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05
就在我又将斯拜卡中的兩條能量放出,欲置其于死地時,洛格魯斯畫面把它們封住了,将其消解于無形。
“我救他可不是為了讓你們這麽輕而易舉帶走的。”我話音剛落,一個看起來像又不像試煉陣的影子在附近閃了閃。
洛格魯斯之兆滑向我的左側,新冒出來那東西——且不管它究竟是何方神聖——也跟着閃了過去,雙雙無聲地穿過了牆壁。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一個霹靂從天而降,震得整個墓室都搖晃了起來。就連正要拔劍的博瑞爾也停了下來,趕忙用那只手抓住門框。恰在這時,另外一個身影在他身後出現,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道:“實在不好意思,你擋着我了。”
“科溫!”我又驚又喜,“爸!”
博瑞爾轉過頭去。
“科溫,安珀王子?”他說。
“正是在下,”那影子回答道,“盡管我恐怕沒那個福氣。”
“我是博瑞爾,亨德裏克公爵,亨德裏克道大将軍。”
“您是統領千軍萬馬的人,大将軍,能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科溫說道,“現在,若您不介意,我想進去看看犬子。”
博瑞爾轉身,一邊将一只手伸向劍柄。我沖向前去,盧克也一樣。不過,博瑞爾身後已經有了動靜,一個飛腿,似乎很低,直踢得他一聲悶哼,彎下腰去,随後,一個拳頭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後頸上,于是他倒下了。
“快,”科溫招呼道,“我想咱們最好離開這兒。”
盧克和我趕忙上前,從倒地的亨德裏克道大将軍身上跨了過去。道路左側的地面變得焦黑一片,像是剛被野火席卷過一遍,空中下起了小雨。又有幾個身影遠遠地現身,朝我們這邊過來了。
“我不知道那把我帶到這兒來的能量還能不能把我弄出去,”科溫打量了一下四周,說,“看來它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他頓了頓,又說,“恐怕是這樣。好吧,現在就看你了。咱們怎麽逃出去?”
“這邊。”我一邊說,一邊轉身跑了起來。
他們緊跟着我,上了來時的那條小道。我回頭望了望,有六個黑影正緊追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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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朝山上跑去,經過那些界碑和墓碑,終于來到那面古舊的石牆下。此時,身後傳來了吆喝聲。我沒加理會,而是将同伴拉到我身旁,即興作了一聯,描述了當前的境況和自己的願景,有些草草了事。不過,魔法還在。後面擲過來一塊石頭,堪堪從頭頂飛過——此時的我們,已經沉進了泥土之中。
猶如三朵蘑菇一般,我們在那魔法圈中現身,我領着他們穿過田野,一路小跑着來到沙灘上。剛一到那兒,就又聽到一聲吆喝。我們從那塊巨石中闖出,沿着碎石小道,下到那棵絞刑架一般的大樹下。我折向左側小路,跑了起來。
“停一下!”科溫叫道,“我感覺它就在附近。那邊!”
