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回去的路着實不近。我在路上換回了衣服。
髒兮兮的磚牆間,夾着一條逼仄的小巷,沿着它,我出了迷宮一般的街巷。細雨依舊,夜幕已經降臨。我的車子就停在街道對面,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在它旁邊灑下一汪光亮。我傷感地想了想行李箱中的幹燥衣服,掉頭朝着布魯圖斯倉儲的招牌走去。
一層的辦公室當中,燈光如豆,一絲微弱的光線透進漆黑的入口。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樓梯,身上幾乎濕透。公寓的門依然開着,我轉動門把手,房門應手而開。打開電燈,我走了進去,反手鎖上了房門。
快速環視了一圈,屋內空無一人。我在梅爾曼的衣櫥中找了一件襯衫,換下了身上濕乎乎的那件。不過褲子的腰圍實在太大,而且也長了一點。我将那些紙牌掏出來,塞進襯衫口袋,以免受潮。
接下來,我開始徹查這個地方。幾分鐘過後,找到一本同神秘學相關的日記,是他的,就在書桌旁邊的抽屜裏。這日記亂得跟這地方一樣,錯別字連篇,塗改随處可見,有幾處還殘留着啤酒和咖啡的印記。裏邊似乎有不少東拼西湊起來的東西,還夾雜着一些個人的好惡,夢想啦、冥思啦什麽的。我走馬觀花地翻了翻,尋找着他和他師傅見面的蛛絲馬跡。終于找到了!我飛快地浏覽了一遍。很長,通篇都充斥着得到了那棵樹并驗證了其神奇之後的莫名興奮。我決定先把它收好,等晚點兒再看。不過,正當我打算将其合上時,無意間翻動了幾頁紙,瞥見了一首小詩,佶屈聱牙,狗屁不通,其中兩句率先吸引了我的目光:“——安珀影子自無窮,背信棄義污令名。”半文不白,但我關心的是其背後的意思。它讓我又想起了先前的挫敗感,于是我手底下加快了搜索。突然間,我很想就這麽出去,走得遠遠的,好好想上一想。
屋內再無驚喜。我走出來,收集了一些報紙,抱進洗手間,扔進浴缸,點着火,出來時順手把窗戶關上了。随後,我又去了那間密室,将那幅畫着生命之樹的畫拿出來,扔進了火中。關上廁所的燈和房門,我再次走了出來。我真算得上一個頂呱呱的藝術評論家。
我朝着書櫃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書走去,開始了徒勞無益的搜索。第二堆書剛翻到一半時,電話鈴響了。
我心念電轉,整個世界頓時猶如凝固了一般。當然,今天本該是我一路找到這兒并被殺死的日子。若一切順利,該發生的,此刻都已經發生了。所以,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S,打電話過來,是為了看看我的訃告準備好沒有。我轉身鎖定那部電話的位置,就在我旁邊那面幽暗的牆壁上。我立刻意識到,這電話我非接不可。我朝那兒走過去,估摸着它最多只會響兩到三聲——十二至十八秒——在這段時間之內,我必須決定究竟該如何應答:是調侃兩句,羞辱對方一番,再來上一通威脅?還是隐藏身份,看看能不能套出點什麽?前者較為解氣,後者較為審慎,也掃興。理智暗示我選擇後者,并建議我壓低嗓音,有氣無力地說上兩句,假裝受傷并已氣息奄奄的樣子。終于可以聽到S的聲音了,我擡起聽筒,想聽聽我是否認識他。
“喂?”我說。
“完事了嗎?”對方回答。
該死,是一個女的。性別不對,但所問的問題聽起來似乎沒錯。二中一,還算不賴。
我重重地呼了兩口氣,随即答道:“是。”
“怎麽了?”
“受傷了。”我嘶啞地說。
“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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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不過……弄了點……東西……這兒。最好來……看。”
“是什麽?他的?”
