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六神無心
跟黎疏回去是條漫長旅程。
身為殺手,他不會雇傭馬車、挑夫或者轎攆,很少走城中大路,習慣羊腸小徑,或偏僻山路。
幸好于涼涼有過一次經驗。
黎疏的步調不算快,她勉強可以跟上。從于府出來,于涼涼便靜默地随在身後。
早晨出發,行過城中主路,再到人跡罕至的田野,再之後便需要登山,走了半個多時辰。
山下是轟隆隆瀑布,形成泠泠山澗,往外延去。寬闊的山澗中有凸出水面石塊,可供人走。
黎疏率先跨上,至半途想起她,便回身望。于涼涼提起裙角,艱難地走上來,并沒有試圖尋求他的幫助。
走過山澗,是小段上坡路。
她的腳步聲始終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不曾間斷。
即便他感覺到,她像是有些累了,腳步笨重,有些微的喘息聲。
當年,她好像也是這樣跟着他。然而,當時的他對她并無興趣,只顧徑自往前,全然沒有注意。
她不住地在他身後喊“等等我”“等等我啊”,可他從沒有等過她。
此刻,黎疏想,當年的她到底是如何跟他上山的?
黎疏停了下來。
稍事休息。
于涼涼始終沒有吭聲,像是一切任由他決定。在黎疏決定歇息後,便找了塊石頭坐下,伸手揉着腿,擡頭望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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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發開始,他們便沒有說過話。
黎疏本就天性淡涼,只要于涼涼不開口,他也不會主動說。
山林很寂靜,有草木聲以及鳥叫。
喝了點水,休息一炷香時間後,他們便繼續上路。
原本依黎疏的腳程,在今日便可行至半山腰,但他放慢了步調,只來得及在日落之前,尋到一處小山洞。
黎疏讓于涼涼在洞內休息,他去外收撿樹枝以及捕獵,回來後點燃篝火,把野兔去皮洗淨,放置火上焚烤。
山上的太陽落得很快,轉眼外面便黑漆漆。
火光令濕潤的山洞溫暖起來,映出兩個人的影子,白天身上的熱氣全都消失不見,只餘某種純粹的寧靜。
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于涼涼和黎疏也待過這樣的小山洞裏,那時她充滿的是期待和好奇。
上山,捕獵,用火直接烤兔子……從未想象過生活,她熱切又心動,不住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你多大了?”
“你家中有幾口人?”
……
野兔烤得酥軟,黎疏先遞給她。
洞外夜色深濃,星輝密布,洞內火光熠熠,枯枝哔剝作響。
吃過東西後,于涼涼便有些困倦,走了整天。
黎疏拾撿進來的除了枯枝,還有茅草,她把茅草鋪着地上,又想給黎疏鋪,黎疏說:“不用。”
在野外,他習慣打坐而眠。
于涼涼也沒多話,自己躺在茅草上,逐漸睡着。
夜已經深了。
洞口沒有封堵,寒氣絲絲侵染,月光皎潔,照射進來。
許久之後,黎疏睜開眼睛。
火不住地燃着剩下的枯枝,安靜又溫弱,她像是有點冷,蜷縮得離篝火很近,眉頭蹙起,像是想起什麽不好的事情。
黎疏極少這樣觀察過她。
第一次,是在前幾夜。
殺死潘帥後,他提着燈籠進入柴房,原意是想帶她走的。可她渾身是傷、虛弱地坐在那裏,望見他時,眼眸中只是落寞和難過。
她不知道,她一看見他就在流淚,而後又轉過頭……好像很難過,很難過。
後來,她暈了過去,黎疏把她抱起,帶離潘家,她傷勢嚴重,黎疏找客棧,請大夫為她治傷。
她昏睡了兩天,醒來後便說“我要回去”。
黎疏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回去,但既然如此還是答應。送她至府邸門口,她在他面前久久不語,像是要告別
直至她的兄長出來,把他邀請入府,黎疏才知道她當時為什麽急着要回去?
