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06
他身材不高,體魄健碩,面色紅潤,兩鬓點綴着些許白霜,頭頂上的頭發略顯單薄。紐約北部,他的家,田園與都市風格并重。我正坐在他的書房之中。窗外,夜風飒飒,星河耿耿,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聽衆。
“你說盧克第二天并沒有露面,”他說,“那他有送消息過來嗎?”
“沒有。”
“那天你具體做了什麽?”
“上午,我檢查了他的房間。和我離開時沒什麽兩樣。我去了服務臺,正如我所說,還是不見他的蹤影。然後,我去吃了早飯,又檢查了一遍。還是一樣。于是,我去鎮上逛了一圈,正午剛過,便回來吃了午飯,又去他房間試了試。還是老樣子。我借來了汽車鑰匙,開車去了我們前晚所去的地方。天光之下,一切依然正常。我甚至從山坡上爬了下去,搜索了一圈。不見人影,也沒有任何線索。我駕車回來,還了鑰匙,在酒店附近一直轉悠到了晚飯時分,吃了飯,然後打電話給你。你讓我過來,于是我訂了票,早早上床。今早搭乘穿梭班車到了阿爾布開克,飛到了這兒。”
“今天早上你又檢查了一遍嗎?”
“是的。還是沒有什麽新發現。”
他搖了搖頭,重新點起了煙鬥。
他叫比爾·羅斯,父親當初住在這個區域時,他曾是父親的朋友兼代理人。他也許是這個地球上父親唯一信任的人了,我也相信他。過去八年來,我沒少過來拜訪他。最近一次是在一年半前,他夫人的葬禮上,當時他的心情極糟。我同他說了父親的事,就是我在混沌王庭外親耳聽父親說起的那些。我當時有一種感覺,覺得父親也希望比爾能夠知悉此事。他覺得比爾幫了自己那麽多,欠他一個解釋。比爾對此深表理解,并深信不疑。不過随後我便知道,比爾對父親的了解,其實比我要多得多。
“我記得我曾感嘆過你和你父親可真像。”
我點了點頭。
“不光是長相,”他接着說道,“在對手面前,他也曾意志消沉過。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晚,他縱馬而來,腰懸寶劍,命我去幫他調查一堆不翼而飛的糞肥。”他呵呵笑了笑,“而現在,聽完你的話,我相信潘多拉盒子再次被打開了。你為什麽就不能像一個理智的年輕人一樣離開呢?或是下定決心找一個信得過的人?找一個幫手?類似的東西?不,這聽起來更像是卡爾的問題。我還替安珀辦過另外一件事,但同這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
“另外一件事?你指的是睦鄰安邦,就是蘭登派了菲奧娜攜帶同混沌國王斯維爾簽訂的《帕特條約》,前來翻譯并托你核校那事?”
“那事啊,對,”他說,“雖然我是臨時抱佛腳才學會你們的語言。然後弗蘿拉又想重建她的藏書室——并不容易——随後便發現了縱火的痕跡,至于是為了重聚還是複仇嘛,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倒是因此得到了一筆金子,并用它在棕榈灘買了一處宅子。然——噢,該死。有那麽一段時間,我都想把‘安珀王庭顧問’這六個字加到我的名片上去了。不過這種事情也情有可原。一直以來,我都做着一些平凡的事情。而你的對手,竟然用上了黑魔法,還有置人于死地的能力,和你父親當年的遭遇非常相似。這可快把我的老命都給吓掉了,更別提給你什麽建議啦。”
“哦,我覺得,黑魔法和要人命什麽的,應該只會針對我,”我評述道,“實際上,此事确實蹊跷。你看事情的角度,肯定和我不一樣。所謂當局者迷,這是颠撲不破的真理。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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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呷了一口啤酒,再次點着了煙鬥。
“好吧,”他說,“你的朋友盧克,他是哪兒人?”