“對。不能說話。暈。來。”
我挂上電話,笑了。我覺得自己的表現确實不錯,她似乎已經入彀了。
我穿過客廳,來到先前坐過的那把安樂椅前,将一張擺放着一只碩大煙灰缸的小桌拉近了一些,坐了下來,掏出了煙鬥。休息片刻,培養耐心,想上一想。
沒過多久,一陣類似電流通過的熟悉的刺痛感湧遍了全身。下一秒,我便已經站起身來,一把抓起了那只煙灰缸。頓時,煙蒂紛飛,我一邊詛咒着自己的愚蠢,一邊緊張地掃視着整個房間。
那兒!鋼琴旁邊,紅色布簾前。正在慢慢地……
等她完全露出身形之後,我奮力将手中的煙灰缸擲了出去。
随即,她暴露在我眼前——高挑的身材,黃褐色的頭發,黑色的雙眼,手執一把像是點三八的自動手槍。
煙灰缸砸中她的腹部,只聽得一聲悶哼,她彎下腰去。
沒容她直起腰來,我便已經逼到了她身前。
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槍,将它扔到房間對面,随即緊抓她的雙腕,擰到背後,狠狠地将她按到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她左手還捏着一張紙牌,我一把奪了過來,只見上面繪着這套公寓,和那棵生命之樹以及我兜裏的紙牌風格完全相同。
“你是誰?”我咆哮道。
“賈絲拉,”她啐了一口,“死人!”
随後,她張大嘴巴,向着前方落下來。我右手的小臂背面,立刻感受到了她雙唇的濕潤。不過,我那只手依然沒有松開,繼續捉住她的右腕,摁在椅子扶手上。幾秒鐘過後,那兒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并不是被咬之後的那種痛,而像是有一根炙熱的鋼針插進了血肉當中一般。
我撒開她的手腕,猛地将手抽回來,但動作慢得出奇,而且身體異常虛弱。一陣冰涼的刺痛,霎時湧進了手心,沿着手臂向上蔓延。那只手立刻垂到了身側,似乎已不再屬于我。她輕輕地從我的抓握之中掙脫出去,笑容浮上臉龐,将指尖輕輕地按在我胸膛上,一推。
我向後摔了下去。此時的我,虛弱得不堪一擊,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撞到地板上時,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痛,而且轉過頭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站起身來。
“好好享受吧,”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小命已經長不了了,而且等你恢複意識之後,會更加生不如死。”
她走出我的視線。片刻過後,我聽到她拿起了電話聽筒。
我敢肯定她正在給S打電話,而且我相信她剛剛所說的那句話。至少,我臨死前還能同那名神秘藝術家見上一面……
藝術家!我抽動了一下右手手指。盡管動作遲緩,但它們依然有知覺。我慢慢地聚集起殘存的所有意識和氣力,将那只手挪到胸前。接下來的動作,就如同是犯了癫痫的病人在表演慢動作一般。不過,好在我倒下時是右側身體先着地,因此後背剛好擋住了我這一系列氣息奄奄的動作。
當那只手終于探進襯衫口袋中時,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而且動作也比先前遲緩了許多。似乎過了好幾年,我才摸到那些紙牌的邊緣。最後,其中一張終于被夾了出來,挪到了我能看到的位置。此時,我早已頭昏腦漲,視線也模糊了起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完成這次穿越。賈絲拉的聲音傳了過來,異常遙遠。她正在同某個人說話,我卻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麽。
我集中注意力,将僅剩的意識全部集聚到那張紙牌上。那是一頭斯芬克斯[8],正蹲在一片藍色的岩架上。我将意識探了過去,什麽都沒有,像是撞上了一團棉花。我聚集起殘存的意識,最後一搏。
一陣寒意湧來,我似乎看到那頭斯芬克斯在那片岩架上輕輕地動了動,随後便感覺到自己跌入了一波急速而來的黑暗之中。
剩下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悠悠醒來,意識一點一滴地恢複,但四肢依然猶如灌了鉛一般,眼前也依然一片渾濁。那女子的針,似乎淬了神經性毒素。我試着彎曲了一下手指和腳趾,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做到了。我又試着加快并加深了呼吸。總算起到了一定效果。
過了一會兒,我似乎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響,随後歸于沉寂,這才意識到,原來是血液回湧時産生的耳鳴。混沌的光與影,漸漸清晰成了沙和石。寒冷從不同方位襲來,漸漸湧遍全身。少頃,我打了一個寒戰,随即就意識到自己能動了。不過,由于太過于虛弱,我沒有妄動。就這樣過了一會兒。
一陣窸窣的聲響,從前方不知何處傳了下來。一股奇怪的味道随之而來。
“喂,你醒了嗎?”和剛剛那陣聲響來自同一個方向。
由于還沒準備好如何應付眼前的狀況,所以我沒有作聲,等待着生機慢慢流回我的四肢。
“我真的希望你能告訴我究竟能不能聽到我說話,”那聲音說道,“我确實很想接着來。”
好奇最終戰勝了理智,我擡起頭來。
“呀!我就知道!”
