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石破天驚 (1)
2985年的最後一個月份注定不會平常。本月第一天葉修差一點就成功把他身邊的所有人弄崩潰了;第二天,他把崩潰的人群範圍從身邊擴大到了整個嘉世星域……不,也許是全世界。
在嘉世政府官方網站發布了葉修接受元帥授銜的簡訊一分鐘後,其網站點擊量便暴增了十餘倍。前些日子葉修反對修憲的餘波尚在,現在來這麽一出,無疑使得局面更加撲朔迷離。人們的迷惑主要集中在三點上:第一,決定授銜一事必定經過了陶軒的首肯,或幹脆就是陶軒提出的,那麽他為什麽要在此時此刻突然這樣做?第二,葉修先前無論如何不願接受授銜,為何這一次他接受得如此幹脆利落?第三,現在陶軒和葉修兩人的關系究竟如何?
這些問題,和幾乎所有的時事政治問題一樣,注定不可能在當時被給出确切的答案。也是因為如此,各種各樣的猜測與論證才能大行其道。有人樂觀地認為這是一個妥協與和好的标志,代表葉修最終站到了陶軒這邊來;也有人持陰謀主義觀點,認為這不過是兩人之間“初次的交鋒”。
葉修對這些疑問并沒有做出任何形式的解釋。他所做的僅僅是輕描淡寫地同意了授銜,流暢地簽了幾個名,接着就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去。
對于葉修獲封元帥一事,如果說人們除了研究政治的渾水以外還有什麽別的争議,大概就是一些無聊的、針對葉修本人的元帥資格的吵罵了。由于發生了修憲事件,一些激進派對葉修的态度并不怎麽友好。為此,反拓荒戰争結束未及三年,竟已有人開始質疑葉修在戰争中的功績。在那些對葉修不友善的報紙上,互相矛盾的報道比比皆是:這家報紙說葉修在某次保衛戰中傷亡慘重,但葉修卻動用他的秘密能量掩蓋了事實的真相,謊報了戰果;那家報紙卻又講,葉修統領的軍隊靠将居民區中的居民趕上戰場作誘餌和犧牲來獲得勝利(對宇宙作戰稍有了解的人一聽就會知道這是個多麽搞笑的故事),他們的家財則被葉修一夥侵吞,還配了一張葉修部隊的士兵們向人群開槍掃射、其碟形飛船上則塞滿各種財物的照片。
在這場編造新聞的大戰中,《瞄準鏡報》并不是表現得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個,它的報道沒有太多的虛假成分,甚至對其他一些太過分的指責做了一定程度的澄清。他們所做的只是針對葉修在軍事才能外的其他方面發表一些雞蛋裏挑骨頭的輕蔑言論,這些負面意見不會令人覺得是刻意的诋毀,還對一般民衆具有相當的蠱惑力。根據戰後從嘉世方面獲得的資料,其時,《瞄準鏡報》雖然表面仍以激進派中冷靜客觀的民間媒體形象示人,但暗地裏早已是陶軒的走狗。陶軒一面把元帥的光環戴到了葉修頭上,另一面卻已經開始着手借用這些“自民間生,為民間言”的筆杆子們來慢慢削弱葉修的名聲和影響力。
葉修每天花大約一個小時的“懶洋洋時間”來浏覽報紙。反應最大的一次,葉修的眉頭擰了一下,顯得有些糾結地把報紙丢開。我随手拿過那份報紙,在上面發現了一行标題:“‘娃娃元帥’是否名副其實”--還是在攻擊葉修,這次被懷疑的是他的資歷。
葉修靠在椅背上仰頭朝我一樂:“呵呵,一不小心成了最年輕的元帥,這可怎麽辦。”
實際上葉修并不是最年輕的元帥。在國外,元帥是珍稀品種,輕易不行授銜,得此殊榮者無一例外是本國軍方頂尖中的頂尖。嘉世則與衆不同,元帥一下敢授予十人之多,一方面隐隐體現了嘉世對軍事超乎尋常的重視,另一方面嘉世的元帥軍銜也自然有所貶值,最年輕的元帥另有其人倒也十分正常。
(于此事2983年時甚至還曾有國外媒體幽了嘉世一默。他們特地做了一份軍銜級別表,其他國家的軍銜等級包括“士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少數國家還有最上一級“元帥”),而嘉世的軍銜等級是這樣劃分的:“士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元帥”、“葉修”。)