“好像是中西部,我記得他說過,內布拉斯加?艾奧瓦?俄亥俄?應該就是其中一個地方。”
“嗯哼。他家人是幹什麽的?”
“他從沒提起過。”
“他有兄弟姐妹什麽的嗎?”
“不知道。他沒說過。”
“你不覺得這有點奇怪嗎?整整八年,他從未提起過家人,談論過家鄉?”
“不覺得。畢竟,我自己也一樣。”
“這不正常,默爾。你出生于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不可對人言。你有充足的理由來顧左右而言他。他很顯然也有。還有,那時你剛來,甚至都拿不準這兒的人們到底會是什麽樣子。你就從來沒懷疑過盧克嗎?”
“當然有。不過,他尊重我的沉默,所以我也不能做得太差。你也可以說,在我們都願意碰觸的那些事上,我們倆有着一定的默契。”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們一起上的大一,許多課都在一起上。”
“而你們倆都是鎮上的外來戶,沒有其他朋友。你們一開始便比較要好……”
“不是,我們幾乎很少說話。我當時覺得他就是一個自大狂,目空一切,總覺得別人都遠不如他。我不喜歡他,也許他也并不喜歡我。”
“為什麽?”
“可能我在他眼中也是那樣一副德性。”
“所以慢慢地你們開始意識到自己錯了?”
“沒有。我們倆都沒錯。我們是在相互的較量之中熟悉起來的。要是我什麽方面出色了,他便會試圖壓我一頭。反之亦然。于是乎,我們參加同樣的體育運動,試圖與同一個女孩約會,在學習方面也是你追我趕。”
“然後呢?”
“從某一時刻起,我猜我們開始惺惺相惜起來。是在我倆都從奧運會決賽退賽之後。我們互相拍了拍後背,大笑起來,然後一起出去吃晚餐,還秉燭而談。他說奧運會在他眼中狗屁不如,我說我也是;他說他只想證明自己比我強,而現在讓這些都見鬼去。他說他覺得我們倆一樣棒,而且以後也會把這一看法堅持下去。我心裏想的和他一模一樣,于是告訴他了。那時我們才成為朋友。”
“我能理解,”比爾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友誼。在某些特定領域,你們是朋友。”
我笑着喝了一口啤酒。
“難道其他人不是嗎?”
“開始時,是的。有時還會變成常态。這也無可厚非。只是你們的友誼,比其他人要特殊得多。”
我慢慢點了點頭:“也許吧。”
“所以還是說不通嘛。你們倆走得這麽近,過去竟然都是一張白紙。”
“我想你說得對。這說明了什麽?”
“你不是正常的人類。”
“對,我原本就不是。”
“可盧克呢?我有點吃不準。”
“嗯,然後呢?”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點了點頭。
“抛開這件事不談,”比爾接着說道,“還有一件事讓我很不解。”
“什麽事?”
“那個叫馬丁內茨的家夥。他尾随你們上了山,你們停他也停,一路追蹤,然後開火。他到底在跟蹤誰?你們倆?還是盧克?或是只是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第一槍是朝誰開的。後來,他是朝盧克開的火,因為那時盧克動手了,他是在自衛。”
“沒錯。如果他真是S,或是S的代理,幹嗎還要在酒吧裏同你說那樣一番話?”
“我現在倒是覺得,他說了那麽多,不過都是為了最後一句,想知道盧克到底知不知道安珀。”
“而你的反應,而不是你的回答,讓他相信盧克确實知道安珀。”
“嗯,而且盧克顯然知道,這一點從他最後跟我說的那句話上便能判斷出來。你覺得他的槍口指向的是從安珀來的人?”
“有可能。不過,盧克不是安珀人吧?”