只見上方那淺藍色的岩架之上,正蹲伏着一頭斯芬克斯,通體呈藍色——獅身,一對碩大的翅膀收在身側,一張雌雄莫辯的人臉正俯視着我。它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排令人不寒而栗的牙齒。
“接着來什麽?”我一邊問,一邊撐着自己慢慢坐起來,同時深深吸了幾口氣。
“謎語呀,”它回答道,“我最擅長的事情。”
“以後再說吧。”我說着,等待着胳膊和腿上的痙攣過去。
“對不起。我必須堅持。”
我揉了揉被刺痛的小臂,瞪着那怪物。我所能想到的大部分故事當中,斯芬克斯都是吃人的妖孽——專門吞食那些回答不出謎語來的人。
“我不玩你的游戲。”我說。
“要是那樣的話,你就輸了。”它說這話時,肩膀上的肌肉開始慢慢收緊。
“等等,”我擡起一只手,說道,“給我一兩分鐘,恢複一下,興許腦袋會開竅。”
它放松下來,說:“好吧。這樣也更正式一些。休息五分鐘吧。準備好了告訴我一聲。”
我爬起身來,揮動胳膊,蹬了蹬腿,并趁着這工夫,将周遭地形飛快地審視了一遍。
我們身處一片沙石峽谷之中,四處散落着不少岩石,橙色的、灰色的、藍色的,不一而足。斯芬克斯所盤踞的那條岩架,連着一片刀削斧劈一般的崖壁,約莫二十五英尺高;另外一面相同高度的懸崖,聳立在背後。右邊是一片陡峭的斜坡,自右至左,漸趨平緩。幾叢綠色的蒺藜,栖身于罅隙裂縫當中。已近黃昏,天空中只剩下一片恹恹的黃色,不見太陽。遠處似乎有風聲,但感覺不到有風拂過。整個地方涼而不寒。
不經意間,我在附近的地面上瞥見一塊岩石,和小號啞鈴一般大小。我繼續揮動着手臂,舒展着身體,不動聲色地走了兩步後,它便出現在了我右腳邊。
那斯芬克斯清了清喉嚨。
“你準備好了嗎?”它問。
“沒呢,”我說,“但我敢肯定,這并不能讓你改變主意。”
“你說得沒錯。”
一股想要打哈欠的沖動不可遏制地湧了上來,于是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你好像精神不怎麽樣,”它評價道,“不過,聽好了:我浴火而生,禦風而來,淩波而蹈,一切,皆難逃我的法眼。”
我等着。約莫一分鐘過去了。
“嗯?”斯芬克斯終于說道。
“嗯什麽?”
“有答案了嗎?”
“什麽答案?”
“當然是謎語答案!”
“我正等着呢。沒有謎面啊,只有幾句陳述句。連謎面都沒有,我怎麽知道謎底是什麽?”
“這都是約定俗成的事,謎面就藏在上下文之中。很明顯嘛,謎面問的是:‘我是誰?’”
“小兒科,簡單得就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樣。不過,好吧,是什麽來着?當然是鳳凰——浴火而生,乘風飛翔,翺翔九天——”
“錯了。”
它笑起來,并開始動作。
“等等,”我說,“沒錯啊,完全正确。也許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确實就是謎底。”
它搖了搖頭。
“對不對由我來裁定。是我出的謎語。”
“你作弊。”
“我沒有!”
“我喝半瓶水,瓶中的水是空了半瓶還是剩下半瓶?”