他離開道路,轉向右側,朝一座小山跑去。盧克和我跟了過去。後面,追兵的聲音從那塊巨石那兒傳了過來。
前方,什麽東西正在兩棵樹之間閃爍着。我們似乎正直奔它而去。近了一些後,那東西的輪廓清晰起來,有點像我在墓室中見到的試煉陣。
父親并未放慢腳步,而是直接撞進了那東西當中,然後消失了。又一聲喊叫從我身後傳過來。盧克随後也穿過了那個閃閃發光的光幕,我緊随其後。
接着,我們在一條筆直的、閃着光的灰白隧道中奔跑起來。當我回過頭看時,只見身後的入口正在合攏。
“他們追不進來,”科溫叫道,“那一頭已經關閉了。”
“那咱們幹嗎還跑?”我問。
“還不安全,”他回答,“咱們正在橫穿洛格魯斯的地盤,要是被發現,還是會有麻煩。”
我們繼續在那條奇怪的隧道中奔跑着。
“咱們這是在穿越影子嗎?”我問。
“是的。”
“那似乎走得越遠越好——”
我話音未落,整條隧道搖晃起來,我趕忙伸出一只手扶住洞壁,這才沒被扔到地上。
“我的天。”盧克說。
“沒錯。”我贊同道。這時,隧道開始分崩離析。一道道口子在牆壁和地面上出現,裂縫之外,盡是無邊的黑暗。接着,不知什麽東西又發動了攻擊,悄無聲息地讓整個隧道,身前,身後,周遭,全都震顫了起來。
我們跌了下去。
哦,其實也算不上真正的跌落,有點像是在一片薄薄的霧氣中飄蕩。腳下,似乎毫無落腳之處,各個方向都是空空蕩蕩的。像是一種自由落體運動,但又沒什麽東西可作參照物。
“該死!”我聽到科溫說道。
就這樣,我們飄蕩了一段時間,說不好究竟是懸浮還是墜落。
“這麽近。”只聽他嘀咕道。
“那邊有東西。”盧克突然指了指自己右側。
一個碩大的灰影出現了。我讓意念進入斯拜卡,朝那個方向探了出去。毫無生命跡象。我命斯拜卡将我們引向那兒。
雖然并未感覺到自己在動,但那個灰影似乎大了起來,漸漸露出熟悉的輪廓,呈現出淡紅色的樣貌。當其尾翼映入眼簾後,我已知道那是什麽了。
“看起來像是你那輛波利·傑克遜啊,”盧克詫異道,“上面還有雪呢。”
對,正是我那輛紅白二色的1957年雪佛蘭。
“不是實物,是從我意識中幻化出來的,”我告訴他,“可能是它在記憶中太過于鮮活了,所以我才會一再想起它。還有,它的出現似乎正合時宜。”
我将手伸向門把手,我們是從駕駛席那一側過來的。我抓住門把手,按下了按鈕。當然,沒鎖。他們倆各自抓住車子的一處,将自己拉向另外一側。我拉開門,滑到方向盤後面,關上車門。盧克和科溫此時也進來了。鑰匙就在點火開關上,和我期待的一樣。
他們倆都上來後,我開始嘗試點火。引擎應手發動。我透過風擋玻璃望向那片虛無。我打開車燈,但依然無濟于事。
“現在怎麽辦?”盧克問。
我挂一擋,松手剎,擡離合,慢慢踩下油門。車輪似乎轉了起來,片刻後,我挂上二擋。稍後,三擋。
車身上傳來似有若無的牽引力,或者,只是我的幻覺?
我又加了一點油。前方遠處,那片霧蒙蒙的景象似乎略微亮了一些,盡管我覺得是我盯着那個方向看得太久了的緣故。方向盤上沒有任何反饋。我将加速踏板又往下踩了踩。
盧克突然伸手打開了收音機。
“危險路況,”收音機中傳出一個聲音,“請減速行駛。”随後,是一曲溫頓·馬沙利斯的《大篷車》。
我将這當作一種指示,松了油門。這下,車子的牽引力似乎明顯弱了。我們像是在冰面上行駛一般。
然後,有了一種前行的感覺,前方似乎亮了起來。此外,我似乎也有了一些重量,開始陷進座椅裏。片刻過後,車子下面的路面似乎也有了堅實之感。我在想,此時如果轉動一下方向盤,不知會出現什麽情況。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輪胎下傳來的摩擦聲越來越明顯。兩側出現了一些昏暗的輪廓,一一向後滑去,這更增加了前進的感覺。遠遠的前方,整個世界确實亮了起來。
我再次放慢了車速,因為我感到車輪下面确實是一條真實的道路,能見度不是很高。沒過多久,車燈有了一些效果,照出了路旁的一些形狀,影影綽綽,像是樹木、路堤、灌木、雜草和岩石。不過,後視鏡中依然是白茫茫一片。
“真像舊時光,”盧克說,“在一個天公不作美的晚上,出去吃比薩。”
“沒錯。”我贊同道。
“真希望另外一個我能在卡什法開一家比薩餐廳。你覺得怎麽樣?”
