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有時,當你聽到一件不可能的事時,也就那麽過去了。但有時,卻會在你心裏引起回想,讓你立刻恍然大悟,覺得,呀,這事其實我一直就知道,或者至少聽說過類似的事情,只是懶得将它拾起檢視一番罷了。我本應該被曼多這句話嗆到,說句諸如“荒謬”這樣的話才對的。然而關于這事,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無關乎對錯,只是覺得他這話似乎不光是推測那麽簡單,更像是有某種計劃正圍繞我展開,一步步将我推向王庭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寶座。
我長長地啜了一口咖啡,問道:“真的?”
他玩味地注視着我的臉,在我眼中搜尋着什麽,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
“莫非你也感覺到什麽了?”
我再次端起咖啡杯,原本打算說:“沒有,當然沒有。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事呢。”不過,我想起父親跟我說過的一件事,想起他當初失憶後,是如何從弗蘿拉口中套出重要信息的。在這件事裏,讓我印象深刻的并非他的機變,而是他對自己親人的那種不信任,竟像一種本能反應。我沒有經歷過科溫曾經歷的那種內鬥,所以缺少這樣一種本事。而且,曼多和我一直以來都處得很好,盡管他比我要大幾個世紀,在某些領域的品味和我也大相徑庭。不過,突然間,面對這樣一種高風險的探讨,那個被科溫說成“凡事往壞處想”的他,似乎在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建議我:“幹嗎不呢?你正好可以拿這事來練練手嘛,孩子。”于是,當我再次放下咖啡杯時,決心試一試,只是為了看看這會是怎樣一種感覺,只要一小會兒。
“我不知道我們所說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說,“對于當前的局勢,你不妨跟我說說其中的核心,開頭也可以,你認為可以迅速得出結論的。”
“試煉陣和洛格魯斯都具有情感,”他說,“這一點我們倆都是親眼所見。它們是否就是獨角獸和聖蟒顯靈或是其他什麽,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區別。不管怎樣,我們說的是兩種超凡的智能産物,有着無邊的力量。不管誰先出現,都是對那些無用論點的支撐。我們只需考慮當前的處境以及它對咱們會産生何種影響就成。”
我點了點頭。
“中肯的評價。”我贊同道。
“他們所代表的力量一直水火不容,而且兩者半斤八兩,已過了幾百年,”他接着說道,“因此,一種微妙的平衡被維持了下來。它們一直在尋找對方的弱點,并借此獲得一些小的勝利,試圖壓過對方。這似乎是一場零和游戲。長久以來,奧伯龍和薩沃都是它們的代理,而托爾金和宿慧,由于他們和能量本身的親近關系,一直是它們之間的調停人。”
“是嗎?”我說着,啜了一口果汁。
“我相信托爾金是距離試煉陣太近了,”他繼續說道,“于是成了對方的操控對象。然而,他的本事不容小觑,他意識到了這一點,開始抗拒。這導致了他的精神失常,而且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對試煉陣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這反過來倒也讓試煉陣沒再去招惹他,沒再對他造成額外的傷害。但傷害畢竟造成了,于是洛格魯斯獲得了微弱的優勢。這使得它在布蘭德王子試圖通過實驗增強自己能力的時候,能夠深入秩序之地。我相信由于他未加任何防範,就不知不覺成為了洛格魯斯的代理。”
“這裏邊很多都是推測。”我說。
“你想想,”他回答,“他的目的,按正常判斷,無疑是瘋狂的,但如果将它當作摧毀秩序、重塑混沌世界的目标來看,就合理多了。”
“接着說。”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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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時刻,試煉陣發現自己有制造短命‘幽靈’,複制那些通過它之人的本事,也許它一直都有。這是個神奇的概念,我非常感興趣。它将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證明了我的判斷——試煉陣,很有可能包括洛格魯斯,都能直接插手現實事務。你說有沒有可能正好說明,你父親是試煉陣設計的用來對付布蘭德的代理人?我有些好奇。”
“我有點不大明白,”我說,“你說的是,設計?”