而稱葉修“娃娃元帥”那位撰稿人,要麽是并未在諸位元帥們的基本資料上下過什麽功夫,要麽是他在潛意識裏并未把其他那些年輕的元帥們放在眼裏。這種論調後來還出現了為數不少的附和者,一時間報紙上網絡上随處可見諸如“小元帥”、“我們年幼的元帥”的字句,令人哭笑不得。這實在是個有趣的現象。
這幾天,滾滾而來的除了以上這些使人不愉快的議論,還有不少來自社會各界的祝賀與贊揚。葉修先前對修憲的反對固然使他的印象分下降了一些,但他在戰争中的卓越貢獻有目共睹,區區幾頁內容荒唐的報紙遮不住人們的眼睛。源源不斷的祝賀信雪片一般飛到葉修的桌上,嘉世軍校內也不免為了他們的元帥教員歡欣鼓舞、喜氣洋洋。
4日,葉修又迎來了一位訪客。警衛進門向葉修通報:“秋帥,吳雪峰元帥來訪。”
即使還沒有舉行過正式的授銜儀式,葉修此時還依然是葉秋少将,但至少每一個軍人都已經将他看做嘉世的一位無可争議的元帥了。
那時我還認為葉修與吳雪峰這對老友之間的關系不甚愉快。吳雪峰的模樣與早先相比稍顯憔悴,進屋時與葉修寒暄了一番,而葉修居然也有此閑心作陪,這和我第一次見到的他們的相處模式大不相同,讓我更确認了我的猜測(當然後來我知道這是為了不讓監聽者起疑)。寒暄過後他們倒是放松了下來,開始自由談天:在前面那番怪異的開場白後,即使吳雪峰和葉修再如何作親密之态,在有心人的耳眼之中也會變得陰陽怪氣了。
只見吳雪峰調侃地看了一眼葉修桌上攤開的報紙:“小元帥,這次又有人怎麽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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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常談。”葉修說,“奇怪啊,我記得嘉世比我小的元帥不算太少吧?怎麽不管管?劉皓他們幹什麽吃的?”
吳雪峰聳聳肩:“誰讓你看起來最小。”
葉修腳下一蹬,輪滑椅從吳雪峰椅子旁邊打着旋兒滑過去:“那是你個人心理作用啊吳雪峰同志,年齡大也不要老母雞情結。”
吳雪峰偏過頭看他:“哎哎,小元帥,你非逼我把‘幼稚’這個詞說出口啊?”
葉修的輪滑椅又一次滑了過來,這次他停在了吳雪峰面前,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吳雪峰一會兒,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呦,吳文清同志好,沒認出來,得罪得罪。”
(編者按:“幼稚”——據說在2979年聯盟總參的非正式小聚會中韓文清曾給過葉修這樣一句評語,不知為何在聚會後廣泛流傳,異常出名。)
吳雪峰回了個禮,然後一腳踹翻了葉修的椅子。我尚未來得及反應,吳雪峰已經閃電般起身拉住了葉修的手,握住他的腰把他拉了起來。毫發無傷的葉修看起來并沒怎麽驚慌,他微微鼓了鼓腮幫子,一腳撤步後仰,沒被拉住的那只手漫不經心地朝外一攤——一個很标準的舞步定位。
屋裏寂靜了一會兒。
吳雪峰挑眉看他:“秋帥,容我提醒,這樣你跳的是女步。”
葉修的神情比誰都無奈:“我也沒辦法,現在這個姿勢我跳不了男步啊。”
吳雪峰把葉修摁到他自己的椅子上,轉頭對我說:“中尉,如果今後你要給你的長官著書立傳,務必記下今天這一幕。”
葉修老神在在地歪在椅子裏跷起腳:“言歸正傳嘛,這次來找我什麽事?”
“祝賀以外,告知你授銜儀式的時間,初步是定在12月16日,王朝大廳——可真是殊榮。”
“憲法實行一天以後?”