“戰後,我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但從沒聽說過有他這樣一號人。而且,在家族關系上,我也沒少做功課。我那些親戚,簡直就如同一團亂麻,而且也不像在混沌那麽有規律可循,因為其中一些人出生在不同的時間流當中,所以甚至都分不清誰大誰小。不過,我還是認識得比較全面的。”
“混沌!這就對了!你在那邊的親戚也同樣多如牛毛!會不會——”
我搖了搖頭:“不可能。我跟那邊的親戚,甚至比跟這邊還要熟。但凡能夠操控影子,并能在其間自由往來的人,我幾乎都認識。盧克并不在其中,而且——”
“等等!王庭當中也有人能夠穿越影子嗎?”
“對。或是待在原地,從影子當中去取所需之物。這是一種倒轉——”
“想要獲得這種法力,是不是必須經過試煉陣這關才行?”
“他們有一種類似的東西,叫作洛格魯斯,是一種混沌迷宮,總是在不停的變幻當中,非常危險,還會讓人精神錯亂,不過時間不長。不好玩。”
“這麽說你通過了?”
“對。”
“而且也走過了試煉陣?”
我舔了舔嘴唇,想了想。
“對。差點要了我的命。宿慧覺得我會有性命之憂,但菲奧娜覺得只要她出手,我便能無恙。我——”
“宿慧是誰?”
“洛格魯斯之主,也是我的一位舅舅。他覺得安珀的試煉陣和混沌的洛格魯斯水火不容,所以我絕不能将二者都留在體內。蘭登、菲奧娜和傑拉德帶我下去看了試煉陣。我同宿慧取得了聯系,讓他看了看。他說它們似乎是兩個對立面,說我要麽在試煉陣當中灰飛煙滅,要麽被試煉陣将我體內的洛格魯斯打出來。很有可能是前者。但菲奧娜說試煉陣可以同任何東西兼容,就算是洛格魯斯也不例外,而且就她的理解,洛格魯斯也能跟任何東西共存。他們将試煉陣擺在了我面前,我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于是走了進去,并且順利過關,體內同時有了洛格魯斯和試煉陣。宿慧不得不承認菲奧娜所說的有理,而且推斷這都是我有着混血血統的緣故。不過,她卻并不贊同——”
比爾擡起了一只手:“等一下。我不大理解,那麽短的時間裏,你是怎麽把你舅舅宿慧帶進安珀城堡的地下室中去的?”
“我有一疊混沌主牌,還有一疊安珀主牌,可以把我的親戚們召喚回王庭。”
他搖了搖頭:“這些都很玄幻,但咱們還是別把話題扯遠了。還有其他人可以在影子間往來嗎?或者其他途徑?”
“是的,有幾種不同的方式。有許多天生就帶有魔法的生靈,比如獨角獸,便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且,你還可以跟着一名影子行者或是魔法師,穿梭于影子之間,只要你能跟上就行,不管你是誰。有點像是民謠中的詩人托馬斯。一名影子行者完全可以率領一支軍隊同行。然後便是距離安珀和混沌較近的那些影子王國上的子民,所謂近朱者赤,極有可能會孕育出一些非常了不起的魔法師。其中一些會變成行家裏手,但他們的試煉陣或洛格魯斯并不完善,因此他們永遠也達不到臻于化境的地步。不過換句話說,他們甚至都不需要邀請,便可以擅自闖入。那個地方的影子界面,通常是最薄的。實際上,我們甚至還同他們做買賣。随着時間的推移,搭建路徑已經變得越來越容易。不過,出去就沒那麽簡單了。然而有大型武裝力量穿過去的先例。所以,我們才會安排巡邏。朱利安負責阿爾丁,傑拉德負責海上,等等。”
“還有其他方式嗎?”
“影子風暴,或許。”
“那是什麽?”
“一種自然現象,但并不是很好理解。我想将它比喻為熱帶風暴最是恰當不過。關于其起源,其中一個理論說它同安珀和王庭發射出來的脈沖波有關,是這種脈沖在影子上形成的一種自然現象。總之,只要這種風暴一起,不肆虐一大片影子,是絕不罷休的。有時,它們所造成的損害會小一點,有時,則贻害無窮。不過,在它們行進的過程中,通常也會裹挾上一些物體。”
“包括人嗎?”
