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
人面前。
原先裏頭滿滿的黃魚,如今只剩下一小半了。然而即使是一小半,仍然是一筆可觀的財産,足夠兩個人買一處好宅子,舒舒服服地過完下半輩子了。
許平山看着那只箱子,卻沒伸手:“你買船還差多少錢?”
戰後珠寶生意不好做。都是舉家遷來香江的,賣東西換錢還賣不過來,哪有往裏買的道理呢。寶石玉器又不能當飯吃。店裏趁着這個态勢收了些好東西,卻很難轉手賣出去。特別稀罕的東西,自然也特別難遇合适的買家。
國內就像有些明眼人預料的那樣,果然是又亂起來了。虞冬榮四下裏尋覓,打算重新涉水航運的生意。虞家從前也是有商船的,可惜打仗時炸沒了。如今一切從頭開始,最要緊的就是買船。
可一艘貨輪價格何其昂貴,湊錢成了當務之急。虞家大哥已經帶着一隊衛兵去了旗國,聞訊立刻轉了虞冬榮一筆錢。但是他作為半生戎馬的軍人,身上的錢財是十分有限的。虞家大半財産都已經損失在了戰亂中,虞冬榮走前把剩下的變賣和處置了許多,然而這些錢如今大都壓在了那批賣不掉的石頭上面。如今大陸那邊雖然還遺留了一點資産,處置起來卻十分棘手。無他,因為什麽都亂做了一團,鈔票如今在那頭已經成了廢紙一般。
算下來,碩果僅存的,也只有這邊的珠寶店和綢緞行了。珠寶店生意冷清,且裏頭有姚家的一半,是不能輕易動的。綢緞行則已經被盤出去換成了錢。可是湊來湊去,仍然不夠買一艘貨船。
虞冬榮很動心地看着那小半箱黃魚。然而他也知道,盡管經手時間甚久,這卻不是他的錢。那固然最初是許平山的資産,可這麽長時間下來,裏頭剩下的一多半,卻都是秦梅香的血汗。香江不比故地,小玉麟和秦梅香孤木難支,兩個人湊不成一整個戲班子,如今把唱戲這件事已經完全撂下了。
眼下做這種買賣不比其他,其中的風險實在是很大。
許平山瞧見他的神色,卻把箱子推了回來:“若湊得上,就先拿去用。你也不必覺得欠我們,大夥兒到時候按比例拿一份股,也就是了。”這半年來一直在給虞冬榮幫忙,許平山對這人的手段和眼光都很信任。
秦梅香點頭:“虧了賺了,也都沒什麽。我和老許手上還有些錢,不是離了這些就無法過日子的。“
話講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是不像話了。虞冬榮合上了那只箱子,下定了決心:“我明天就去向銀行申請貸款。”
許平山點頭:“那就明兒一早見了。”
最要緊的事定了下來,秦梅香和許平山就告辭了。苗氏把茶具收拾了,低聲勸道:“也不急在一時。咱們……并不是非要大富大貴的。”
虞冬榮悠悠地嘆了口氣:“人嘛,總得活個念想……再說了,少榮是這樣的出身。你要他将來像商鋪夥計一樣過日子,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答應的。”
苗氏沉默下來。
虞冬榮神游天外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麽:“史密斯先生最近怎麽樣?”
苗氏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我……他……他說他如今在瑪麗亞醫院工作。”
虞冬榮心裏明鏡似的,面上卻很平和:“挺好的,在醫院裏也算是多了位熟人。”說完起身:“我出去一趟。”
他去了新光電影制片公司的片場。小玉麟因為沒戲可唱,在那兒找了個龍套的活兒。結果因為外形好,又是唱戲出身,很快得到了角色。雖說唱戲和拍電影是兩碼事,但總歸有些東西是相通的。小玉麟學得很快,也漸漸從這種新事物裏找到了樂趣。
虞冬榮很替他高興。
小玉麟才拍完了一場纏綿悱恻的戲。他在戲中演一個英俊多情的小夥子。英俊是很英俊的,多情就不太好說,所以演得很僵硬。不過這種短片電影,都是為了填影院的檔期,質量要求本身也沒有多高。演員能不忘臺詞,避免浪費膠片,就算是好樣的了。
看見虞冬榮,小玉麟臉上的尴尬立刻一掃而空。他彎了彎英俊的眉眼,神采飛揚地一掀下擺,把戲服脫掉了。導演看見他樂颠颠地換衣裳,不悅道:“剛才怎麽沒這個情緒?”