“是。12月15日當天還有儀式彩排,你也要去,晚上在那裏給你安排住的地方。”吳雪峰說,“這是給你的流程表,你看看就行。到時候會有人接你過去。”
“總是愛好搞繁文缛節。”葉修說,打開了流程表,“嗯……先是祝酒?……等等,不對吧這,還有啊?不怕我給搞砸了?”
衆所周知,戰場上叱咤風雲的葉修,在戰場下卻不擅飲酒。反拓荒戰争結束後,各國高級軍官們聯合舉行慶祝酒會,葉修理所當然成為了焦點,其他人無論職務高低交情深淺,紛紛端着杯子四處找他敬酒灌酒。根據幾位當事人的記述,藍雨和百花為此結成同盟,一方面喻文州佯攻,和吳雪峰拼酒打消耗戰,另一方面孫哲平則負責對葉修進行搜索定位,張佳樂和黃少天負責戰術合圍與輔攻,魏琛則是主攻手。藍雨和百花的戰術配合極為成功,葉修沒有選擇,他被灌下一杯酒,随後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這倒給魏琛他們造成了點麻煩,他們差點被周圍的人誤認為在酒裏下毒謀害葉修。幸而一旁的孫哲平機智而富有犧牲精神,他果斷拿過葉修的酒瓶,連灌了自己三杯後緊随葉修一起倒在了地上,這才免去一場外交風波。
自此之後,葉修酒量一杯倒成為了盡人皆知的秘密。這一次授銜儀式,如果當真讓葉修喝酒,那麽那之後的流程,葉修可以說完全不需要了解了。
吳雪峰的表情仿佛他早知道葉修會問這個問題:“形式而已。你喝茶就好,被人看出來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葉修點頭:“嗯,那我多喝幾杯。”他低下頭去接着看流程表,“然後陶軒三分鐘講話,然後……授銜和授勳,還有……新聞發布會?一般不是在儀式之前舉行嗎,再說我為什麽也要參加?”
“正式表态。”吳雪峰簡短地說。
需要葉修對何事做出正式表态,想必已不需贅述。
葉修也懂得吳雪峰言下之意,他停下來看了吳雪峰一眼,轉回頭來聳了聳肩:“這些以後說吧。該不會是讓我向陶軒舉拳頭?”
在這裏,葉修所說的“舉拳頭”當然不是指毆打,而是指宣誓效忠的禮節。具體做法是立正、右臂伸直微擡至15度、右手握拳向效忠對象方向行效忠禮,象征着堅決與誓死捍衛。
吳雪峰說:“那倒不必。”
葉修說:“上次授銜我沒去過不清楚啊,你們原來不舉拳頭的?你沒有?”
吳雪峰笑了笑:“那時候沒有,這一次流程上也沒說有。……我只會向我的理想、向嘉世宣誓效忠。”這是一個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回答。他又問:“你呢?”
葉修說:“我懶得。他要是硬要我效忠他,那祝酒可就有大用了。偷偷拿個塑料袋子裝一點就行,就裝在口袋裏,瞅準就喝。給我一口酒,我能睡過整個儀式。”
吳雪峰沒再說什麽,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看似是個僵局。吳雪峰和葉修似乎在陶軒的陰影下話不投機,我那時以為這是因為他們友情的破碎;但後來的一切證明,這不過是因為他們兩人之間已無需多言。
吳雪峰走後,葉修坐在原地不動了,也不說話。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我不願打擾他,但不久他自己輕聲說:“小月月,我覺得吧,我最近不需要副官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葉修坐正了起來,十指交叉,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很認真的态度對我說:“我不隐瞞也不拐彎抹角。我恐怕要得罪大人物了,很大的人物。”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我記得我猛地一個深呼吸,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不是為了他在得罪大人物時能把我一腳踢開而每天幫他整理文件和房間的,另外,他最好不要自以為他自己就不是什麽很大的人物,這種觀點讓一個很大的人物的副官十分惱火。
葉修可能也終于被我震住了一回。然後他說:“糟糕我好像找不出什麽反駁你的理由……那這個怎麽樣?我有件事騙了你。”
我提醒他:“你不覺得這個範圍太大了點?”