“有過先例。”
他喝完了自己的啤酒,我也一樣。
“那那些主牌呢?”他問,“其他人能學會嗎?”
“能。”
“一共有多少散落在外面?”
“不清楚。”
“誰做的?”
“王庭中有許多這方面的大師,我也是在那兒學會的。在安珀,則有菲奧娜和布雷斯,而且我相信他們正在教蘭登。”
“那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巫師,從毗鄰國度來的那些,他們當中有人會做主牌嗎?”
“有,但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并不地道。就我的理解,想要做出正宗的主牌來,必須先過試煉陣或是洛格魯斯這一關。他們當中有人能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能否穿越全憑運氣,說不定會将你帶入萬劫不複之地,偶爾也能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那你在茱莉亞房中找到的那一副……”
“那是正宗的。”
“你覺得它們怎麽樣?”
“一個懂此中之道的人,教給了一個還有幾分天賦的人,而我從沒聽說過這幾張牌。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
“恐怕我剛剛說的這些,都沒什麽大用。”
“不過,我需要這些信息,”他說道,“否則我又怎麽能理出一個頭緒來呢?還想再來一杯啤酒嗎?”
“等一下。”
我閉上雙眼,想象出了一幅洛格魯斯的畫面——游弋,變幻莫測。我将意念固定下來,幻象之中,兩條游動的線條開始逐漸加粗,亮了起來。我慢慢地探出手去,模仿着它們的伸縮、起伏。最後,那兩條線似乎同我的雙臂融為了一體。我張開雙手,跟随着那兩條線探了出去,穿過了影子。
比爾清了清嗓子。
“唔,你在幹嗎,默爾?”
“找東西,”我答道,“稍等。”
那兩條線會一直探進影子之中,探向無窮遠的地方,直到邂逅我心裏想要的東西,或者等到我失去了耐心或是注意力散漫了為止。最後,那頭猛地動了一下,就像是兩條魚兒同時咬了鈎一般。
“就是你們了。”我說着,飛快地收回了線。
兩瓶冰鎮啤酒,赫然出現在了我的左右手當中。我一把握住,将其中一瓶遞給了比爾。
“這就是我所說的影子行走中的倒轉,”我說着,做了幾下深呼吸,“我探到影子之中,取了兩瓶啤酒。免得你再去廚房了。”
他研究着瓶子上的橙色标簽和标簽上古怪的綠色文字。
“這個商标我可不認識,”他說,“更別提上面的文字了。你确定喝這個沒事嗎?”
“确定,我點的可是真正的啤酒。”
“唔,你不會也順手牽羊拿了一只開瓶器吧,有嗎?”
“哎呀!”我說,“對不起,我——”
“沒事。”
他站起身來,走進廚房,随後拿來了一只小巧的開瓶器。打開第一只酒瓶時,泡沫立刻冒了出來,他趕緊将瓶子舉到垃圾桶上面。第二瓶也一樣。
“取東西時,我的動作快了一點,所以它們有點小激動,”我解釋道,“不常這麽取啤酒,所以我忘了——”
“沒事。”比爾說着,在手帕上擦了擦手。
随即,他嘗了嘗那啤酒。
“不過好在酒是好酒,”他評價道,“我在想……算了。”
“什麽?”
“你能再取個比薩過來嗎?”
“想吃什麽口味的?”我問。
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旁散步。前面是一片農場,主人是他的一名鄰居兼客戶。我們一路緩緩而行,比爾手拄拐杖,口叼煙鬥,繼續着我們頭天晚上的問答。
“當時你所說的一些細節并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關注,”他說道,“因為當時我更感興趣的是其他方面。你說盧克和你實際上已經殺進了奧運會決賽,然後退賽了?”
“對。”
“什麽項目?”
“幾種田賽和徑賽。我們倆都是跑步運動員,而且——”
“他的時間和你的很接近嗎?”
