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四目相對
黎疏最近一次任務,是刺殺外族權臣。
地點在遙遠的荒漠邊緣,從中原出發,跟着商隊的駱駝前進,需要幾天幾夜。
晚上,當他們燃起篝火時,火光裏迎面走來了一個男人,希望能跟他們共同上路,有個照應。
商隊的管事答應了他。
正值初春,荒漠白天燥熱,夜晚卻冰寒至極,大家都圍坐在火爐旁邊取暖,炙烤食物,互相攀談。
男人把身後的簍子拿下來,大家原以為他背着的是行李,結果卻是個女人,一個顯而易見,雙腿殘廢的女人。
女人穿得很多,姿色并不秀麗,甚至有些矮胖,并不足以引起其他人的興趣,她被放下來後,便把身上懸挂着的水囊遞給男人喝。
男人接過。
商隊成員們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幕,有人出口問道:“你們打哪裏來?發生了什麽?她是你的妻子嗎?為何雙腿殘廢?”
火燃燒着幹枯的樹枝,不時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廣袤的荒漠對應着更為廣漠的夜空,湛藍色,月光亮麗,星星像落在荒漠盡頭。
是個很适合談故事的夜晚。
男人便說起了自己和女人的故事。
男人母親家鄉曾發大洪水,卷走了他父親和家裏一切,母親帶着他逃難,路過女人家門口,是當時還是小女孩的女人出來給他們饅頭吃和水喝。
之後,他們便比鄰而居,互相照應。
男人父親曾是個秀才,立志想要入朝為官,男人母親希望他能繼承父親遺志,日日浣紗維持生計,請夫子教男人讀書。
兩家人關系甚好,你來我往,不分彼此。時間久了,便定下了親事。男人十六歲跟女人成了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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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後不久,男人便開始考秀才,可惜接連三次,未曾入選。男人深覺有愧,幸虧岳父岳母,及妻子仍舊勉寬勸道,讓他勿需擔心家裏,只一心一意讀書。
終于在七年後,他考中秀才,家人喜極而泣,岳母當時已有不治之症,聽聞他考中秀才,再進舉人,便不再吃藥,而是把剩下的銀錢讓他上京趕考,終含笑離去。
他便籌備上京趕考,立志要考出一番功名。京城之中,人才濟濟,加之攀親帶故、脈絡複雜,他頭懸梁錐刺股嘔心瀝血,才考中進士,雖不至狀元、探花,但他心願已了,也算是不負父母發妻所托。
家人收到消息都喜不自勝,朝中诰命下來,他被分配到偏遠邊城當九品縣令,接到诏書後,他們便全家人收拾行囊,出發前往。
可樂極生悲,他們來之時,并不知這地方禍亂橫行,中途遇上馬賊,岳父及娘親皆喪于馬賊刃下,而其妻為了保護他,把他藏在轎攆下,導致雙腿被馬踩踏,不能行走。
男人安葬了自己娘親與岳父,帶着唯一生還的發妻,獨自前往上任,而後便遇上了他們。
這事令人唏噓不已,聽完後,大家久久不言。
男人付了些銀錢,商隊領事分了頂帳篷給他。再過不久,大家紛紛入帳篷休息,只剩下黎疏和幾人守夜。
女人想要縫補衣物,便一直留在篝火旁,男人帶着竹筒,前往不遠處的湖中取水,供明日之用。
有個商隊中的男人便對女人說道:“你夫君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
女人點點頭,篝火映在她臉上,倒是很有溫馨的模樣。
商隊中的男人接着說:“從這裏前往邊縣,若是他一人,三四天也就到了,現在你們已是走了五六天不止了吧,不知身上的盤纏還夠不夠你們走下去?身中進士,如此年輕便是縣令,真是前途無量,還有朝中官員對他頗是賞識,若是想把女兒嫁給他做妻,那是再好不過。”
另一人随口道:“難啊,現在還帶着發妻。如若和離,心生不忍,傳出去,名聲也不好,恐怕世人也會罵他忘恩負義,狼心狗肺,可若是不離,這高官女兒怎麽娶得,怕還要被人恥笑……”
最開始那人道:“這有恩于自己,怎麽能如此對待,越是重情重義的人,越難做啊……”
他們本是說笑,女人卻漸漸把笑容沉下來,隐匿不見了。
男人打完水回來,問女人累不累,女人搖頭,男人把她裝進身後的簍子裏,背起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路。”
一早起來,卻已只剩男人凄怆的悲喊。
原來女人昨天晚上聽他們說那些閑言碎語,自覺會拖累夫君,竟半夜自己一路爬到湖邊,投湖自盡了。
男人不知她為何會做出此等舉動,一問之下,才知那兩人趁他不在,在她面前胡說八道,當即渾身顫抖:“誰說她是我的負累,你們有曾被人寬慰過、體諒過、用生命保護過嗎?你們知道“情”之一字的含義嗎?憑什麽說她是我的負累?!你們不知別人家事,我不怪你們,可你們為什麽要在面前說她拖累我,為什麽要用此等想法去猜測我們之間的情分?!”