“都一樣,兩個都對。”
“就是嘛,完全一樣。如果謎底不止一個,你就得把它們都收下。就像是波和粒子一樣[9]。”
“我不喜歡這種方式,”它聲明,“它會打開所有模棱兩可的大門。這樣會把謎語毀了的。”
“不怪我。”我說着,雙手握緊了又松開。
“不過你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可謎底只能有一個。”
我聳了聳肩。
“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原本就沒那麽理想。”我道。
“嗯。”
“咱們可以把這算作平手,”我主動說道,“沒人贏,也沒人輸。”
“我覺得這種事情可真是叫人讨厭。”
“不過在其他許多游戲中都是管用的。”
“還有就是,我有點餓了。”
“事實就是如此。”
“不過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講道理,用的是我自己的方式。你提到平手,倒也提供了一種解決的可能。”
“好,很高興你這麽明白事理——”
“那就算作平手吧。出你的謎語。”
“我的天,”我說,“我哪有什麽謎語?”
“那你最好趕緊想一個出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開這個死結。否則,我就判你輸。”
我甩動着手臂,來了幾下深蹲。身體像是着了火一樣,感覺強健多了。
“好吧,”我說,“好吧,等一秒鐘。”
真見鬼……
“什麽東西又紅又綠,還轉來轉去?”
斯芬克斯眨了兩次眼睛,眉頭擰在了一起。我趕緊利用這段時間,來了幾次深呼吸,又原地跑了幾步。體內的火漸漸消退下去,腦子也清醒了許多,脈搏穩定了下來……
“嗯?”幾分鐘過後,我說道。
“我正在想。”
“不着急。”
我淩空虛擊了幾拳,又做了幾下肌肉等長收縮。天空略微暗了一些,幾顆星星從右側現身出來。
“唔,我實在是不想催你,”我說,“但——”
斯芬克斯哼了一聲:“我還在想。”
“興許咱們應該設一個時間限制。”
“要不了多久。”
“介意我休息一下嗎?”
“随便。”
我在沙灘上躺了下來,攤開四肢,閉上雙眼,低聲對弗拉吉亞發了一個護身指令,随即睡了過去。
一個寒噤,我醒了過來,晨曦已至,清風拂面。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此刻已是清晨。左側天空已露出了魚肚白,星辰隐入了右側。我渴了,也餓了。
我揉了揉雙眼,站起身來,摸出梳子,打理了一下頭發,注意到了斯芬克斯。
“……轉了一圈又一圈。”它嘀咕道。
我清了清喉嚨。沒有反應。那畜生的目光越過我,望向我身後。也許我可以趁這個機會溜之大吉……
不行。那目光轉向了我。
“早上好啊。”我歡天喜地地說道。
傳來了輕微的磨牙聲。
“好吧,”我說,“你花的時間比我的稍微長了一點兒。你要是還沒想出來,我不介意再等一會兒。”
“我不喜歡你出的謎語。”它最終說道。
“對不起。”
“謎底是什麽?”
“你放棄了?”
“我必須放棄。謎底到底是什麽?”
我擡起了一只手。
“等等,”我說,“事情總該有個先來後到。在告訴你答案之前,我更想聽聽你那個謎語的謎底。”
它點了點頭。
“這也算公道。好吧,四界鎖鑰。”
“什麽?”
“這就是謎底。四界鎖鑰。”
我想到了梅爾曼的話。“為什麽?”我問。
“它躺在由四種介質組成的四個世界的交叉路口,伴随着火焰上升,直面風和水。”
“那‘一切皆難逃我的法眼’,指的又是什麽?”
“指的有可能是目力,也有可能是它主人對自己的王國的設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它主人是誰?”
“我不知道。它和謎底沒什麽關系。”
“順便問一句,這個謎語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一個路人,幾個月前。”
“你為什麽選了這一條來考我?你知道的謎語應該不少。”
“它難住了我,所以想必是不錯的。”
“那個路人後來怎麽樣了?”
“繼續往前走了,沒有被吃掉。他解開了我的謎語。”
“他有名字嗎?”
“他不說。”
“描述一下他,麻煩了。”
“我不能。他包裹得很嚴實。”
“除了四界鎖鑰,他沒說別的?”
“沒有。”
“好吧,”我說,“我覺得我也學學他,自行離開吧。”
我轉過身來,面朝右邊的斜坡。
“等等!”