“接近得要命。而且有時是我的接近他的。”
“怪哉。”
“怎麽了?”
溪岸愈發陡峭了,我們踩着幾塊踏腳石,來到小溪對面。岸這邊比那一邊闊了幾尺,相對平坦一些,有一條便于行走的小徑。
“我覺得這并不是巧合那麽簡單,”他說,“這麽說來,那家夥在體育方面同你在伯仲之間。就我所聽說的情形,安珀人比普通人可是要強上好幾倍。由于代謝系統更加完美,你們在耐力和恢複能力方面都非常人可比。盧克又怎麽可能和你匹敵呢?”
“他是一名很出色的運動員,而且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我回答,“這樣的人在這兒也不是沒有,身強體壯,動若脫兔。”
他搖了搖頭,我們沿着小徑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點我并不否認,”他說道,“只是我覺得巧合未免也太多了一點。這家夥跟你一樣,隐藏着自己的過去,然後事實證明,他又對你知根知底。跟我說說,他真是藝術行家嗎?”
“嗯?”
“藝術。他真的很癡迷于藝術品收藏嗎?”
“哦。是的。我們會不定期地去參加一些畫廊的開業典禮或是博物館展覽什麽的,次數還不少。”
他哼了一聲,手中的拐杖朝一塊卵石揮了過去,把它搗落進了溪水之中。
“哦,”他評論道,“這倒是解釋了其中一個點,但無關大局。”
“我不大明白……”
“他還認識那位密修畫家這事似乎有點奇怪,但你說過那家夥的畫确實不錯,而且盧克也确實喜歡藝術品收藏,所以也就沒那麽奇怪了。”
“他其實用不着告訴我他認識梅爾曼的。”
“沒錯。但這些再加上他在體育方面的卓越表現……基于這些細節,我有一種假設,或是隐隐覺得,這個家夥很不同尋常。”
我點了點頭。
“昨晚到現在,我把這事在心裏盤算了好幾遍,”我說,“如果他真不是這個地方的人,那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條線索估計我們已經探讨得差不多了。”比爾說着,領着我拐了一道彎,停下腳步,看着一群飛鳥從沼澤之中驚飛起來,掠過水面。他朝着來時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問道:“跟我說說,這完全是題外話啊,你的那個,唔,等級?”
“什麽意思?”
“你是安珀王子之子。這給你帶來了什麽?”
“你說的是爵位?我是鎮西公爵兼克威爾伯爵。”
“這代表什麽?”
“代表我并不是安珀的王子,誰也用不着擔心我會圖謀不軌,改朝換代時也不會有骨肉相殘——”
“呵。”
“‘呵’是什麽意思?”
他聳了聳肩:“我看過的歷史典故太多。沒有誰是安全的。”
我也聳了聳肩:“據我最近得到的消息,後方一切安好。”
“哦,不管怎樣,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曲徑通幽,幾道彎過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卵石沙坡,緩緩地向上方伸展開去,到了約莫三十英尺的高度,被一條七八英尺高的堤岸攔住了去路。上面,漲水時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沿堤生長着一排樹木,根須暴露在外。比爾在樹蔭下找了一個土包,坐下來,重新點燃了煙鬥。我就近坐在了他左邊。溪水叮咚,一圈圈漣漪賞心悅目。我們就那樣看着浪花蹁跹起舞。
“好,”一會兒過後,我說道,“好地方。”
“嗯哼。”
我瞥了他一眼。他正看着我們來時的方向。
我壓低了嗓音:“不對勁?”
“我剛剛隐約看見了一個身影,”他低聲說道,“有人正朝這邊過來,離咱們稍微有點距離。幾個彎過後,就不見了。”
“也許我該回去看上一眼。”
“說不定沒什麽事。天氣這麽好,想必有不少人會來這邊遠足。咱們再等上幾分鐘,要是他再不現身,就是到其他地方去了。”
“能描述一下嗎?”