“不一樣,這次是很大的事。”
“身為嘉世軍方第一人以及世界首屈一指的軍事家十幾年來你連名字都是和你弟弟換的——有什麽比這事更大你能告訴我嗎?”
“我目前只能告訴你,”葉修露出了一個萬分悲痛的表情,“還真有。”
我對猜測還能有什麽更大的事毫無興趣,反正總不可能是勾結外星人。但葉修堅持不懈地挑撥我:“你不想知道是什麽事嗎?這次騙你的真心是大事,不聽別後悔。”
“哦,是嗎?”我已經不耐煩了,也不想再管面前這個人是不是我的長官,“首先,我認真問你,我會不會拖你的後腿?”
“這個真沒有。”葉修搖頭,“這次我也是認真回答的,沒騙你。”
根據戰後發現的錄音材料,我說了下面的一段話。
“那就好。除了這個。除了這個——葉修你丫!我今天還就告訴你了,除了這個哪怕你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Omega想踹了副官自己單飛你丫做夢!我管你妹的少将還是元帥!!你當元帥了不起啊!翅膀硬了啊!!你個勤務兵排斥症晚期知不知道沒有老子你兩年前就該猝死在垃圾堆裏了啊!因為防腐劑在體內堆積過多你丫還能混個木乃伊啊!!老子每一秒都是你救命恩人你就這樣對我你妹的這是人幹的事嗎?!!”
那時葉修的表情看起來很傻,不得不說這讓人非常有成就感和滿足感。于是我越罵越暢快,等我注意到時,我已經足足數落了他三分多鐘了。
葉修遞給我一杯熱水,我惡狠狠地喝了下去,這才稍微冷靜了一點。如果不是錄音擺在那兒證據确鑿,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居然對我的長官進行了如此出格的辱罵,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葉修确實值得。
葉修等我喝完水後朝我舉了白旗,承認了我最終的勝利。然後他以一種贊嘆的口氣說:“小月月你真是神了,你怎麽猜到我就是個Omega的?”
我沒想到這其實就是真相,我以為葉修還是在戲弄我。我握着杯子的手緊了緊,想了一下,決定回他一句他自己的慣用語:“別鬧。”
“別這樣啊,我真是個Omega,純的,別不信,不信你可以來扒我褲子。不算了這個好像有點流氓,我想想啊……”
我忍無可忍,啪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沙發上的靠枕給了他的臉一下。
葉修臉上的“相信我”被靠枕切換成了“我郁悶”,然後他把自己攤平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幹什麽你?”我問。
“做夢啊。你說的,想踹了副官就得做夢……”
這次我把靠枕捂在了他的臉上。
嘉世軍校的師生們人人都清楚,如果葉修接受了元帥軍銜,那麽他的軍職幾乎肯定會在之後作出相應提升,讓他繼續閑下去也不大可能。所以,接下來的十幾天可能就是葉修待在嘉世軍校的最後十幾天了。為此,葉修的課堂每天的擁擠程度更上一層樓(确實是更上一層樓,不知道誰想出的鬼點子,軍校生們把好幾十架梯子搞到了第一講堂以便他們能站在上面聽課);食堂特地給他開了“紀念小竈”;和他一起走在路上,總能聽到不同的聲音接連不斷問候他“秋帥”,他們等能名正言順地叫這個稱呼已經很久了,這次可要叫個過瘾。不只是他們,幾乎所有喜歡葉修的人都會稱他“秋帥”,這樣的稱呼方式即使在葉修真實姓名曝光後也仍然延續着。
常常會有大膽的學生跑過來和葉修說話。當然,偶爾也會遇到一些激進派的學生來對葉修進行教育,規勸他千萬不要成為“Beta之恥”,對他們葉修總是表面搪塞,轉頭就當從沒看見過。
但我也注意到了,短短的十幾天裏,這樣的“偶爾”已經越來越多。
12月15日很快來臨了。這一天是葉修的元帥授銜儀式彩排的日子,也是嘉世2986年憲法正式登上舞臺的日子,從今天開始嘉世的Omega将居于整個嘉世的最底層,失去幾乎所有的人權,成為生育的機器,甚至有時,洩欲的工具。
就在此前一天,嘉世軍校特地為葉修舉行了告別晚會,這次我沒有理由阻止他熬夜。相應地,15日葉修是中午才起的床——被外面慶賀憲法正式施行的聲浪吵醒的。他的精神狀态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許多。
接葉修的專車來時大約是下午兩點半左右,葉修出門前花了幾分鐘把他這間住了兩年多的屋子好好看了一遍,最後他随手從抽屜裏翻出一本破舊的小筆記本揣進了口袋裏,除此以外連鑰匙都沒帶就出了門。葉修已經預感到了,這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授銜儀式。