“如果真是那樣,我會過去嘗嘗的。”
“不過,你覺得這事到底會對我怎樣?”
“我不知道,盧克。”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總喝你的血。還有,另外那個我怎麽辦?”
“我想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份差事,解決你這個難題,”科溫對他說道,“好歹能解決一時。”
此刻,樹木變成了真正的樹木,霧也是真霧,絲絲纏繞在一起。風擋玻璃上,凝結出了露珠。
“什麽意思?”盧克問。
“馬上。”
霧氣中出現了縫隙,真正的景色從中透了出來。突然間,我意識到車輪下并非真實的路面,而是一塊異常平整的地面。我再次放慢了車速。
此時,一大片霧氣消散了,露出一棵碩大的樹。此外,一塊地面發起了光。看其布局,似乎有些眼熟……
“這地方就是你的試煉陣,不是嗎?”眼前的道路更加清晰了,我問道,“菲奧娜曾帶我來過這兒一次。”
“對。”他回答道。
“它就是剛才在墓地中和洛格魯斯之兆遭遇的那個,也是将我們引進隧道那個。”
“對。”
“那……它也有感情。像安珀那個,像洛格魯斯。”
“沒錯。把車停那邊,那棵樹旁邊的空地上。”
我轉動方向盤,将車子朝他指的那片空地開了過去。霧氣依然籠罩在四處,但已不像剛才那般一片混沌。從霧氣上來看,此時也許已是黃昏時分,但那古怪試煉陣上照射出來的光芒卻驅散了夜的黑,照亮了這個猶如杯狀的世界。
我們下車時,科溫對盧克說道:“試煉陣幽靈存活不了多長時間的。”
“這事我也知道,”盧克說,“你認識處于這種狀态下的人嗎?”
“再熟悉不過了,小夥子。”
“哦?”
“爸?”我說,“你的意思是……”
“對,”他回答道,“我确實不知道我的第一個版本究竟在什麽地方。”
“這麽說,我不久前碰到的果真是你?最近出現在安珀那個也是你?”
“是的。”
“我明白了。不過,你和我遇到的其他那些似乎不太一樣。”
他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不一樣,”他說着,瞥了一眼那試煉陣,“那東西就是我畫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接着說道,“而且我是唯一從它上面走過的人。因此,我自然也就成了它唯一能召喚的幽靈。此外,除了利用我之外,它似乎還對我有着一份關懷。我們可以交流,以某種方式,而它也願意貢獻出一些能量來維持我的穩定。到現在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有自己的計劃,而且我們之間算得上是一種共生關系。我猜,不管是安珀試煉陣還是洛格魯斯,它們創造出來的幽靈,似乎都要短命得多。”
“就我的經歷來看,确實是這樣的。”我說。
“除了其中一個,一個被你照料過的幽靈。對此我很感激,她現在已經在我保護之下了,她能活一天,我就保護她一天。”
他松開了我的肩膀。
“你還沒給我正式介紹你的朋友呢。”他說。
“抱歉,還望原諒,”我說,“盧克,這是我父親,安珀的科溫。爸,盧克的真名叫裏納爾多,布蘭德是他父親。”
科溫頓時瞪大了雙眼,随即又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打量着盧克的臉。
“很高興能認識犬子的朋友,還是一個親戚。”他說。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先生。”
“我還一直在想,你看起來怎麽那麽眼熟呢。”
“如果您指的是樣貌的話,也許是有那麽一點,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父親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是在哪兒認識的?”