“說不上來,就瞥了一眼。我覺得這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只是在聽了你的事情之後,我有點警惕,或是多疑。我也不大肯定。”
我掏出自己的煙鬥,裝上煙草,點燃,繼續等。大約十五分鐘過後,依然不見人影。
最後,比爾站起身來。“虛驚一場。”他說。
“我猜也是。”
他接着往前走,我同他并肩而行。
“然後,那個叫賈絲拉的女子也讓我有些困擾,”他說,“你說她好像是用紙牌穿越進來的,然後用嘴裏的毒針讓你跌了一個大筋鬥?”
“沒錯。”
“以前遭遇過像她這樣的人嗎?”
“沒有。”
“有什麽推論嗎?”
我搖了搖頭。
“還有就是,瓦普幾司同這事又有什麽關聯?要是說某個日子同精神相關,或是某個民族将四季交替看得比較重的話,我還能理解。可S明明有着那麽強的組織能力,根本就用不着故弄玄虛。而說到另一方面嘛——”
“梅爾曼覺得這事很重要。”
“對,但因為他是局內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要是他不這麽生搬硬套,我反倒會覺得奇怪。他也承認這事并不是他師傅告訴他的,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不過,你在這方面還是更熟悉一些。你知不知道在一年中的某個特定日子,用某個人或是你的血來獻祭,便能獲得力量?”
“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當然,我不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和大多數行家裏手相比,我還太年輕。不過你具體怎麽想?你說這事沒什麽可大驚小怪,但也不接受瓦普幾司的說辭。”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努力想呢。這兩件事都讓我有些吃驚,如此而已。法國海外軍團通常會在4月30日這天,讓所有人大醉一場,然後再花上一兩天的時間來休整,為的是紀念發生在這一天的卡莫羅尼大戰,那是他們的一場大勝仗。但我懷疑這事也說不通。”
“還有就是,為什麽會出現斯芬克斯?”我突然說道,“為什麽一張牌要把你帶到一個地方,讓你去猜那些愚蠢的謎語或是讓那怪獸把你的腦袋給咬下來?”
“我覺得後一種才更像是對方的本意。”
“我也覺得。可這事也太古怪了。你知道嗎?我敢打賭那些紙牌全都是那樣的,都是陷阱或什麽的。”
“有可能。”
我将手插進衣兜,摸到了它們。
“先別動它們,”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許你應該把它們給扔了。我可以把它們放到我的保險櫃裏,放到辦公室。”
我笑了。
“保險櫃根本就不保險。不了,謝謝。我還是帶在身上的好。應該可以找到查看它們的安全法子的。”
“這方面你是專家。不過跟我說說,有沒有人可以通過紙牌溜過來而不讓你——”
“不會。不是那樣的,它們要求你全神貫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才能管用,不是随便想想那麽簡單。”
“也有道理。我——”
他再次回頭看了看。有人來了。不知不覺中,我握緊了拳頭。
随後,我聽到身旁傳來長出一口氣的聲音。
“沒事,”他說,“我認識他,是喬治·漢森,前面農場主人的兒子。嗨,喬治!”
那人揮了揮手,朝這邊走過來。他中等個頭,壯實,頭發呈黃棕色,穿一條李維斯牛仔褲和一件印着“感恩而死”樂隊的T恤衫,左袖之中,插着一包幹癟的香煙。看起來二十幾歲的模樣。
“嗨,”他回答着,又走近了一些,“很棒的天氣,嗯?”
“那是,”比爾回答道,“所以我們才沒有在家枯坐,而是出來走走。”
喬治的目光移向了我。
“我也是,”他說着,咬了咬下嘴唇,“這天可着實不錯。”
“這是默爾·科雷。他是來看我的。”
“默爾·科雷,”喬治重複了一遍,随即伸出手來,“嗨,默爾。”
我握住那只手,搖了搖,掌心略微有些濕潤。
“聽說過這個名字?”