原來潘家拿捏住了于家的綢緞莊,潘帥一死,整個于家将無以為繼,于涼涼害怕潘帥對于家造成的影響。
黎疏伸手撥動篝火。
所以,他才出手幫助她的兄長。
不停撥動枯枝,直至它們逐漸燃熄,夜盡天明。
于涼涼從睡夢中醒過來,撐起身好一會兒,才像是回神,說:“我去梳洗一下。”
她臉色蒼白,像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過了很久才回來,已梳洗完畢,取了包裹着的荷葉,荷葉內裏有清澈的山水。
遞給他。
黎疏瞥見她袖口裏腕上兩道血紅的劃痕,他知道這邊的荷葉并不好摘,再擡起頭望了下她的眼,伸手接過。
阖眼。
他昨天像是一整天都沒喝水,所以望見了荷葉,便想替他打點,畢竟他現在也算是于家的恩人,于涼涼想,坐在茅草上整理行李。
雖然休息過,昨天走了一天還是有些累。
幸好黎疏并沒有立刻出發,而是在山洞中待了許久,中途再歇息片刻,一路走來,竟不覺太辛苦。
四天後,他們才到達山莊。
初入山莊的那刻,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除了些許小厮管家的變化,山莊裏幾乎毫無改變,劉大娘和劉芳花還是每天坐在大堂裏聊天,望見她跟黎疏走進來,眼睛瞪得溜圓。
大概是從沒想過她還會回來。
其實連于涼涼自己也沒想過……
還會回來。
她的房間還是原來那間,并無改變,像是有人打掃,并不髒污,卻顯然不勤快,所有一切都覆着層淺淺的灰。
擺設原封不動。
……好像她只是短暫地離開了下。
于涼涼放下行李,收拾起來。
相比于家,這裏更讓她有種安全感。沒有熟悉的人,沒有世俗的事,黎疏不在意禮節,所以也不用每天跟劉大娘和劉芳花行禮,衣食無憂,平靜安穩,她很快地重新适應了這裏,相比于第一次來時的激動,興奮和緊張,這次她更加平靜。
……平靜地希望黎疏不要來。
前兩天,黎疏都沒有來。
第三天,他來了。
在這裏用過晚膳後便一直留下,于涼涼跟他坐在桌邊相顧無言許久,直至紅燭燃至中段,才起身鋪床,準備留他過夜。
背身解下衣物時,她還是有些忐忑。
……無關于自哀還是自憐,只是,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看見自己身上的那些傷痕。
她總是不希望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屈辱,即便已經過去了。
躺在床上時,他還是看見了,所以于涼涼也任由他看,逃避不過去的,如果他無法接受滿身傷疤,被別人□□過的她,她可以離開。
黎疏什麽也沒說。
也許黎疏總是在冬天獨自下山做任務,所以他身上總有種寒冬的氣息,像梅花,冷淡而疏離,讓她很喜歡。
以前她貪戀,想抱着他,吻他,趁他睡覺時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湊近他。
現在,她沒有那種戰栗的感覺了,那種隐隐藏在內心的期待。
……男女之事不再讓她快樂。
大概在潘帥那的幾年,讓她習慣了身心分離,無論何等的暴虐,她都能想一些其他的事,都不會讓她的心有反應,所以,跟黎疏她也失去了那種連接。
雖然她想,也許她仍然喜歡黎疏。
雖然她想,跟他回來,也是因為待在喜歡的人身邊,總比待在不喜歡的人身邊好。
但她終于無法由衷地快樂起來。
住了幾天後才又知道了一些山莊裏的事,原來黎疏并沒有納麗絹為妾,麗絹已下山,另尋他嫁;原來劉芳花生了個孩子,現已有三歲大……
然而黎疏并未有什麽改變。
也或者他變了,他經常來她這裏,想來是劉芳花那有孩子的緣故。
劉大娘和劉芳花的全心全意都撲在這個孩子身上,每日都見她們哄着這個孩子,含在嘴裏怕化,放在手心怕凍,對黎疏冷落不少,大概也是失了念頭,女人總是會把對于男人的期待放到孩子身上。
在潘帥那時她也想過,有了身孕,她們勸她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好了,可她還是全部堕掉了。孩子無辜,可他們不能跟着潘帥。
山莊裏待了三個月,黎疏要再次下山執行任務。
他的衣物全都一樣,毫無其他款式,以往都是由劉大娘打理,破損一件便先換新的,舊的縫補起來,可劉大娘現在全身心都在外孫身上,無暇顧及,這些準備之事便全部落在于涼涼身上。
也好,總算有些事做。
替他縫補所有舊衣服,下山那天,早晨起來,把新衣物給他穿上。
穿完後,黎疏伸手摸了下袖口,于涼涼瞥見,替他系上衣衫時,才輕聲說:“放心吧,我不會再跟以前那樣了。”
黎疏望着她。
“不會再跟以前那樣煩你了。”于涼涼低聲說,說清楚也好,不要讓他誤會,“以前是以前,但現在你是我的恩人。”
不會再在他枕頭下放東西。
不會再去寺廟裏拜神求姻緣。
不會再在他的袖口裏偷偷縫上平安符。
也不會晚上要抱着他睡,暗自握他的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感到委屈、失望和難過。
……更不會讓他喜歡她了。
于涼涼垂眸:“以後我會好好服侍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借用一個讀者的話:喜歡而不自知。
話說評論多了好多,令我有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