“怎麽了?”我問。
“你的謎底,”它說,“我已經把我的謎底告訴你了。你也必須告訴我那種又紅又綠,還轉了一圈又一圈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我垂下目光,掃了一眼地面。哦,對,就在那兒,我那塊啞鈴大小的石頭。我上前幾步,來到它旁邊。
“轉盤上的一只青蛙。”我說。
“什麽?”
它肩膀上的肌肉又收縮起來,雙眼眯成了一條縫,牙齒也明晃晃地露了出來。我對弗拉吉亞說了幾個字,随即便感受到了她的動靜。同時,我伸出右手,握住了那塊石頭。
“就是,”我說着,直起腰來,“就是這種很有視覺效果的東西——”
“這算哪門子謎語!”斯芬克斯說。
我伸出左右食指,在空中飛快地畫了一個十字。
“你在幹嗎?”它問。
“在你的耳朵和眼睛之間畫兩條線。”我說。
就在此刻,弗拉吉亞現出身來,從左手腕上滑進手中,纏在了我的指頭上。斯芬克斯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我将手中的石塊舉到齊肩的高度。弗拉吉亞的一頭脫了出來,挂上我前伸的手臂,順着胳膊纏了上去,散發出一道光線,閃耀得猶如燒熔了的銀絲一般。
“我覺得這場比賽是一次平手,”我聲明道,“你說呢?”
斯芬克斯舔了舔雙唇。
“對,”它最終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想你是對的。”
“祝你能有愉快的一天。”我說。
“好。可惜。非常好。愉快。不過在你走之前,我能留下你的名字嗎?好做個記錄。”
“幹嗎不?”我說,“我是梅林,混沌界的梅林。”
“啊,”它說,“有人會去找你複仇的。”
“有這個可能。”
“平局确實是最好的結果。去吧。”
我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這才轉過身來,朝右邊的山坡爬了上去,直到走出那個地方,才略微放松了一些警惕。沒有追兵。
我開始慢跑起來。饑渴相加,但我并不想在這樣一片荒涼的戈壁之上,以及淡黃色的天空下,變出一頓早餐來。弗拉吉亞卷了起來,消失不見。我加重了呼吸,朝着初升的朝陽出發。
風入發梢,塵埃撲面……一片巨石迎面而來,我穿行其中,透過它們的陰影,看到頭頂的天空呈現出淡綠的色彩。走出石陣,是一片平地,遠處,幾片雲彩從我左側舒展開來。
不疾不徐,我來到一片小山坡下,爬了上去,從荒草蕭疏的另一側下了山。一片蓬亂的樹林遠遠地映入了眼簾……我朝它們走去,一只毛茸茸的橙色小動物從腳下蹿過,奔向左側,吓了我一跳。片刻過後,一群黑壓壓的鳥兒打空中掠過,朝着同一方向而去,叫聲凄厲。我繼續往前跑,天色越來越暗。
綠色的天空,愈發濃密的如茵綠草……勁風淩亂……越來越近的林木……樹枝之上,鳥鳴婉轉……濃雲席卷而過……
四肢百骸當中,緊張之感盡去,熟悉的生機湧入……我越過了第一棵樹木,踟蹰而行,落葉滿目……樹幹之上,根須飛揚……道路越發艱難起來,變成了一條羊腸小道,印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腳印……一路向下,九曲十八彎,變寬,再次變窄……枝葉間透下來的天空,已變成了綠松石一般的顏色……一條條狹長的雲彩,猶如銀蛇一般蜿蜒向前……一叢叢藍色的小花,出現在道路兩旁的牆壁之上……牆壁越來越高,越過了我的頭部……道路上的石頭逐漸多了起來……我繼續往前跑……
腳下的路寬了,更寬了,穩穩地通向下方……未見溪流,水聲便已入耳,水的氣息迎面而來……亂石叢生,得小心了……此處須慢上三分……一道彎過後,那條小溪撞入眼簾,崖壁拱衛,崖底是一兩米寬的溪岸……
流水汩汩,叮淙入耳,須得再慢上一點……腳下的岩石越來越稀,沙灘多了起來……彎曲向前,樹木高過了頭部,牆上有裸露的樹根轉到右側,灰、黃相間的碎石坡,沿着斑駁的牆根而下……
樹木高矮相間,清風送來了鳥兒們的吟唱……我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加大了步伐……踏上了一座木橋,腳步聲回蕩在溪流之上,溪流隐去了本來的面目,成片的苔藓附水而生……一帶低矮的石牆,出現在了右側……車轍出現在了前方……