“唔,默爾·科雷。”他再次說道。
“你認識他父親。”
“是嗎?噢,那是!”
“山姆·科雷。”比爾說完,在喬治背後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山姆·科雷,”喬治重複道,“哎呀呀!認識你真高興。在這兒待的時間長嗎?”
“我想,幾天時間,”我答道,“想不到你竟然認識家父。”
“老好人,”他說,“你從哪兒來?”
“加利福尼亞,但馬上要走。”
“去哪兒?”
“準确地說,國外。”
“歐洲?”
“更遠。”
“聽起來好棒。有時間了我得出去玩玩。”
“應該會的。”
“也許吧。嗯,我得接着往前走。你們好好玩。遇到你很高興,默爾。”
“不客氣。”
他退後幾步,揮了揮手,轉過身去,走了。
我看了比爾一眼,發現他正在搖頭。
“怎麽了?”我低聲問道。
“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他說,“你覺得他會不會是在吸毒?”
“不像是在胳膊上紮針眼的那種,我并沒有看出任何痕跡來。而且他看起來也不大像是迷迷糊糊的樣子。”
“對,可你不如我了解他。他似乎很是,不一樣。我是臨時改變的注意,把你父親的名字換成山姆,因為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說話的方式完全變了,還有他的神情、他的步态……叫人摸不着頭腦。我等着他糾正我呢,若是那樣,我便會自嘲一番,說我老了,不中用了。可他并沒有,而是接下了話茬。默爾,這太叫人不安了!他跟你父親非常熟,知道他叫卡爾·科雷。你父親喜歡整潔,喜歡收拾屋子,但又一直不喜歡種花、割草或是打掃落葉什麽的,他上學時,便是雇的喬治來幫他打理院子,幹了好幾年。喬治心裏一清二楚,他不叫山姆。”
“我不明白。”
“我也一樣,”他說,“而且我也不喜歡這樣。”
“他的表現有點古怪,所以你覺得他是在跟蹤咱們?”
“現在我确實是這麽覺得的。你來了之後,巧合也太多了。”
我轉過身去。
“我這就跟上去,”我說,“會弄清楚的。”
“不,不用。”
“我不會傷他的。辦法有的是。”
“咱們幹脆将計就計,讓他自以為得計,這樣或許還能引他說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東西來,說不定以後會有大用。換個角度想想,不管你怎麽行動——哪怕是做得滴水不漏或是用上魔法手段——都有可能會打草驚蛇,讓他或某些東西察覺咱們正在對付他。這事就這樣吧,好在他已驚動了咱們,保持警惕就是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贊同道,“好吧。”
“咱們往回走,開車去鎮上吃午餐吧。我想順便去一趟辦公室,取一些資料,打幾個電話。然後,我兩點還得見一個客戶。趁這工夫,你可以把車子開走,到處轉轉。”
“好。”
漫步回去的路上,我思緒紛然。有許多事情,我并未向比爾提及。譬如,似乎沒理由告訴他說我正帶着一條隐形的細線,就纏在我的左腕之上,而且有着許多非比尋常的妙用。而其中一個妙用便是示警——只要有任何針對我的風吹草動,她都會立刻提醒我。在初識盧克的那兩年時間裏就一直是這樣,直到我們成為了朋友,針對他的警報才得以解除。不管喬治·漢森的那些反常行為出于什麽原因,弗拉吉亞都沒有向我示過警。
不過,有意思……他說話的方式,他所說的那些話,确實……
吃完午飯,比爾前去打理他的生意,而我則開着車,來到了父親多年前居住的地方。這地方我路過的次數并不算少,卻從未進去過。我想,大概是找不到進去的真正由頭吧。我将車子停在一個小山包下面,靜靜地注視着它。比爾告訴我說,此地現在住的是一對小夫妻,生養了幾個孩子——這一點,從院子一側散落着的玩具上面,我便能推斷出來。我在想,在這樣一個地方成長,到底會是怎樣一種感受,而這一份感受,原本是屬于我的。房屋看起來打理得很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我猜,住在裏邊的人應該也很幸福。