“我有一種感覺,他确實是試煉陣選中的安珀下一任君王,這剛好和他的願望巧合,因此更利于控制。我懷疑他在那個地球影子診所中的突然康複,尤其是那場把他送進診所的意外,都與此事有關。雖然時間流不同,但布蘭德還是有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既在囚房之中,又時刻盯着步槍的準星。當然了,這事也沒辦法去問布蘭德。”
“還是猜測,”我吃完煎蛋卷,說道,“不過也并非沒有意思。請繼續。”
“然而,你父親奪取王位的心動搖了。不過,他依然是安珀的代理人。安珀确實贏了戰争。試煉陣被修複,平衡再次被重建。蘭登是王位的第二選擇,一位維持現狀的最佳候選人,但這一決定是獨角獸作出的,并非由安珀人根據他們的王位繼承律決定。”
“我還從沒想到過這個。”我說。
“而你父親,我相信是無意為之,提供了額外的砝碼。由于擔心試煉陣不能被修複,他又畫了一個。可它卻被修複了。因此,出現了兩個秩序之作,而非一個。雖然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它并不能增強試煉陣的力量,卻能大大加強秩序的威力,也就是說,削弱洛格魯斯的優勢。就這樣,你父親讓兩種力量回歸了平衡,然後又輕輕推了一把,推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這些都是你和菲奧娜查看過新試煉陣以後得出的結論?”
他緩緩點了點頭,呷了一口果汁。
“自那以後,影子風暴便比平時多了,”他說,“将我們帶到了今天的境地。”
“對,今天的境地,”我說着,又給自己倒了一些咖啡,“我們都注意到了他們的增強。”
“确實。你說過的那個叫卡洛兒的姑娘,當她要求試煉陣送她去一個合适的地方時,它是怎麽做的?它立刻把她送到了一個影子試煉陣中,然後滅掉了所有的光線。接着,它便讓你去救她,并順便修複了那個版本的試煉陣。一旦修複,它就不再是影子試煉陣,而是另外一個它可以從中吸取能量的實實在在的試煉陣。說不定,它連那個影子也完全吸收了,極大地增強了自己的能量。它對洛格魯斯的優勢,甚至更加明顯了。洛格魯斯需要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于是甘冒奇險深入試煉陣統治之地,孤注一擲地搶奪混沌之眼。不過,那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對峙,因為你發明的那個叫鬼輪的古怪玩意兒突然在當中橫插了一杠。于是,平衡繼續傾向試煉陣那邊,成了一種危險的狀态。”
“對洛格魯斯。”
“我得說,對所有人都一樣。兩股力量争鬥不休,影子世界紛争四起,在事态得到糾正以前,兩邊都是一片混亂。”
“因此應該做一些對洛格魯斯有利的事情?”
“你已經明白過來了。”
“我想是的。”
“它直接和你交流過,不是嗎?”
我想到了那晚,在影子中間那個山洞中,我就曾面臨在聖蟒與獨角獸、洛格魯斯與試煉陣之間作出選擇。由于讨厭這種被脅迫的感覺,我拒絕了。
“對,确實是。”我回答。
“它想讓你做它的代理人,不是嗎?”
“我猜它确實是那麽想來着。”我說。
“然後……”
“……然後我們便出現在了這兒。”我回答。
我不由得想起在影子下面的那段艱難跋涉,想起了幽靈的那些威脅。試煉陣的,洛格魯斯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我猜它确實那麽想來着。”我重複道。
不過最後,還是讓試煉陣撿了個便宜,雖然我也是萬不得已。
“那你準備好毀掉試煉陣來替王庭服務了嗎?”
“我準備好尋求解決之道,來為每個人內心的平靜服務了。”
他笑了。
“你這是在提條件,還是已經同意了?”
“這只是我內心的真實表達。”我說。
“如果洛格魯斯已經選擇了你,肯定有它的理由。”
“毫無疑問。”
“幾乎用不着說,你登上王位,将會極大地增強薩沃家族的力量。”
“你這麽一說,還真是。”
“當然,鑒于你的背景,你有必要決定自己最終效忠的是誰。安珀,還是王庭。”
“莫非你已經感覺到了另外一場戰火?”
“沒有,當然沒有。不過,任何對洛格魯斯有利的事情,都會激起試煉陣的報複以及安珀的反應。很難達到戰争的程度,但報複肯定是免不了的。”
“你能把你的想法說得更具體一些嗎?”