“在學校,”盧克回答道,“伯克利。”
“還能是什麽地方呢?自然不會是在安珀。”他說着,轉身面對他的試煉陣,“晚點再聽你們的故事,不過現在跟我過來吧,輪到我給你們作介紹了。”
他率先朝那閃亮的試煉陣走了過去,我們緊跟着他。幾縷薄霧,繞着我們打轉。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四下裏靜悄悄一片。
來到他的試煉陣邊緣,我們停下腳步,看了過去。可真是一個宏偉的設計,一眼竟看不到頭。外圍,似乎有能量在蠢蠢欲動。
“嗨,”他說,“我想讓你認識一下我兒子和侄子,梅林和裏納爾多。不過,梅林之前你曾見過一次。裏納爾多遇到了點麻煩。”然後,便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接着,只聽他說道:“對,就是那樣。”又過了一會兒:“你真這麽想?”以及:“好。沒問題,我這就跟他們說。”
他伸了個懶腰,嘆了一口氣,離開試煉陣邊緣幾步,随即伸出雙臂,環在我們兩人肩上。
“夥計們,”他說道,“我應該算是得到答案了。不過,這意味着我們大家都得把這個試煉陣走一遍,原因各不相同。”
“我倒想試試,”盧克說道,“但是,為什麽?”
“它會接納你,”科溫說道,“而且像對我一樣,讓你穩定下來。不過也需要付出代價。很快,它就需要人全天候保護。我們可以輪換着來。”
“聽起來還行,”盧克說,“這地方還算平靜。我真的不想回卡什法去廢黜另外一個自己。”
“好吧,那我打頭,你扶着我的肩膀,以防萬一。梅林,你斷後,也扶着盧克的肩膀,原因一樣。好嗎?”
“沒問題,”我說,“咱們走吧。”
他松開我們,走到試煉陣起始處。我們緊跟着他,盧克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邁出了第一步。很快,我們全部進入了試煉陣,開始了熟悉的奮戰。不過,雖然一樣火花四濺,但這個似乎比過去走過的試煉陣要容易一些。或許是有人在前面引路的緣故。
一路吃力向前,奮力穿過第一道幕帳時,幾條古栗樹拱衛的道路出現在我腦海中。此時,火花已幾乎同我們一樣高,而我,也感覺到試煉陣的能量在我四周拍打着,滲透到我體內以及意識當中。我不由得回想起在學校的時光,想起在運動場上揮灑的汗水。反抗力越來越強,我們不由得全都将身子傾向了前方。每移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氣力,我隐約有一種感覺——不知為何,努力比移動本身更重要。一股電流湧遍全身,我感覺自己的頭發立了起來。不過,此情此景,與通行洛格魯斯時的那份痛苦依然沒法相提并論,同安珀的試煉陣也不可比。感覺就像是在自己意識之內行走,一種并不友好的意識。當我掙紮着走過一道長長的弧線,開始轉彎時,我忽然感覺到了一種阻力。阻力确實很強,此地的火花幾乎已和另外一頭一樣高,但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試煉陣對待我的方式有些不一樣。我們沿着各種各樣的線條,一路向前掙紮。我們轉彎,我們燃燒……穿過第二道幕帳時,不管是意識還是動作,都已變得遲滞無比。随後,腳下輕松了片刻,生命中的各種畫面接踵而至,既讓我寬慰,又讓我不知所措。
一步步向前。一,二……三。我覺得自己如果再走上十步,便有機會過去。四……我已大汗淋漓。五步。阻力空前。腳下每移一寸,都像是百米賽跑。肺發出了拉風箱一般的聲音。第六步。火苗蹿到了我的臉部,過了雙眼,将我完全包裹起來。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團不滅的藍色火焰,正在拼命想要穿透一塊大理石。我拼盡全力,燃燒着,燃燒着,可那石頭卻紋絲不動。我可能會就此油盡燈枯。我感到自己仿佛只剩下一個純正的意念,在絕望地對抗着這無休無止的阻力。八……身體已不複存在,時間成了一個莫須有的概念。掙紮不再是一種拼搏,而是前行的一種自然因素,一旁,冰河洶湧。九步。一切都已不複存在,唯有移動。微乎其微,而又無休無止……