那兩人喏喏不敢回答,也沒想到女人就因為聽了他們一席話去投湖,低眉垂眼道:“我們就只是随口說說。”
“你們随口說說?!”男人氣得大哭,抱着女人的屍身淚流不止,“官員有什麽要緊,仕途有什麽要緊?如若不是她,我何苦當這個縣令……你們怎能如此輕賤她?!就因為她是女人,就因為她雙腿殘廢……”
男人已然泣不成聲。
那兩個人也不敢再在他眼前,商隊只想讓他們靜靜,到了下午再去看時,男人也投湖自盡了。
大家都沒想到,一番話害了兩條人命,那兩人更是自覺有愧,不敢擡頭。男人銀兩還留下一些,商隊管事給他們立墓碑合葬,他們并未留下姓名,便只寫“無名夫妻之墓”。
至此之後的好幾個晚上,圍坐在篝火邊,他們都沒有再談起男人和女人這件事。
可他們心裏都有個影子。
是那個晚上,女人如何用手支撐着自己,拖着雙腿,一步步爬出帳篷外,朝湖水中月亮進發。
是男人悲苦至極,滿目凄涼地詢問:你們有曾被人寬慰過、體諒過、用生命保護過嗎?
黎疏那時候只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在山上忍受過嚴刑拷打不曾吭聲,卻因為聽見他一句話流淚的人。
原來有些人不是痛苦的負擔,而是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存在,才可以忍受那些痛苦。
原來有些人可以成為意義。
于涼涼被家丁扔進柴房,鎖上門,渾身都沒有力氣,疼到失去自覺,這應該是她這些年受過最重的一次傷了。
柴房裏是一片漆黑,有過馊郁的氣息,她不知在冰冷的地上睡了多久,直至聽見老鼠竄過的聲音。
費盡全身力氣爬起來,背靠在牆壁上,抱膝坐着。
她害怕老鼠。
身體在不停沉下去、沉下去。
新婚之夜,她雙手被捆着,被潘帥打得毫無力氣反抗,任他淩虐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全身都失去了重量。
這時候,她會想起黎疏。
即便如她,也曾幻想過的,幻想過黎疏會下山找她。
幻想過黎疏會來救她。
幻想黎疏知道她的一切遭遇後,會帶她走,會心疼她,憐惜她,保護她。
這點期待,這種幻想,每每在她瀕臨絕望和疼痛無比時出現——夢裏他會如同他們初見面那樣,帶着劍冷然而至,帶她離開。
這種念頭荒誕,渺小,甚至毫無希望,卻一次又一次,支撐着她活下去。
也許他會來的,即便他現在還不來。
即便他現在還不來。
可,也許,他會來的。
窗外傳來動靜,有人打開窗戶,不久,黎疏提着燈籠,從窗口翻進來,走到她身邊,略微蹲下身。
燈籠放在她前方。
燭光映着黎疏的面容,如此清晰而真實。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黎疏前來救她的場面,都沒有此刻般,像是近在咫尺,像呼吸可聞,以至于她想伸手去觸碰一下他的臉,摸下他的眼睛。
但她只是望着他,沒有碰。
不能碰。
也沒有力氣碰。
……會消散掉的,碰了就會消散掉的。
連同此時此刻,連同眼前這個燈籠,連同這個黎疏。
竟還能慢慢紅了眼眶。
曾經,她想過,如果黎疏來找她——他一定仍舊不會輕易開口說話,也一定沒什麽表情,就像此時此刻,但她要對他說一句:“你來了”“你來找我了”。
她要讓他知道。
可是現在這個夢如此逼真,她反倒什麽不想說了。
因為她已經不打算再幻想了,因為她已經快分不清現實,因為已經沒有了幻想的意義,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希望……
真實的黎疏早已經來了,卻不是為了她。
不是。
……真正給她疼痛的人,從不是潘帥。
于涼涼艱難地轉過頭,收緊雙腿,把腦袋放在擱在膝蓋的手上,不再看身邊的黎疏——希望讓人忍耐,太真實的幻想卻會讓人難過。
因為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真正的他不會來。
永遠都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