“我現在說的不過是一些總體形勢,好給你機會,作出正确的反應。”
我點了點頭。
“既然說的是大勢,我也只好重複一遍我的态度了。我已經準備好去尋求一種解決之道。”
“好吧,”他說,“咱們已經對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你登上王位的過程中,你也需要我們——”
“‘我們’?”我打斷了他。
“當然是薩沃家族了。不過,你應該不會想要任何人給你具體的指示。”
“這麽說很對。”我回答。
“不過當然了,我們說的僅僅是一種假設,還有一兩個人,對王位很是念念不忘。”
“争鬥想必是難免的了?”
“不過,要是家族能助你戴上王冠,你承不承認自己欠他們一個人情?”
“哥,”我說,“你就是家族,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如果你想在幹掉蒂姆爾和塔伯之前征求我的意見,就忘了這事吧,對于王位,我還沒那麽着急。”
“你的願望,在這件事上已經不重要了,”他說,“要是你想想我們同傑仕比的長期龃龉,再想想凱尼卡特一直是怎麽惹麻煩的,就不會覺得那麽惡心了。”
“這事和惡不惡心無關,”我說,“我從沒說過我想要王座。而且,坦白說,我覺得不管是蒂姆爾還是塔伯,都比我更适合幹這份工作。”
“可他們并不是洛格魯斯屬意之人。”
“如果我真是,我也應該獨自去做。”
“兄弟,在原則世界和我們的血肉鐵石之間,還是有巨大鴻溝的。”
“萬一我有自己的打算,但不包括你的計劃呢?”
“說來聽聽。”
“我們說的都是假設,忘了?”
“梅林,你太固執了。在這件事上,你有義務,不管是對王庭還是洛格魯斯,都有。”
“我能盡到自己的義務,曼多,而且到目前為止,一直都在做。”
“如果你真有計劃,能讓事情恢複正常,還是個好點子,我們會幫你實現的。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現在還不需要幫助,”我說,“但我會記在心裏的。”
“你現在需要什麽?”
“信息。”我說。
“問吧,我有不少。”
“好吧。能跟我說說我母親娘家那邊的事嗎,亨德裏克家族?”
他抿緊了雙唇。
“他們尚武,都是職業軍人,”他說,“你知道他們經常參加影子間的戰争。他們喜歡這樣。拉瑟斯将軍死後,由貝莉莎·米諾比負責。嗯。”他頓了頓,然後說,“你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他們對安珀那份奇怪的情感嗎?”
“安珀?”我說,“什麽意思?”
“我記得有一次因公前去拜訪亨德裏克道時,”他說,“無意中走進了一間像是祭壇一樣的房間。牆上一個顯眼的位置懸挂着本尼迪克特将軍的一幅肖像,一身戎裝。下面是一個類似祭臺的架子,挂着幾件武器,上面點着好幾支蠟燭。你母親的像,也挂在那兒。”
“真的?”我說,“你說本尼迪克特知道這事嗎?黛拉曾告訴我父親,她是本尼迪克特的後代。後來,他發現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你覺得那樣的人會不會對我父親心生怨恨?”
“為什麽?”
“在試煉陣傾覆之戰中,科溫殺死了亨德裏克的博瑞爾。”
“他們對于這種事情看得很開。”
“可是,從他的描述中,我聽出了些許勝之不武的意味,雖然當時并沒有人看到。”
“就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吧。”
“我也無意舊事重提。可我擔心的是,萬一他們聽到了什麽,說不定會找他讨還血債。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在他失蹤背後扮演角色?”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這是否符合他們的行事風格。我想你可以問問他們。”
“就那樣跳出來說:‘嘿,你們跟我爸爸的事有沒有關系?’”
“探明一個人的态度,有許多種不動聲色的方式,”他回答道,“就我了解,你年輕時曾上過幾堂相關的課程。”
“可我甚至都不認識那些人。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在聚會上碰到過其中一些姐妹,現在想來,我曾遠遠地見過拉瑟斯和他妻子幾次,僅此而已。”
“亨德裏克會派代表出席葬禮,”他說,“要是有機會,我會給你介紹,到時你略微展示一下個人魅力,自然能折服一個。”
“你知道的,也只好這樣了,”我告訴他,“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對,就那樣,拜托了。”
“沒問題。”
他做了一個手勢,将桌子清空,又上了一桌菜。這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薄如蟬翼的薄餅,各種配菜,以及各式口味的新鮮面包卷。我們沉默着吃了一會兒,盡情享受着鳥語花香以及和煦的清風。
“我希望能夠看看安珀,”他最後說道,“在更加寬松的環境當中。”
“這一點絕對沒問題,”我回答,“我願意領你四處逛逛。我知道在死亡巷有一家很棒的餐館。”
“不會是血色安迪吧?”