我在想他究竟在哪兒,或者,是否還在人世。已沒人能夠通過主牌尋找到他,雖然這說明不了什麽。本來就有許多種方式,可以切斷主牌傳送的信號。實際上,這也正是對他的指控之一,雖然我并不喜歡這樣去想。
有流言說,他在混沌王庭被母親施了咒,已經瘋了,現在正在影子間無所事事地游蕩,對于這一說法,她甚至都不屑于評論;還有流言說他進了自己所創造的一個宇宙當中,再也不回來了,這似乎解釋了主牌聯系不上他的原因;另外一個傳聞則更加簡單了,說他自從離開王庭之後便駕崩了,只是說不上來具體時間。許多親戚再三向我保證,說他們曾在他旅居的地方見到過他。因此,若他真已離世,也并非是在混沌王庭之中。除此之外,還有人聲稱在許多地方見到了他。這些地方彼此間都相隔甚遠,而且根據那些人的說法,他的行為都相當怪誕。其中一人曾告訴我說,他正在一名啞巴舞女的陪伴下四處游山玩水,對方是一名嬌小而甜美的女子,他同她交流時用的是手語,而且他自己也不大出聲;另外一人說看到他在一家人聲鼎沸的小酒館裏,喝醉之後大呼小叫,并将其他食客全都趕了出去,好讓自己聽樂隊演奏時不受打擾。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但真實性又都難以令我信服。為了這些流言蜚語,我頗費了一番工夫。當然,也可以通過洛格魯斯對他進行召喚,但我試了許多次,依然無法鎖定他的位置。不過當然了,若是他實在離得太遠,那縱然我費盡心力,也是鞭長莫及。
換句話說,我不知道我父親,安珀的科溫,到底身在何方,而且似乎也沒人知道。這令我肝腸寸斷,因為我同他所處的唯一較長時刻,便是在試煉陣大戰過後,在混沌王庭外聽他說起那個長長的故事的時刻。正是那次的長談,讓我下定決心離開王庭,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許久以前他曾經滞留過的影子世界,歷練自我,接受教育。為了能夠多了解他一些,我需要先了解這個地方。而現在,我相信我已有所得,而且還會越來越多。可他,卻已不在,無法再繼續我們的促膝長談。
我相信,我很快便會有定位他的新法子了。現在,鬼輪眼看着就要呱呱墜地——等到眼前的這點小麻煩解決之後。随後,我會游歷全國,一兩個月之後再返回比爾這兒一趟,接着便可以前往那個專屬于我的神秘莫測之所,開始我的工作了。
現在……又橫生了枝節。在離開前,手頭的事情必須處理好。
我慢慢地從屋前開了過去。開着的窗戶裏,傳來了立體聲音響的聲音。最好還是別知道裏面具體是什麽樣子的好。有時,神秘一點反而會更美。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後,我和比爾坐在廊下,在想我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告訴他。見我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又照例引出了一系列話題。
“還有一些事情。”他開口說道。
“是嗎?”
“丹·馬丁內茨是以暗示盧克正在為一家電腦公司尋找投資人打開的話題。你後來覺得這些都不過是鋪墊,為的是讓你放松警惕,然後好抛出那個關于安珀和混沌的問題。”
“沒錯。”
“可後來盧克真的提起了這件事。他卻堅稱從未和潛在投資人接觸過,也沒聽說過丹·馬丁內茨這個人。看到那人斃命之後,他依然堅持說沒有見過他。”
我點了點頭。
“那麽,要麽盧克在撒謊,要麽就是馬丁內茨不知從何處探得了他的計劃。”
“我覺得盧克應該沒有撒謊,”我說,“實際上,整件事我後來也想過,想了許多。就我對他的了解,我不相信盧克是那種事情八字還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