但他可能沒有預感到,這次的儀式彩排也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儀式彩排。
彩排從下午三點持續到五點,結束後仍然是專車将葉修和我接到今晚的暫時住處,一家豪華酒店。大約晚七點左右,我接到了一通電話,是來自崔立的夜游邀請,今晚九點,請葉修務必前往。
現在的崔立已經是嘉世的衛生部長兼代理外交部長。一聽說是崔立來電,葉修的眉立刻皺了起來。一般來說,葉修并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這樣明顯的對于一個人的厭惡情緒對他來說極其少有,并且我記得他早先提到崔立時并不是這樣的反應。
葉修把電話調成了環繞聲免提模式使我也能夠聽到,然後問:“怎麽夜游?微服私訪?”
“不算,”崔立在電話那頭說,“确切來說是參觀考察。”
“什麽地方?”
“你來了就知道。九點車去接你。”
“我能不來嗎?”
“恐怕不能。”
“那好吧。”說完,葉修立刻摁了挂斷鍵,仿佛一秒都不想和崔立多談。他轉而對我說:“今天晚上看來是要耗掉我大半精力了,我先睡會兒,強烈建議你也睡。”
我問葉修睡過頭怎麽辦,葉修認為那樣更好。
我們還真睡過頭了。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目的地等候着我們的不是崔立,而是時任嘉世安全部長的陳夜輝。見我們姍姍來遲,陳夜輝沒有顯露出什麽不耐,他伸出手來,請葉修和他一同進行“參觀考察”,至于“參觀考察”的地點,據陳夜輝的解釋,是某個工廠的車間。
葉修和我對視了一眼。沒有哪個白癡會相信陳夜輝如此大費周章地把我們叫出來只是為了參觀考察一個工廠的車間,想也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我們既然已經來了,也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那是一個從外觀來看一點都不像工廠的地方,相比之下它給人的第一印象更像一座陰森恐怖的監獄。陳夜輝沒有帶什麽随從,他只身一人帶着我和葉修走進了正門,此時我還在猜度這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工廠,武器軍火?很有可能。
一開始我們進入的是一道冰冷的長廊。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的心一下緊了起來,看來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的工廠。可能察覺到了我的焦慮,葉修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
随着長廊的盡頭漸漸逼近,隐約能聽到有什麽聲音透過凝凍的死空氣傳了過來,越來越清楚……是一陣陣似有若無的呻吟。
葉修的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終究還是跟着陳夜輝穿過了長廊盡頭的那道門。
那是一道地獄之門。
沒有親眼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樣的場景——長廊盡頭聯通的是“監獄”中央的通道,通道兩旁豎立着鋼鐵栅欄,栅欄的裏面是牆壁,仿若書櫃一樣從上到下分出一層一層,每一層都躺滿了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肉體……是Omega。他們被固定在自己所待着的地方,個個肚腹隆起,顯得大腹便便,面上洋溢着一種詭異的、癡迷而快樂的微笑。
一些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站在可自由升降的輕便平臺上,在Omega們中間穿梭。間或碰到幾個小腹平坦的Omega,他們便冷漠而熟練地将帶着白手套的手伸進這些Omega裸露的生殖孔中掏摸,可能是放入什麽藥物,也可能是采集什麽樣品。先前我所聽到的那陣陣暧昧的呻吟,無疑正是來自這些Omega的口中。