十步。
身上突然輕松起來。等到了正中央,也許還會再次艱難起來,但我知道,剩下的路好走多了。我邁步前行,恍然間,似乎有一陣幾不可聞的音樂,讓我心神為之一振。轉彎,前行。這音樂,一直陪伴着我通過最後一道幕帳,我終于将最後一步邁出了大半,确實有了《大篷車》的感覺。
我們站在試煉陣中央久久地沉默着,氣喘如牛。究竟達成了什麽,我有些說不上來,但從一定程度上,覺得自己更加了解了父親一些。霧氣絲絲纏繞,在試煉陣那邊,在山谷對面,四處游走。
“我覺得自己……強壯了許多,”過了一會兒,盧克宣布道,“好,我會幫忙守衛這個地方的。這似乎是個打發時間的不錯方式。”
“順便問一句,盧克,你當時要給我的消息是什麽?”我問。
“哦,讓你離王庭遠點,”他回答道,“那東西正變得越來越危險。”
“我已經領略了危險部分了,”我說,“不過還有些事情必須去辦。”
他聳了聳肩。“哦,反正我要帶給你的就是這個,”他說,“現在似乎真沒什麽地方是安全的了。”
“目前還不會有什麽問題,”科溫說,“兩股力量都還不知道如何接近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它。它太強了,安珀的試煉陣沒法吞并,洛格魯斯又不知道怎樣摧毀它。”
“那聽起來就相當簡單了。”
“不過,那個時刻總會到的,它們遲早要來的。”
“在那之前,咱們就等着,守着吧。沒問題。要是真有什麽東西過來,會是什麽?”
“可能會有幽靈——跟我們一樣——來刺探,測試。你會用兵刃嗎?”
“謙虛地說,會用;不謙虛地說,或多或少也學過一些。”
“雖然它們流出來的是火而非血,但鋼鐵還是能夠幹掉它們。你要是願意,現在可以讓試煉陣送你到外面去。我一會兒去找你,指給你看武器都藏在什麽地方,還有一些別的裝備要給你。我想出去一趟,你單獨守一會兒。”
“沒問題,”盧克說,“那你呢,默爾?”
“我得回王庭。我還有一頓飯要跟我母親吃呢,然後還得參加薩沃的葬禮。”
“它可能不能直接把你送回王庭,”科溫說,“那離洛格魯斯太近。不過你也可以跟它談談,或者它找你談談。黛拉怎麽樣?”
“很長時間沒見到她了,這次來也只和她短短見了一面,”我答道,“她依然那樣霸道、自負和多疑。給我的印象是,她不但卷入了當地一些政治陰謀,還有可能影響到王庭和安珀的關系。”
盧克閉上雙眼,随即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出現在我那輛波利·傑克遜旁邊。他打開車門,滑到乘客座位上,俯身上前,擺弄了一下什麽。然後,就聽見收音機中遠遠地傳來了音樂。
“可能吧,”科溫說,“我從沒了解過她,你知道的。在我生命中一個奇怪的時刻,她突然從天而降,帶着謊言,讓我們成為了戀人。她去走了安珀的試煉陣,随後消失了。這就像是一個古怪的夢。很顯然,她是在利用我。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她只不過是想接近試煉陣,然後通過它。但最近我有了許多思考的時間,已不再确定是否僅僅是那樣了。”
“哦?”我說,“那會是什麽情況?”
“你,”他回答道,“我越是細想越是覺得,她的真正目的,是懷上一個安珀的後代。”
我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冰窟。難道我的存在真是這樣一件精心算計出來的事情?這裏邊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我來到這個世間,早就被人算計好,不過是為了完成某個非同小可的任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想法,它讓我覺得自己成了鬼輪,成了一件基于我的想象和天賦精心設計出來的産品,一種不過是為了證明安珀人特有的天賦而存在的設計。可他依然在叫我“老爸”,他似乎真的很在乎我。古怪,我對自己有些生氣。莫非其中部分原因是我們實在太過于相像,只是我自己還沒意識到?
