官信上的名字是周玉麟。
人還活着。
虞冬榮當即把生意丢下,開着車去接人。
傷兵安置處有好幾個地方,城中的設在大學裏,城外的則占據了幾個村落。虞七少爺按照地址尋去,終于在一個臨時改建的破道觀裏找到了小玉麟。
傷員多,護理人員少。滿地流膿淌水半死不活的人,草席子一鋪,就在地上躺着,蛆蟲在傷口裏鑽進鑽出。虞冬榮忍着痛心和惡心,和秦梅香一個一個地找過去,終于在角落裏找到了小玉麟。
如果不是肋下的傷疤和脖子上黑乎乎的羅漢眼,虞七少爺根本就認不出來他了。他瘦成了一具骨架子,腦袋和胳膊上纏着髒污的紗布。虞冬榮抖着手去摸他的手指頭,沒有反應。一摸額頭,正發着燒。
管事的陪他找了一圈兒,已經有些不耐煩:“到底是不是?不是趕緊走。”
虞冬榮心疼得火直往天靈蓋沖。只是如今也不好說什麽。于是費力地把人抱起來,往外走。要到門口的時候,卻被攔住了。那幫人扯了一堆名目,不讓他帶小玉麟走。說既然當了兵,命就是國家的。傷好了還要往前線送,一個蘿蔔一個坑,這麽走了萬一當了逃兵怎麽辦雲雲。
虞冬榮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了。還是秦梅香眼疾手快地把人攔了住,溫柔和氣地與人講了許多軟話,又賠着甜到令人目眩的笑。末了拿了錢,往他們每個人兜裏塞。
他這樣識時務,領頭的态度自然就變臉般地和煦起來,只捉住秦老板柔軟修長的手摸了又摸。秦梅香輕輕地嗔了一眼,餘光瞧見虞冬榮已經脫身上了車,便靈活地把手一抽,一笑而去。轉過身來,笑容卻如融雪般消隐無蹤,只剩一片冷淡容色。
虞冬榮在前頭飛快地開車。秦梅香在後頭檢查小玉麟的傷。皮肉傷有一些,但看起來不重,溫度也沒有許平山那時候高。只是頭上的傷一時不明,不敢輕易查看。
送去醫院做了檢查,倒是沒有想象的那麽嚴重。人全須全尾的活着就好,有點兒傷,那都不是什麽要緊事。虞冬榮冷靜下來,覺得這簡直是老天保佑。他實在是高興得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第二天早上時,同醫生說話時,聽見後頭熟悉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叫他:“冬榮?”
虞冬榮猛地一靜,回身撲到小玉麟床上,簡直是一陣狂喜:“诶,這兒呢。”
小玉麟睜開眼睛,枯瘦的臉上露出個笑:“這是做夢麽?”他自言自語到:“嗯,一定是做夢……不然怎麽看不到你……”
虞七少爺愣了一下,臉色變了:“我就在這兒呢。”
小玉麟尋聲轉過頭來,臉沖向他,失了光澤的眼睛卻落在了別的地方。他輕聲說:“這夢怎麽是黑的?”
虞冬榮抱住他,聲音顫抖起來:“對,天還沒亮呢。”
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地檢查。小玉麟醒了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護士和醫生推着他,虞七少爺在一邊兒攥着他的手。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他的眼睛沒有受傷。失明是因為頭部受到撞擊,導致腦子裏有瘀血,壓迫了視神經。因為先前醫療條件太差,沒有及時得到救治,所以成了眼下的這種狀況。恢複的幾率只有三成,如果不能恢複,只能做開顱手術。但是手術風險又太大,醫生不建議。
簡而言之,就是看上去全須全尾的小玉麟,以後可能要一輩子做盲人了。
小玉麟醒過來後,聽到這個消息,沉默了好幾天。虞冬榮本來很氣他不聽話跑去參軍,這會兒卻把什麽氣都忘了。每天和苗氏不敢錯眼地守着他,生怕他幹出什麽想不開的事兒。
也不知道是分離太久還是怎麽着,除了剛醒那會兒,現在他對虞冬榮也不像從前那麽親密了。這讓虞七少爺心裏說不出的難過。
醫院床位有限,小玉麟沒有性命之虞,住了一周左右,就出院了。宅子還是那個宅子,和他離開時一樣。他眼睛沒傷,卻還是喜歡拿一個綢布條兒把眼睛蒙上,在屋子裏摸索着走路,把地上每個角落都踩一遍。一有空就在院子裏慢慢走,摸摸這裏,又摸摸那裏。
虞冬榮隐約看出來了,他在記路。這樣摸索了有半個多月,只要家裏東西的位置不變動,他就能像個好人似的在宅子裏各處走動了。小少爺如今四歲,正是個好動的年紀。有次爬石頭桌子掉下來,小玉麟正在他身邊兒,伸手一抄,就不偏不倚地接住了。
回來快有一個月了,他能吃能睡,就是不怎麽說話。即使有眼睛不方便的地方,也不開口求人。虞冬榮看着他,覺得這不是個辦法。
晚上休息。小玉麟照舊沖床裏躺着,無聲無息的。虞冬榮上床後,在他身邊躺了片刻,輕聲道:“就沒什麽和我說的?”