然而一個人,但凡還有一些人性,就絕不可能把眼前這一幕和任何豔情和肉欲聯系在一起。我只覺得惡心。
一個護士裝扮的女工作人員抱着個襁褓出來,她面帶笑容,經過我們時她低聲說了一句“是個小Beta”,陳夜輝回她一個微笑,看着護士腳步輕快地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那裏是暫時的育兒房,溫暖而舒适,進入這裏的工作人員們會立刻變得與在隔壁判若兩人,從冷酷的惡魔變成溫柔的天使。
天堂與地獄僅僅只有一牆之隔,卻宛若橫亘天塹。
育兒房只是一個暫時的中轉站,小Alpha和小Beta将被分配進入由Alpha和Beta們組成的家庭,而小Omega仍将被送入孤兒院,最多只接受一些基礎教育,等到他們成長到具有生育能力的年紀,他們也将被按照計劃送進“工廠”中,延續着Omega悲慘的命運。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啊?”在周圍高高低低的呻吟聲中,葉修終于說出了他進入“工廠”以來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不大,然而十分清晰。
“主要還是想請秋帥見識一下。”陳夜輝說,一邊轉過身來。
“見識了。”葉修說,平靜的語氣下微不可覺的顫抖表明他此時已經憤怒到了極致,“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新的憲法,是從今天開始實施的。”
這就意味着,在12月15日之前,Omega都是和Alpha、Beta相平等的嘉世公民,沒有人能夠剝奪他們的人權。直到12月15日我們“參觀考察”的那天。但是,這麽一座令人作嘔的“生育工廠”,總不可能是一天之內造出來的。
此前那些被警方逮捕後消失在人們視野裏的Omega,我想,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歸宿。
“沒錯。”陳夜輝回應道,“那又怎樣?”
“你是政府的內閣成員。”葉修一字一句地說,“你該知道這已經構成了違憲。”
“可惜,”陳夜輝有些惋惜地說,“現在已經是12月15日了。在此之前的事情,秋帥,你覺得現在的嘉世又有誰會認真追究呢?每個人都會認為這不過是在伸張遲來的正義。更何況我們已經很人道了,”陳夜輝微笑着指了指兩邊的擠滿肉體的牆壁,張開雙臂大聲道,“秋帥,你倒是在裏面找出一個非自願的人啊?!”
這個問題的回答注定只能是可悲的。Omega們正沉浸在甜美的夢境裏無法自拔,笑得像個最快樂的孩子。這些身處地獄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地獄;為了胎兒的發育良好,Omega需要保持良好的情緒,他們的大腦中被植入電極,他們的精神徜徉在虛假的天堂裏,他們的肉體則扭曲着,為已經扭曲的國家貢獻即将被扭曲的生命。
葉修沉默了下來。他的眼睛裏有什麽在閃動,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深切的哀傷。但面對陳夜輝的提問,他終究什麽也說不出來;即使是葉修,即使是戰場上那個計謀多端、百戰百勝的葉修,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不是靠他一人之力所能夠回答得了的。
“不……”
突兀地,有一聲弱小而堅硬的嘶叫撕破了周遭軟綿綿的呻吟,漸漸在掙紮中強大,堅韌而不屈。
“……不!我不是……自願的……不是!他們……抓我……我不願意……我不願意!!葉秋上将!!”
葉修猛地回過身來,我看見有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我的眼眶也立刻被淚水模糊。
那是一個看起來大約二十歲出頭的Omega青年。他的下腹滾圓,大睜着眼,淚流滿面,表情扭曲得如同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歡喜和痛苦之間來回變幻——這位堅強的青年在用自己鋼鐵般的意志對抗着電極的幸福之夢,他知道自己受到了不公至極的待遇,他絕不應該歡喜。
而他叫葉修上将。葉修是上将——這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
“葉秋上将!!”終于他哭叫着嘶吼了起來,“葉秋上将!!!我不願意啊!!!”