“應該是,不過它的名字時常換。”
“我也聽說過這家,而且一直很好奇。”
“等哪天咱們一定去一趟。”
“好極了。”
他拍了拍手,一碗水果從天而降。我續上咖啡,将一顆卡多塔無花果放到一碗生奶油當中,慢慢晃動着。
“我待會兒還得跟我母親一起吃飯。”我說。
“嗯,我聽說了。”
“你最近常見她嗎?她怎麽樣?”
“正如她所說,深居簡出。”他說。
“你覺不覺得她像是有什麽事?”
“很有可能,”他說,“在我印象中,她就沒有沒事的時候。”
“有什麽想法嗎?”
“她會直接告訴你的,我幹嗎還費勁去猜?”
“你真覺得她會?”
“你是她兒子,比誰都有優勢。”
“同樣,也是劣勢。”
“不過,比起其他人來,她更有可能會跟你說。”
“也許吧,除了朱特。”
“這話從何說起?”
“她一直更喜歡他。”
“有意思,朱特也曾這麽說過你。”
“你經常和他見面嗎?”
“經常?沒有。”
“上次是什麽時候?”
“大概一兩個輪回前。”
“他現在在哪兒?”
“這兒,王庭。”
“就在薩沃嗎?”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他和我們母子一起吃飯的畫面。
“其中一處別居,我想。他對自己的行蹤,一直諱莫如深。”
就我所知,薩沃一共有八處別居,四通八達,皆通影子,應該很難和他撞見。而且,此刻我也不想撞見他。
“他怎麽回家了?”我問。
“跟你一樣,葬禮,”他說,“以及相關的事情。”
相關的事情,果不其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推上了王座,我永遠不會忘記——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成功還是失敗——朱特永遠落後我兩步。
“我可能不得不殺了他,”我說,“我不想這樣,但他實在沒給我太多選擇。遲早有一天,他會把我們逼到有我無他,有他無我的境地。”
“為何跟我說這個?”
“這樣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可以趁自己還可以影響他的時候勸他換個愛好。”
他搖了搖頭。
“他早就不聽我的話了,”他說,“興許現在只有黛拉的話他還能當一回事了,雖然我懷疑他依然懼怕宿慧。也許,你應該跟她說說這事,盡快。”
“正好這件事情,不管是我還是他,都不能跟她說起。”
“為什麽?”
“反正就是不能。她總是誤會。”
“我敢肯定,她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
“當然不想,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跟她說這事。”
“我建議你還是努力找個法子。同時,若是無意間撞見,我也不建議你和朱特獨處。如果是我,在有人在場的情況下,我會确保自己不先動手。”
“記住了,曼多。”我說。
我們沉默着坐了一會兒。
“你得想想我的提議。”他說。
“我會的。”我答。
他皺了皺眉。
“你要是有任何問題……”
“沒有。我會想想的。”
他站起身來,我也一樣。他做了個手勢,清空了桌面。随後,他轉過身去,我跟着他,出了觀景臺,穿過院子,來到路上。
在他那兼做接待室和書房的外屋中逛了一會兒後,我們走了出來。朝出口走去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咱們葬禮上見。”他嘆了一口氣。
“好,”我說,“謝謝你的早餐。”
“順便問一句,你到底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卡洛兒?”他問。
“哦,非常喜歡,”我說,“她非常——好。為什麽這麽問?”