小玉麟撓撓頭,道了歉,認真保證回去一定多琢磨琢磨如何醞釀情緒。轉眼背過身來,卻沖虞冬榮傻樂。虞七少爺——現在該叫虞七爺了,不尴不尬地咳嗽一聲,轉身往外走。小玉麟大步流星地追了上來。
番外-故人(2)
夜晚的香江也是很熱鬧的,兩個人一面走一面閑聊。說起生意,也說起戲。小玉麟雖說有電影可以演,到底心裏還是惦記着唱戲的。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機會再湊起一個班子了。
虞冬榮有些惋惜:“後悔麽?”
小玉麟搖頭:“不。”
虞冬榮有些悵然:“大哥避禍,已經走了。二哥和五哥留在了那邊……還有姚三……”
小玉麟認真道:“你還有我呢。”
虞冬榮笑了:“沒錯。對了,請的洋文老師,說你這個禮拜又缺課了。許平山那麽大年紀,都不覺得學這個如何。偏你老是坐不住板凳子。”
小玉麟辯解道:“可我已把這頭的土話學得差不離了。都一樣的。”
他什麽都好,就是這個不愛學習的毛病不好。虞冬榮瞟了他一眼:“将來要是生意好了,還想帶你出去走走呢……你不是老惦記着騎大象麽。到時候萬一走丢了,你都回不了家。”
小玉麟這才露出了點兒若有所思。不過終究都是很遠的事。虞冬榮的生意沒有起色,如今一應用度都很簡樸。說起來,其實虞七爺年紀也不過就是三十多歲,這些年因為操心生計,臉上倒是眼見着有了霜色。小玉麟想起自己初初見他的那個樣子:年輕潇灑,眼裏總是含着笑。現下那雙漂亮的眼睛,已經有了細小的魚紋。
周老板心裏酸酸脹脹的。冷不丁看見虞冬榮身上的領帶夾,還是自己當年送的那個。雖說款式老舊,但是因為保存得好,仍然閃閃發亮。這些年颠沛流離,這件小小的東西竟然還在。
他在人流裏悄悄牽住虞冬榮的手,低聲道:“拍完這兩部片子,我能拿一萬三。制片公司說要和我簽合同,将來如果條件夠了,也能拍戲曲電影……”
虞冬榮沉吟了一下,嘆道:“賣身契不要随便亂簽。現在你掉了坑,我可沒錢贖你了。”他用小指撓了撓小玉麟的手心:“凡事多留個心眼兒。”
小玉麟點頭,歪頭輕輕撞了他一下。虞冬榮嫌棄道:“那麽大個人了,穩重點兒。”
周老板嚴肅道:“哦。虞先生,我想請您吃一碗車仔面。”
對于這種街上流動攤販賣的廉價吃食,虞七爺一向是心懷警惕的。不過既然是小玉麟提的,他還是很爽快的答應了。出乎意料,賣面的卻不是街上的小推車,而是個小鋪子。一點點大,只有兩張小極了的桌子,和幾把老舊卻幹淨的凳子。
兩個人買了面,連坐的地方都沒得,就那麽端着站在店邊兒上吃。一面吃,一面看着身邊長長的隊,和街上走來走去的行人。內地的難民又多了。這些年仿佛永遠是這樣,大家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才安穩一點兒,又不得不再次離開。
香江會是最後一站麽?虞冬榮也不敢肯定。租界一向是比旁的地方安穩的。不過若是需要再一次啓程,他也不怕。他知道小玉麟會和他在一塊兒。
這樣想一想,心裏倒是許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安然。
小玉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面,又去買了一份白切雞。虞冬榮把碗還給攤主,兩個人提着雞肉,往家裏走去。苗氏和少榮還在家裏等着呢。
他們在路上與一輛載滿了內地人的大客車擦肩而過。小玉麟似有所覺地回頭,眼前有一張模糊的面孔一閃而逝。虞冬榮随口道:“怎麽了?”
周老板微微迷惑地回過頭來,很快把那點兒說不清的感覺忘在了腦後:“沒怎麽,走吧。”
公寓的門被敲響時,秦梅香和許平山正在吃晚飯。簡單的一飯一菜一湯。這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公寓,他們客居在此,交際并不多。這樣晚了,照理說不該有客人。
秦梅香有些疑惑。許平山很警覺,讓他不要動,自己過去開門。片刻之後,他帶着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秦梅香愣怔半晌,才失聲道:“葉老板?”