“為什麽?”我問,“我的出生,為何對她那麽重要?”
“我只記得她走完試煉陣,完成了向幽靈的轉變之後,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安珀,必亡。’然後就不見了。”
我顫抖起來。其弦外之音讓人心碎,我想要大哭一場,大睡一覺,或是大醉一次。任何事都可以,只求能有片刻的解脫。
“你覺得我的存在,可能是一個長期陰謀的一部分,為的是毀掉安珀?”我問。
“有可能,”他說,“也可能是我錯了,孩子。可能我真的錯了,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向你道歉。不過,不讓你知道這樣一種可能性,或許同樣是一種錯誤。
我揉了揉太陽穴、額頭和雙眼。
“那我應該怎麽辦?”我說道,“我不想成為別人毀掉安珀的幫兇。”
他将我攬進懷中,緊緊地抱了一會兒,這才說道:“不管你是怎樣一個人,不管別人都對你做了什麽,你總會有選擇的餘地的,遲早的事情。你遠比自己想象的出色,梅林。不管你的誕生涉及多少陰謀,也不管它們如何影響你此刻的生命,你都有一雙眼睛、一顆大腦、一套價值體系。別讓任何人糊弄你,包括我。等時機到了,如果真能到的話,就去作出真正屬于你自己的決定。在此之前,一切都不重要。”
他的話,果然将我從深淵中拉了出來。
“謝謝。”我說。
他點了點頭。“你的第一個念頭,可能是來一場硬碰硬的對決,”他說,“不過我建議你別這樣做。那樣除了讓她察覺到你已起了疑心之外,不會有任何作用。與其這樣,還不如将它當成一場游戲,謹慎地去玩,看看會發現什麽。”
我嘆了一口氣。
“當然,你說得沒錯,”我說,“你這麽大老遠地跑來找我,幫我逃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對嗎?”
他微微一笑。
“只是比較擔心一些要緊的事情而已,”他說,“咱們會再次見面的。”說完,就不見了。
突然,我又看到了他,正在對面的車子那兒和盧克說話。我看着他指給盧克藏匿武器的地方,開始思索此時王庭會是什麽時辰。過了一會兒,他們倆都朝我揮了揮手。然後,科溫與盧克握了握手,轉身走進迷霧之中,我能夠聽到,此時收音機中播放的,是《莉莉·瑪蓮》。
我集中意念,讓試煉陣将我送往薩沃道。片刻的旋轉和黑暗過後,我依然站在試煉陣中央。我再次試了試,這次是前往宿慧的城堡。又一次,它拒絕檢我的票。
“你最遠能送我去哪兒?”我只好問道。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但這次起作用了。它将我送到一處高高的海岬上,腳下是白色的岩石,頭頂是漆黑的天空,身旁是一片同樣漆黑的大海。兩圈半圓形的蒼白火焰,将我夾在中間。好吧,我還應付得來。此地,正是烈火之門,安珀附近的一個影子交會點。我面朝大海數了數,當數到左側第十四座明滅不定的高塔時,朝它走了過去。
一片粉色的天空下,我出現在一座傾覆的塔樓前。我走向它,被送往一個光滑如鏡的洞穴。當中,一條翠綠的河水穿洞而過。我沿着河岸前行,找出幾級石階,上了一條小路,進了一片秋日裏的樹林。走了大約一英裏左右,在一棵常青樹旁,一條岔道出現,将我帶到一座山的山麓,距離與母親約定的吃飯地點已經不遠了。我看了看天,好像沒時間換身衣服了。
來到十字路口,我停下腳步,掃了掃身上的灰塵,整理了一下衣服,梳了梳頭發,開始有些好奇。如果我現在通過主牌與盧克聯系,會是誰接到呢?盧克自己,他的幽靈,還是兩者皆有?幽靈可以接收主牌連接嗎?我發現自己想到了安珀,想知道那兒現在怎麽樣了。此外,我還想到了卡洛兒和妮妲……
見鬼。
我不想赴約,我想走得遠遠的。試煉陣通過盧克傳來的警告,已經再明顯不過了。科溫跟我說了太多事情,需要花些時間去想明白。不管王庭發生什麽,我都不想被卷入其中。我更不喜歡牽涉到我母親的部分,也不想去參加什麽葬禮。此外,我還覺得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如果有人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某些異常重要的東西——至少也該花點時間和我好好解釋一下,請求我的配合。如果對方是親戚,我合作的可能性還會大一些。取得我的配合,至少比試圖控制我的行動要光明正大。我很想離開那些打算控制我的人,以及他們正在玩的把戲。