他聳了聳肩。
“好奇而已。我也在想她的事情,畢竟她受傷時我在現場。我在想,她對你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讓我放不下的地步。”我說。
“我明白了。嗯,要是見到她,幫我帶個好。”
“謝謝,我會的。”
“好。”
我大步上了路,并不那麽匆忙。在前往薩沃道之前,我還有的是時間。
來到一棵猶如絞刑架一般的樹前,我停下腳步。我想了想,轉向左側,沿着幽暗岩石間的一條小路向上走去。接近坡頂時,我徑直走進一塊覆滿苔藓的巨石,出現在一片沙灘上,又踏入一場細雨中。我一路向前跑去,來到一棵古樹下,進入一個童話般的圈子,以我的名字為韻腳說出了一副對聯,随後便向着泥土當中沉了下去。停下來時,黑暗也已過去,我發現自己站在一面潮濕的石牆旁邊,山下的景色,透過墓碑和紀念碑映入眼簾。天色陰沉,涼風四起。似乎正是一天開始或結束的時候,但接下來究竟會暮霭四合還是晨曦初開,我就不知道了。這個地方依然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遍布裂痕的墳頭上荒草叢生,倒伏的石牆,高大漆黑的樹木下那曲折的幽徑。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走去。
孩提時,這兒曾經一度是我最鐘愛的玩耍之地。我每天幾乎都會到這兒來,與一個名叫拉菡黛的影子小姑娘一起,一直堅持了十多個輪回。踩着累累白骨,分開潮乎乎的灌木,我終于來到一塊損毀的墓碑前。這裏就是我們過去玩過家家的地方。我推開荒蕪的門,走了進去。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我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破裂的杯子和茶托,污穢的器皿,依然堆放在角落,覆了厚厚一層灰塵,污漬斑斑。我清理了一下我們曾用來當作餐桌的靈柩臺,坐在了上面。有一天,不知為何,拉菡黛突然不再前來,過了一段時間,我也沒再來了。我經常在想,她長成了怎樣的一個女人。在我們經常藏東西的地方,我曾給她留過一張紙條,就在一塊松動的石板下面。我在想她是否找到了它。
我擡起那塊石板。我那髒兮兮的信封,依然原封不動地躺在那兒,并未封口。我将它取出,抖了抖,掏出了裏邊的信紙。
我将信紙打開,看到了往昔那褪了色的幼稚的字跡:怎麽啦,拉菡黛?我等你,可你沒來。下面,似乎換了一只幹淨了不少的手,寫道:我不能再來了,因為我爸媽說你是一個幽靈或者吸血鬼。對不起,因為你是我認識的最最好的幽靈或吸血鬼。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種可能。真是神奇,生活竟能誤會如斯。
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回想着兒時的種種。正是在這兒,我教會了拉菡黛白骨舞。這時,我打了個響指,對面那一堆曾令我們着迷的白骨之上,傳出風吹過樹葉一般的沙沙聲。我那幼稚的咒語,依然沒有失靈。白骨滾上前來,組成一對小侏儒,開始了它們那笨拙的舞蹈。它們圍着對方轉着圈兒,一副立刻就要散架的樣子,碎骨片片脫落,在它們周圍跳躍,蛛網如影随形,每一次接觸都會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我驅使它們移動得更快了一些。
一個影子出現在門口,接着傳來了撲哧一聲輕笑。
“我的天!你就缺一個錫屋頂了。看來這就是混沌人打發時間的法子喽。”
“盧克!”他走進來,我驚呼了一聲,意念一散,那兩具白骨跌落在地上,堆成了猶如樹枝般的兩堆,“你來這兒幹什麽?”
“我可以說我是來賣墓地的嗎?”他說,“要不要買一塊?”
他穿紅色襯衫,搭配棕色卡其褲,褲腳塞在一雙棕色的山羊皮靴子裏,一領黃褐色的披風挂在肩頭,正咧嘴而笑。
“你怎麽跑出來了?”
他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迷惑,但很快,笑容又回到了臉上。
“哦,覺得我有必要休息一下。你呢?馬上會有一場葬禮,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
“還得過一會兒,”我說,“我也是忙裏偷閑跑出來透口氣。不過,你是怎麽來這兒的?”
“跟着我的鼻子呀,”他說,“需要找個聰明人聊聊。”
“嚴肅點兒。沒人知道我來了這兒。我只是臨時決定來這兒的。我——”
我在兜裏摸索起來。
“你這次沒有在我身上放那種藍色石頭吧?”
“沒有,沒那麽簡單,”他回答,“我有消息要給你。”
我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臉。
“你沒事吧,盧克?”
“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距離王庭這麽近的地方找出路來,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更何況你之前根本就沒來過。你是怎麽做到的?”