葉小蝶穿着灰撲撲的袍子,摘了帽子,露出一張疲憊又憔悴的臉來。
秦梅香只知道他在打仗時去了西北,之後也一直留在那邊。卻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回燕都,而是千裏迢迢跑來了這裏,而且神通廣大地找到了秦梅香家裏。
葉小蝶似乎也不願意多說。
秦梅香沒有追問。他接過葉小蝶的行李,溫聲道:“恰好書房裏有張舊床……先吃點兒東西吧。”
葉小蝶喝了一大杯水,又飛快地吃了滿滿一碗飯,這才如同逢了甘霖的花朵那般,枝舒葉展,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秀麗與坦然。他打量着秦梅香的公寓:“你這是隐居了?”
秦梅香給他盛了一碗湯,笑了笑:“不過是沒戲唱罷了。”
葉小蝶難得沒有與他擡杠,沉默地喝起了湯。
家中有客人,做主人的少不得要收拾一番。床剛剛鋪好,屋裏就停電了。許平山熟練地點起了蠟燭,把燭臺遞給秦梅香:“這人……你熟麽?”
秦梅香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內地動亂,雙方這些年諜戰不斷。許多人都是多重身份,撲朔迷離。朋友都未必知底,何況葉小蝶這種一眼望不透的人呢。許平山曾經在那漩渦裏趟過,這種擔憂也不是全無道理。
秦梅香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我有分寸。”
番外-故人(3)
葉小蝶站在窗邊向外望。燭火把屋子照亮了,也照亮了他的臉。他回過頭來,神情平靜:“買到票我就走。”
秦梅香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去哪兒?”
“去旗國。”葉小蝶一笑。
“去了……”
“自然就不能唱戲了。”葉小蝶悠然道:“可唱戲并不是唯一的活法。”
秦梅香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什麽來。他有很多話想問,但最終什麽都沒說。
葉小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平淡道:“我還有筆錢,省着點兒,也足夠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輩子了。”
秦梅香随着他的目光往外望,低聲道:“還沒同葉老板一塊兒搭過戲。”
葉小蝶瞟了他一眼:“得了吧。你我若在一出戲裏,少不得要鬧許多麻煩。我若唱主角兒,就要有人說我欺負你。你若唱主角兒,我又該上哪兒呆着呢。所以還是不要往一塊兒湊的好。”
他是對的。但秦梅香還是覺得有些悵惘。他們都并不算老。若不是這場仗,原本還要在臺上花團錦簇地唱上好多年。
他是個好靜的人,對名利也沒有多少癡迷。當年執着于唱紅,為的不過是脫離苦海而已。如今生活平靜,有兩心相許之人可以彼此偎依,照理說此生已經圓滿。可是唱了半輩子戲,驟然無戲可唱了,心裏還是空蕩蕩的。
這傷感不光是為他自個兒,也是為整個梨園行。葉小蝶的貴妃醉酒,當年不常演,他也只看過一回。以後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然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兒。他看着圓圓的月亮,最後只是輕輕道:“你若到了地方,寫信或者打電話的,知會這邊兒一聲。”
葉小蝶看了他一眼:“你若想說什麽,不妨一塊兒都說了。”
秦梅香想了想:“若有空閑,默幾個戲本子給我吧。師父當年……一直很遺憾。有些戲他也不會,要他整理,實在整理不出。”
葉小蝶倚窗而立,淡淡道:“這買賣做得倒劃算。滿香江找找,沒有比你這兒更貴的酒店了。”
秦梅香一笑:“左右你将來……不是也不打算再唱了麽。”
葉小蝶眼珠轉了轉:“那可不好說……不過,我總不會欠你的人情就是了。”
秦梅香想問問他,要不要和虞冬榮見一面。畢竟再往後,故人四散天涯,此生只怕再無相見之時了。但很快又覺得這個念頭多餘。
他把蠟燭留在了桌上。出門時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袅袅戲腔:“海島冰輪初轉騰……”秦梅香站在那裏,靜靜地把這一段戲聽完,才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許平山正在床頭靠着,就着蠟燭的光看一本外語教材。秦梅香爬上床,見上頭标滿了亂七八糟的漢字。他把那本書從許平山手裏抽開了:“拿倒了。”
許平山很坦然:“看不進去。”說罷伸手摟住了他,
秦梅香往他懷裏靠了靠。
葉小蝶走的那日靜悄悄的,只有秦梅香一個去機場送他。許平山和虞冬榮出去看貨船了。天氣很晴朗,有一點兒舒适的微風。葉小蝶提着皮箱,沖他揮了揮手,然後很輕快地上了飛機。
秦梅香一個人在機場坐了許久。最後太陽越來越大,開始曬人了,他才不得不起身。剛好有一架飛機落地,旅客們紛紛走下來。
往外走了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頭一望,見到了揮舞着帽子的姚小姐,和姚家永遠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秦梅香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他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