我可以轉身走進影子,迷失其中,也可以回到安珀,和蘭登講明一切我所知道、所懷疑的東西,他想必會保護我,幫助我對抗王庭。我可以回到地球影子,換一個身份,重回計算機設計行業……
不過,那樣一來,我也就無法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麽,以及已經發生什麽了。還有就是我父親的真正下落。既然能夠在王庭聯系到他,在別的地方不行,說明他就在這附近。而在這兒,是沒人願意幫他的。
我走上前去,右轉,轉向了一片正漸漸變紫的天空。應該還來得及。
于是,我來了,再次進入了薩沃道。庭院前面,一側的院牆上,高高地刻着一個紅黃二色、光芒四射的星星圖案,我從其中穿出,下了那道隐形樓梯,盯着中央大天坑以及邊緣外的黑暗暗流看了許久。當我回過頭來時,一顆流星正一路燃燒着劃過紫色的天際,朝後面的雕花銅門及藝術迷宮而去。
來到那迷宮裏邊,我不由得想起孩提時數次在其中迷路的情形。薩沃莊園有着數代人的藝術品收藏傳統,藏品之豐,令人嘆為觀止。整個迷宮當中,入口并不在少數。穿過一條隧道、一架大大的螺旋梯,會出現一個類似老火車站那樣的地方,只見車身猛地一轉,車頭就消失在了下一道拐彎處。有一次,我曾在這兒迷失了好幾天時間,最後被人發現時,我正在一排釘在木板上的藍色鞋子下面哭泣。此刻,我又沿着這條路慢慢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打量着那些龐然大物,它們有新也有舊。也有一些令人驚嘆的物件夾雜其間,比如一只像是由一整塊火蛋白石雕刻而成的碩大花瓶,以及一套從一個遙遠的影子中收集來的古怪琺琅牌匾,只是,目前家族中沒有人認識上面的文字。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再次欣賞起這兩件藝術品,而非抄近路穿過展區。那套牌匾,我尤其喜歡。
我口中哼着當年格裏爾教我的一支小曲,來到那只火紅的花瓶前,端詳起來。我似乎聽到了一陣細微的窸窣聲,但擡起頭來時,通道上下又不見一個人影。花瓶那令人心旌搖曳的曲線,似乎在祈求着撫摸。記得小時候,大人是絕對禁止我去摸的。我将左手緩緩伸向前去,放在它上面。它比我想象的還要溫暖。我将手掌沿着它的一側緩緩摩挲起來。它就像是一叢被凍住了的火苗。
“你好啊,”想起了昔時那些歷險時光,我不由得喃喃自語,“好久不見……”
“梅林?”只聽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趕忙縮回了那只手。似乎,是那花瓶在說話。
“是,”我說,“是我。”
又一次,裏邊傳了一陣細微的摩擦之聲,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火焰之上,那奶白色的瓶口內動了動。
“嘶。”那身影直起身來,說道。
“格萊特?”我問。
“嘶的。”
“怎麽可能?你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沒死。嘶睡着了。”
“上一次見你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你受傷了,然後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嘶覺了,我嘶覺療傷,我嘶覺忘卻,我嘶覺重生。”
我伸出手去。那顆粗糙的蛇頭又擡高了一些,展開身子,落在我的胳膊上,向上爬了爬,盤在了我的手臂上。
“你這睡覺的地方選得不錯啊。”
“我知道這大罐子嘶你最喜歡的東西。只要我在這兒等,便一定能等到你再次過來,停下來嘶賞它。這樣,我便回嘶道,便會以一個嶄新的狀态,來迎接你啦。我的天,你長大了!”