“哦,王庭和我還是有比較深的淵源的,老夥計。你也可以說,它就在我的血液之中。”
他讓到門口一側,我走了出去。我們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了起來。
“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告訴他。
“哦,我老爸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在他籌謀大事的那段日子裏,”他說,“他就是在這兒碰到我母親的。”
“這事我竟然不知道。”
“我從沒提起過。咱倆都從不提家事的,還記得嗎?”
“對,”我說,“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賈絲拉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不過,王庭……她離自己的老家很遠啊。”
“實際上,她是從附近的一個影子中招募來的,”他解釋道,“就像這個一樣。”
“招募?”
“對,她做了幾年的侍女。我覺得剛開始做時,她應該還很小。在赫格蘭姆道。”
“赫格蘭姆?那是我母親的老家!”
“沒錯。她是黛拉小姐的侍女。她就是在那兒學的魔法。”
“賈絲拉是由我母親帶入門的?她是在赫格蘭姆遇見布蘭德的?這麽看來,赫格蘭姆同布蘭德的陰謀,同黑暗之路和戰争也有一定關系。”
“還有,黛拉小姐去找你父親了?我猜應該是。”
“因為除了洛格魯斯,她還想成為試煉陣的門徒。”
“也許吧,”他說,“我又不在場。”
我們沿着一條碎石小路向下走去,繞過一叢黝黑的灌木,穿過一片石林,過了一座小橋,蹚過一條映照着樹枝、天空的緩緩流淌的小溪,像一幅單色畫。微風拂過,幾片樹葉簌簌作響。
“你怎麽從沒提過這事?”我問。
“我想說來着,但似乎一直沒來得及,”他說,“總是有其他事情要做。”
“沒錯,”我說,“咱們每次見面似乎都會有緊急狀況出現。不過現在,你的意思是不說不行了,我突然需要知道這事了?”
“哦,也算不上。”他停下腳步,伸出一只手,抓在一塊墓碑上,指關節漸漸發白。所抓之處,石頭變成了粉末,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上。“算不上,”他重複道,“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過是想跟你說說而已。也許會對你有好處,也許不會。消息就是這個樣子。誰知道呢。”他說着,手上一用力,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墓碑的碑頭硬生生被他抓了下來,但盧克似乎并未意識到這一點,手上依然在用力,碎石塊紛紛從他手中崩出來。
“所以你跑這麽遠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不是,”我們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他回答道,“我是被派來跟你說別的事的,确實很難忍住,但我怕我先說了那事,就來不及跟你說這個了。”
他手上猛一抓,手中那塊石頭頓時變成了碎屑,散落在地上。
“讓我看看你的手。”
他拍了拍手,伸了過來,一絲細微的火花在他食指根部閃了閃。他用大拇指抹了抹,它便消失了。我加快腳步,他跟了上來。
“盧克,你知道你是什麽嗎?”
“我似乎知道,似乎又不知道,天啊。我只是覺得不大對勁。我最好還是告訴你我該告訴你的東西好了。”
“不,先忍忍。”我說着,再次加快了步伐。
一片黑影從頭上倏忽而過,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形狀,它便消失在了樹林中。一股勁風,突然兜頭撞了過來。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默爾?”他問。
“我想我知道,”我說,“而且我希望你能不折不扣地按我所說的去做,不管那事有多麽古怪。好嗎?”
“當然。如果我連一名混沌勳爵都不相信,那我還能信誰,嗯?”