野花漸次入眼,擁在道旁……一陣歡聲笑語,遠遠地傳了過來,餘音袅袅……車辚辚……馬蕭蕭……左轉……道路為之一寬……陰涼,陽光,陰涼,陽光……光影斑駁,斑駁光影……河流轉向了左側,愈發寬闊,閃閃發光……山的那一側,炊煙袅袅……
快到山頂時,我放慢了腳步,緩步而上,同時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頭發,四肢火辣,肺如擂鼓,汗漬猶濕。我咬牙吐了一口唾沫。腳下,一間鄉村旅館正立在右手邊,寬闊而又粗糙的廊下,幾張桌子臨河而設,旁邊的園子之中也擺放着幾張。
再見了,暫時的風聲鶴唳。我到了。
我走下去,在屋舍另外一頭找到一口井,洗了臉、手以及胳膊。左前臂被賈絲拉偷襲的地方依然酸痛,有些輕微發炎。回到廊下,我選了一張小桌,朝着屋內的女服務員招了招手。過了一會兒,她便給我送上了稀飯、香腸、雞蛋、面包、黃油、草莓醬和茶。我風卷殘雲般吃完,又要了一份一模一樣的。這一次,終于有了一種久違的回歸之感,于是我慢了下來,一邊享受着盤中餐,一邊欣賞着緩緩流淌的小河。
工作已經結束,但現下的日子卻有些叫人不大适應。我原本一直期待着能夠來上幾次閑适的旅行,過上一個漫長而又慵懶的假期。但現在,S又成為了我逍遙路上的攔路虎——一個我原本以為可以快速處理的小麻煩。現在,一些事情讓我如墜雲霧裏,危險且異乎尋常。啜着茶,感受着這溫暖的天氣,我暫時享受到了難得的平靜。但我清楚,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錯覺。在我将整件事解決之前,不可能會有真正的休息,也沒有安全可言。回望最近所發生的種種,我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光靠本能反應來脫困,視之為解決之道了。是時候制定一個計劃了。
S以及S的動向,是我目前最迫切需要了解的東西。此外,S為何一門心思想要置我于死地?查明動機,甚至比前兩者更加要緊。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面對的不過是一個頭腦簡單的瘋子,但現在,這一念頭已經無影無蹤。S行事極有條理,還擁有一些異乎尋常的能力。我開始在記憶當中搜索起來,想要看看可能會是誰。能夠策劃并實施這一系列陰謀的人鳳毛麟角,在其中,恨我入骨的更是沒有。然而,梅爾曼的那本奇怪日記當中,卻提及了“安珀”。從理論上來說,這讓整件事情變成了一個家族事件,使得我有義務向其他人示警。不過,這麽做有點像是求援,或是放棄,像是在說我應付不了自己的事情。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脅,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朱莉亞也同別人無關,替她複仇,是我的分內事。我還得再想想……
鬼輪?
我細細想了想,放下,又思之再三。鬼輪……不行。未經測試。尚未成熟。之所以會想到它,不過因為它是我的寶貝,是我一生之中的主要成就,是我讓別人刮目相看的資本。我正在尋求一種簡便的法子,來使之更加成熟。我需要更多的數據來提供支持,也就是說,這個項目我還得繼續下去。
鬼輪……
此刻,我最需要的莫過于信息。我手頭有了那些紙牌和那本日記。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想在那些紙牌上浪費時間,因為它們當中的第一張似乎就是一個陷阱。雖然并不曾指望它會有多大幫助,但我還是得盡快将那本日記重新看上一遍,而且還應該回梅爾曼那裏,最後再看上一眼,以免錯過什麽線索。我還應該去找盧克,看看他還能否再告訴我一些,哪怕是幾句無關緊要的評論,或許都會有極大的價值。對……
我嘆了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又看了那條小河一會兒,喝完了茶。随後,我示意弗拉吉亞變出來一捧錢,找出了此地可用的幾張,付了賬,轉向了大路。是時候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