“你看起來大致還是老樣子。只是,可能瘦了一點點……”
我輕輕地撫摸着它。
“知道你依然還和我們在一起可真開心,就像一些受人尊敬的家族生靈那樣。正是因為有了你、格裏爾和科格瑪,我的童年才會那樣精彩。”
她昂起頭來,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臉頰。
“能夠再嘶看到你,我的血也暖和了起來,親愛的孩子。你出遠門了嗎?”
“确實。很遠。”
“找一個晚上,咱們要嘶老鼠,要躺在篝火旁邊。你要給我溫一壺牛奶,跟我嘶嘶你離開嘶沃道之後的事情。咱們還可以給格裏爾尋一些有骨髓的骨頭,要是他還在附近——”
“這幾天他似乎在幫我叔叔宿慧幹活呢。科格瑪呢?”
“我不嘶道。很久沒見他了。”
我将她又抱緊了一些,溫暖着她。
“謝謝你一直在假寐中等我,等着迎接我——”
“這可不僅僅嘶為了友情,和打個招呼那麽簡單哩。”
“還有別的事?什麽事,格萊特?怎麽了?”
“有東嘶給你看。那邊走。”
她用頭指了指。我朝她指的那個方向走去。其實也正是我剛才所走的方向,通道開闊處。隔着一層衣服,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她身體的震顫,聽到她偶爾發出來的幾不可聞的咕嚕聲。
突然,她身體一僵,擡起頭來,輕輕搖了搖。
“怎麽了?”我問。
“老鼠,”她說,“就在附近,我必嘶打一次獵,等給你看了那件東西之後。早餐呀……”
“如果你想先吃早餐,我可以等的。”
“不,梅林。不管出什麽嘶,你都絕對不能晚了。空氣中都是緊急的味道。晚點——再來嘶你——小害蟲……”
展覽館中,我們來到了一片明亮而又闊大的天光之下。四尊碩大無朋的金屬雕塑——主要為青銅和黃銅制品——聳立在我們身前,位置有些不大對稱。
“往前,”格萊特說,“不嘶這兒。”
來到拐角處,我右轉,繼續向前走去。很快,我們便來到了另外一件展品面前——這一件,很像是一片金屬森林。
“現在慢點,慢點,親愛的幽靈孩子。”
我停下腳步,打量起了那些樹。只見明亮的、漆黑的、閃光的、暗淡的,不一而足;鐵質、鋁質、銅質應有盡有,而且絕大部分都巧奪天工,又是一些我多年前來時沒見過的物件。當然,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一路走過來,不一樣的地方還真是不少。
“現在,就是這兒。轉進去,再走回來。”
我走進了森林。
“右邊,高的那棵。”
來到右側那一棵最為高大、彎曲的鐵樹下,我停了下來。
“這棵?”
“對。越過它——向上。”
“你的意思是讓我爬上去?”
“嘶啊。”
“好。”
一棵風格獨具的樹——至少這一棵是這樣的——的一個好處便是,樹幹盤虬,這兒凸起一處,那兒多出一塊,可抓以及可落腳之處甚多。我抓住一處,将自己拉了上去,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再次将自己向上拉去。
高了,又高了。爬到距離地面大約十英尺處,我停了下來。
“唔,我現在該怎麽做?”我問。
“再爬高一嘶。”
“為什麽?”
“快了,快了。你會明白的。”
我又把自己往上拉了大約一英尺,接着便感受到了。并非壓力襲來的那種感覺,而是前方存在風險的那種不安。
“上面有一條路。”我說。
“嘶的。我當時正爬在一棵藍樹上面,然後便來了一個影子大嘶,打開了它。後來他們嘶了他。”
“想必是發現了什麽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