我們匆匆繞過了那叢灌木。我的陵墓,就在前頭。
“不過,你知道的,我真的覺得我有事情需要立刻告訴你。”他說。
“別說。求你。”
“可是它很重要。”
我跑到他前頭,他也跑了起來,追上了我。
“是關于你在王庭這事的,就是現在。”
我伸出手去,頂在石壁上,剎住步子,閃身進了裏面。三大步過後,我在當中跪了下來,一把抓起一個老舊的杯子,用披風一角三下兩下擦幹淨。
“默爾,你這到底是在幹嗎呀?”盧克跟着我走進來,問道。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說着,拔出了短劍。
我将那杯子放在我先前坐過的那個石臺上,把手伸到上面,用短劍在手腕處劃了一刀。
可從傷口湧出來的并不是血,而是煙。
“不!該死!”我叫道。
我将意念探進斯拜卡當中,找到了合适的能量線,将一個冷卻咒語放到傷口上。頃刻間,那煙消散了,從我體內流淌出來的也變成了血。然而,當它流進杯中後又變成了煙。我只好一邊咒罵一邊将那咒語延伸下去,控制住了杯中的血,讓它變成了液态。
“是,是很奇怪,默爾。我只能這麽說。”盧克詫異道。
我将短劍放到一旁,伸出右手,握在左腕傷口上方幾寸處。血流得更快了一些。斯拜卡悸動起來。我瞥了一眼盧克,他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我捏起拳頭,随即松開,周而複始。杯中的血,已有大半杯。
“你說過你相信我的。”我說道。
“恐怕是這樣。”他回答。
四分之三杯……
“那你得把這個喝了,盧克,”我說,“我是認真的。”
“不知為何,我好像知道你會這樣做,”他說,“可聽起來又沒那麽古怪。我有一種感覺,我現在需要許多幫助。”
他伸出手來,接過杯子,舉到了唇邊。我用手掌按住傷口。外面,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喝完後把它放回來,”我說,“你還得再喝一些。”
我聽到了他咕咚咕咚吞咽的聲音。
“竟然比詹姆森威士忌的味道還要好,”他說,“真是怪了。”他将杯子放回到石臺上,“只是稍微有點鹹。”他補充道。
我将按着傷口的那只手移開,将手腕再次伸到杯子上方,握拳,松開,握拳,松開。
“嘿,哥們兒,你會失血過多的。我現在已經好了,只是覺得有點暈而已。我不用再喝了。”
“不,你需要,”我說,“相信我,有一次獻血,我獻的比這還多,可第二天照樣去參加賽跑了。沒事的。”
外面,風聲已經變成怒吼,在我們頭頂肆虐着。
“介意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他問。
“盧克,你是一個試煉陣幽靈。”我告訴他。
“什麽意思?”
“試煉陣可以複制每一個走過它的人。你從頭到腳都像。我知道它們是什麽樣。”
“嘿,我覺得我是實實在在的人。我走的根本就不是安珀的試煉陣。我是在提爾-納·諾格斯完成的。”
“很顯然,那兩個試煉陣也被它控制了,因為它們都是真正的版本。你還記得你在卡什法的加冕禮嗎?”
“加冕禮?天,不記得!你的意思是我登上了王位?”
“對頭。裏納爾多一世。”
“我的天!這下合老媽的意了。”
“那是肯定的。”
“那就有點尴尬了,出現了兩個我。你似乎對這一現象很熟悉,試煉陣會如何處理我們?”
“你們原本存活不了多長時間。距離試煉陣越近,你就越強大。把你送這麽遠,它想必是費了不少工夫。來,喝這個。”
“沒問題。”
他一口氣将半杯血喝幹,将杯子遞回來。
“那你這寶貴的體液是……”他問。
“安珀之血似乎能對試煉陣幽靈起到一定固體作用。”
“你的意思是我變成了某種吸血鬼?”
“從某種技術的角度上來說,你可以那樣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那樣,尤其是這麽特別的一個。”
“似乎确實有些美中不足。不過一樣樣來,先讓你的身體穩固下來,再探讨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
“那好吧。看來我不想聽也不行了。”
只聽得嘩啦一聲,外面似乎滾落了一塊石頭,接着傳來一聲輕微的叮當聲響。
盧克轉過頭去。
“我覺得應該不僅僅是風聲。”他說道。
“喝最後一口,”我說着,從杯子旁邊走開,摸索起了我的手帕,“它應該能讓你穩定下來。”
他将它一口喝幹,而我包紮起了手腕。他幫我打了一個結。
“咱們出去吧,”我說,“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了。”
“聽你的。”他剛說完,一個身影便出現在門口,堵住了外面的亮光,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你哪兒也去不了,試煉陣幽靈。”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了進來。
我集中意念,将斯拜卡變成了一只150瓦的燈泡。
不是別人,正是博瑞爾,露着牙,一臉陰沉的笑。
“你就等着變成一支大蠟燭吧,試煉陣鬼。”他對盧克說道。
“你錯了,博瑞爾。”我說着,舉起了斯拜卡。
突然,洛格魯斯之兆游進了我們中間。
“博瑞爾?劍術大師?”盧克問。
“正是。”我答。
“噢,要命!”盧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