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八方不動
于涼涼坐在床上。
門被推開,黎疏走進來。外面已是夜色深沉,他今天回來得很晚,從市集分開後便一直不見人影。
“吃過東西了嗎?”于涼涼起來。
“嗯。”
黎疏站在門口望了她半晌,直至她轉過身,他才挪開視線,坐在桌旁,把劍放下。
“我去打水。”她說。
——以往他從來不會管這種事。
用劍砍斷了麻袋的繩索,吓得那兩人瞬間跪地求饒,在地上叩頭大喊“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年輕姑娘從麻袋中醒過來,先是望着麻袋旁兩人的屍身,接着才意識到自己正穿着亵衣。
一輪明月下,她望向黎疏。
他正收劍準備離去。
她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那兩人穿着黑衣,不像好人,被擄之時,她隐隐約約有些感知,只是渾身無力,掙紮不得。
是這個人救了自己。
她磕頭拜謝道:“小女謝過救命之恩,只是遭賊人擄劫,清白已毀,世人已難容我,也無顏再見父母鄉親。向恩公拜上一拜,來世定當牛做馬,報答恩公。”
說罷便起身撞向樹幹,悲然身亡。
黎疏在月色下伫立良久,片刻後,才上前用麻袋蓋住她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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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在黑暗的密林裏。
這個世界的女子不過被人看見身子便要以死自證清白,黎疏想,那她呢?
他終于明白她當時始終不曾擡眼看他的原因,神情裏的悲傷,以及那晚漫長的寂靜。
她是如何承受痛苦,面對旁人的碎語,選擇默默忍下,一字都不說。
一個字都沒說。
于涼涼端着熱水進來放桌面上,外面風大,她像是受了涼,輕輕捂嘴咳嗽幾聲。
黎疏目光長久地落在她臉上,之後再落在她肩上。
……她穿得好像有點單薄。
黎疏沒有說,于涼涼也不會提這件事,她不打算再下山,只要她在山上便是安全的,不會再碰到。
實際上,她并沒有多在意這件事,就像當時,她也是冷靜地穿好衣物起身,沒有讓任何人發現。
跟平常人不同,她并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需要付出代價。
唯一難過的時候是面對黎疏。
他什麽也不知道,就算告訴他,黎疏應該也不會介意,只是他的不介意更多應該是不在乎,不在乎人的那種不在乎。
與其說,不如不說。
時間一如既往地過去,以至于涼涼覺得她已經可以承受任何事,已經沒有什麽再能夠讓她傷心或者難過的了。
在她重新回到山莊兩年多後,她的嫂子方氏專程上山來找她。在山腳通報信息後,便由山莊裏的人帶她上路。
她一路走過來,對于黎疏把偌大的山莊建在山上,啧啧稱奇。
山莊雖不富麗,從管事丫鬟們的穿戴神态來看,很是殷實,尤其是先見過的主母老太太,也就是劉大娘,看起來粗手粗腳,卻穿金戴銀,堪比老佛爺。
按照禮節,她先行見過黎疏養母劉大娘以及正妻劉芳花,遠遠看過去母女兩人簡直如出一轍。
劉大娘和劉芳花也在打量她,看起來白白淨淨,細皮嫩肉,規矩卻很到位。這麽多年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來找于涼涼,她們還曾經以為,她說自己出自大戶人家是唬人。
她們沒什麽交道,所以寒暄兩句後,劉大娘就讓人把方氏帶到于涼涼房裏。
方氏一見着于涼涼,立刻緊緊握着她的手。
兩人坐下來談天,方氏開始說些家裏的事:她兄長納了一個妾,妾室給他生了個兒子;侄女于思前年也生孩子,但那在家蹭吃蹭喝的夫婿還常背着她出去尋花問柳;于廣遠于涼涼娘親的陪嫁丫鬟、帶大她的餘奶娘逢病去世了……
于涼涼聽着,一面陌生一面熟悉。
方氏問她:“你在這裏如何?剛堂裏面那個孩童,是正妻的嗎?”
于涼涼點頭。
“你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有了孩子才能站穩腳跟?!”
于涼涼沒接腔,問:“嫂嫂你在這裏待幾天?”
嫂子笑了下,慢慢說道:“我來是有事找你。唉,你不知道,自從你兄長娶了那小妾之後,只顧尋歡作樂,把綢緞莊原來的管事辭了,雇了那小妾兄弟打理。誰知道那人根本就是個酒囊飯袋,根本不曉得管事,不僅賠了十幾箱貨不說,還把綢緞莊的銀錢全拿空了。本要告官,但那小妾在那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就作罷,現在其他商家都在問我們要貨,你兄長現在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昏了頭……”
方氏用手絹擦了下眼角,繼續說:“我來這裏是想請你幫襯幫襯,你哥哥管這個綢緞莊不容易。妹婿雖不知他做什麽,可出手大方,你看看能不能問他借得些許銀兩,周轉一番?”