這話問過許多回了,當然不會有回音。但這一回,虞七少爺決定不理會小玉麟的裝睡。他從後頭抱着他,沖小玉麟的耳朵吹氣:“真睡了?”
還是沒動靜。虞七少爺舔了上去。
小玉麟終于動了,是往裏躲:“我困了。”
虞冬榮冷笑一聲:“小騙子。”說着熟練地往不該摸的地方摸。小玉麟一下子就僵了,像被燙了似地攥住他的手丢開了。但虞冬榮已經摸到了,灼熱得吓人——是禁欲過久才有的敏感。他熟悉他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于是繼續撩撥他,一刻都不消停。
小玉麟終于被弄得受不住,低吼道:“我不想,行不行?”
虞冬榮的手停在那處,在頂端輕輕撚了一下,滿意地聽到黑暗裏的喘息:“這是不想?”
小玉麟掙紮開,從他身上爬過去,就要下床。然而眼睛看不到,又下得急了,差一點兒摔下去。還是虞冬榮眼疾手快地撈住了人:“不想就不想,不鬧了。”
于是小玉麟沉默着又爬回去躺下了。
虞冬榮等了一會兒,還是食言了。他的手又伸了過去。不光手伸了過去,人也過去了。低頭俯下了身。
小玉麟很快慌起來:“你幹什麽……”他暴躁地驚慌着:“你幹嘛這樣……我不要這個……”可是很快就說不出話來,只會喘了。
過了一會兒,虞冬榮下床漱口,聽見黑暗裏小玉麟抽鼻子的聲音。他爬回床上,親了他一口,總算是找回了一點兒過往的親密無間:“哭什麽。”
小玉麟聲音是啞的:“我沒哭。”
虞冬榮嘆氣,坐了起來:“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回來不是挺好的麽?沒少胳膊沒少腿。眼睛咱慢慢治。治不好也沒什麽。又不耽誤吃飯睡覺。”
小玉麟沉默了片刻:“我是個廢人了。”
虞冬榮搖頭:“對我來說沒什麽分別。”
“可對我來說有分別。”小玉麟慘笑一聲:“你總是這樣。你對我太好了,可我都沒什麽能給你的。”他低聲道:“其實出去打仗也是。為國的心有,為自己的心也有……”
虞冬榮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那點兒忘了的氣又冒出來:“你傻不傻?”
“傻。”小玉麟低聲道。
“那你後悔麽?”
半晌,才聽見小玉麟輕輕答道:“不。”他聲音熱切了一些:“至少……我盡了一份力。”
做少年是什麽感覺。虞七少爺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少年時代全部的轟轟烈烈都在于談戀愛。但在這一刻,他突然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一邊生小玉麟的氣又一邊喜歡他喜歡到不行了。
他們中間的分別與争吵仿佛突然都沒有了。這是個很普通的夜晚,而他與他從未分離。
秦梅香曾經在河畔說過的話一瞬間浮上他心頭。
虞冬榮認真道:“我待你,最初玩樂的心重。可到後來,就不是了。人活一世,衆生萬萬,能遇上一個可以交付真心的人,何其不易。我是想與你一生一世的。”他嘆了口氣:“一把年紀了,說這個怪不好意思的。再說咱倆這麽長時間了,還以為你知道。那話怎麽說的來着?婚禮發誓的那個?哦對,無論逆境還是順境,貧窮還是富貴,疾病還是健康,都愛你,照顧你,尊重你,接納你,永遠對你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反正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他嘆了口氣:“你要一輩子,我早就在心裏頭應下了。”
小玉麟猛地坐起來:“那你這輩子都不會結婚,永遠只有我一個對麽?”
虞冬榮困惑道:“我這話說得還不夠明白麽?說真的,周老板,你是不是國文課從來都沒學好過?”
話音沒落,他就被小玉麟撲倒了。虞七少爺氣悶地叫:“我的腰我的腰!”
小玉麟扒在他身上,眼淚把他脖頸處弄得濕漉漉的。虞冬榮等了一會兒,低聲道:“和我說說你自己的事兒吧。打仗啊,唱戲啊,小時候啊……什麽都行。”
小玉麟輕輕地:“你不會愛聽的。”
“其實挺想聽的。”
黑暗裏,他終于聽見小玉麟笑了:“那我和你說說新兵訓練處的事兒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