一位受難者的靈魂最強音便是如此回蕩在這座人間地獄的上方。
陳夜輝的溫和之色早已盡去,他瞪着那個青年,咬牙切齒,恨不能将這個計劃外的突變碎屍萬段。
葉修眼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配槍,直指陳夜輝頭部:“你聽見他說什麽了。放了他。”
看到葉修舉槍,陳夜輝的表情反而突然輕松下來。他說:“秋帥,你情緒不穩了。你知道嗎,情緒不穩的人特別容易做蠢事,比如你現在在做的。”
他話音剛落,葉修身上立即出現了幾個快速游移的紅色光點。葉修撇了一眼身上,眼角的淚痕還未幹,就向陳夜輝笑道:“我說你什麽時候那麽大膽子了,原來帳下埋伏着八百刀斧手啊。不過我說你們也太喜歡形式化了,搞這些沒用的點兒幹嘛?”
“沒八百,八個而已。至于紅點,不用起別的作用,能威脅你就夠了。”陳夜輝簡單地說。
“唉,”葉修嘆,“人老了是真容易幹蠢事啊。”
陳夜輝笑道:“秋帥,別自暴自棄,現在要挽回還來得及。”
葉修微微搖頭,“臉皮真厚,我說陶軒和崔立呢。老什麽老,我可還沒到三十。”
說着,葉修緩緩回手,把槍口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陳夜輝臉色微變:“秋帥這是什麽意思?”
葉修說:“我手裏這槍最大功率直接就能把人烤成一堆焦炭,我還能有什麽意思?說你們幹蠢事你還不信,誰都知道我和陶軒關系怪怪的,你是陶軒那邊的人,授銜儀式前夜我被你約出來晃蕩,不明不白體貌難辨地就死外面了,你們幫我想想怎麽解釋。”說着他揚起臉對我說,“小月月多謝你啊,虧你我才想起來我也是個有點影響的大人物嘛。”
“不謝,應該的。”我說,在心裏加了一句:你的臉皮也不薄。
陳夜輝臉色忽青忽紫,勉強笑了一下:“果然是秋帥。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死是可能給我們造成相當大的麻煩沒錯,但這樣就想扳倒我們,也未免太癡人說夢了。”
葉修“唔”了一聲:“說得完全正确。陶軒我确實未必扳得倒,但直接責任人就死定了吧?現在我在民間人氣還是挺高的。死我一個,不用起別的作用,能幹掉你就夠了。”
陳夜輝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葉修這是在賭陳夜輝自己,賭他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開這麽個玩笑。他揚起手指着那個Omega青年,說:“秋帥,你甚至都不認識他吧?你不覺得不值?你就為了他,不惜拿命來換我的命?”
“就為了他。”葉修說,神态輕松,拿着槍的右手紋絲不動,仿佛他的槍口頂着的不是自己的腦袋似的。
陳夜輝說:“那這倒是個厲害的賭局。那我再加點籌碼吧。”
這一次,陳夜輝的手指指向的是我。葉修身上有四個紅色光點立刻消失不見。
我立刻意識到它們大約已經到了我的身上。
葉修的表情沒有什麽大的變化,陳夜輝卻已經得意了起來:“秋帥,要是說你為了個素不相識的Omega敢用自己的命和我賭,這我信。但現在要是加上了你的副官的命,你還敢這麽肆無忌憚嗎?”
葉修笑:“你為什麽以為我不敢?”
陳夜輝沒有被葉修的笑影響,他看來胸有成竹:“秋帥,你這樣的人誰還不清楚?”
這方面陳夜輝确實很了解葉修,葉修表面上雖然裝得不受威脅、十分自在,但只要和他深入相處過很久的人,就能從葉修的語速的微妙變化中聽出他的緊張。
我明白,現在該輪到我做些什麽了。
“既然如此,”我平靜地說,右手穩穩地拔出槍,指向自己的腦門,“那我也加一點籌碼吧。”
陳夜輝臉上的笑容終于再也挂不住了。他高聲道:“中尉,你也要幹蠢事?”
其實說我一點也不緊張那真是假話,我的後背早就濕成一片了,好在陳夜輝看不到,我也不打算讓陳夜輝看出來。
于是我試着像個“大人物”一樣笑了一聲,說:“抱歉閣下,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秋帥是我的長官,您卻不象征着國家的最高權力,您甚至都不是軍方的人。再蠢的事我也只能跟着我長官一起幹,您沒資格命令我。”
現在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手裏了。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