在方氏提到綢緞莊的時候,于涼涼就已經隐隐猜到了,可是她還是靜默地等着,等着她不要說,純粹只是來跟她閑話家常,哪怕是說兄長的壞話。
“之前給的十錠金子也用完了嗎?”
方氏尴尬地笑了下:“置辦了些東西。”
于涼涼沉默片刻後才說:“我幫不了你。”
方氏着急起來:“怎麽就幫不了?男人都聽不得女人撒嬌,你跟他兩句好話,哄哄他。”
“他不會聽我的。”
黎疏停在門外。
“怎麽就不會呢?”方氏拉住于涼涼的手:“家裏現在是一團亂,這些亂七八糟的親戚一到關鍵時刻連影子都不見,實在沒辦法了才這麽遠來找你。你跟他說道說道。”
所以,是實在沒辦法了,才這麽遠來找她?
“我說了,我幫不了你,他不會聽我的。”
“怎麽就不會聽你的,你跟了他,是他的人?”方氏把手放在于涼涼手背上,“好妹妹,算嫂嫂求你了。現在真的是十萬火急,五百兩,就五百兩銀子就成。”
于涼涼搖頭。
方氏不太高興起來:“合着他從咱們家帶走一個大活人,現在就什麽關系也沒有了?”
“他不是付了銀子嗎?”于涼涼擡起頭,“不是因為他付了十錠金子,你們才讓他帶我走的嗎?”
方氏憋了下,才道:“這怎麽是銀子的事,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分什麽彼此?!這不是互相照應嗎?”
不分彼此?在潘帥那的時候怎麽不說不分彼此,于涼涼不想跟她吵架:“他不喜歡我,所以不會聽我的。他是因為想要報恩才帶我走,你明白嗎?!”
“那你是他的恩人,他不更得救咱們家了?”方氏十分不解,見她始終不情不願,“哦,你現在就是只考慮夫家人,不考慮娘家人了?!你真沒良心,不幫也就算了,連見也不讓見,就看着你哥哥死嗎?!當初要不是你逃婚,咱們哪會落到這步田地?!”
逃婚、逃婚,他們永遠都在說她逃婚,于涼涼終于忍耐不住,轉頭:“究竟是誰讓咱家落到這步田地?真的就怪我一個人嗎?”
“你什麽意思?!”
“兄長沒有私下拿綢緞去抵押嗎,沒有為了賭債瞞着父親賣掉田地嗎?沒有去吃喝嫖賭,揮霍一空嗎?沒有為你的妹夫籌錢開店嗎?我不想說是因為我念着這份親情,可你們不該把我當傻子!”
方氏一時噎了下。
這是黎疏第一次聽到于涼涼這麽大聲地跟人吵架,聲淚俱下。
她伸手抹掉臉上的淚,從來沒有這樣失态過,可他們把她逼到了極處,如若不是因為不想毀了爹娘一輩子的心血,她不會忍耐這麽多。
可她已經忍得夠多了,仁至義盡。
在潘帥那裏她都沒想過逃跑,可他們從來沒有一絲一毫考慮過她的處境,從來沒有。
她并不欠他們,該償還的已經全部償還了。不說破,不過是想留着親人日後好相見的念頭而已。
可他們總是打破這一切。
為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單純是來看她?為什麽就總想從她身上得到點什麽?拿走些什麽?從來也不考慮她之後會怎麽樣?
于涼涼不想争辯了,争辯也沒意義,只會讓這一切顯得更可悲,她低頭說:“我不會幫你的。你走吧。”
“你——”方氏說不出話,半晌,指着她,“你可真絕情,虧你兄長小時候這麽疼你——”
見于涼涼完全不回應,方氏知道她心意已定,生氣地跨出門檻。
黎疏瞥了眼門內,見她仍舊靜默地坐在桌邊。
離開。
直到晚上才再次回來。
進門時,她的神情已然平複,跟平常相差無幾,甚至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用飯時,才看到她夾了兩下菜便放下筷子,顯得胃口不好。
從這次回山莊後,她已經很少在他面前表現出什麽。
黎疏難得放下筷子開口:“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
“沒什麽事。”于涼涼很快輕聲回答,起身收拾碗筷——已經沒有必要了,現在的她,不再需要他幫她做什麽。
可是夜深人靜時分,黎疏在黑暗中睜開眼睛,還是聽見她把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枕面上。
微弱的,無聲的哭泣。
作者有話要說:勸大家養肥。
這種強烈虐的小說要一氣呵成看完才能有那種一口氣堵不上來的感覺XD。
大家都養肥,也就不會有人催更啦,真是機智如我。
還有兩章,古代線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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