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生無幸
他是不會有報應的。
于涼涼想。
所謂上天開眼,只不過是人在無奈之時給自己的一個心頭安慰,力所不及時,才會祈求他人。老天爺、菩薩、佛祖都是人幻想出來的。
華燈初上,夜色愈深。
潘帥在客房單獨邀黎疏相談,于涼涼大概猜到是潘媛的婚事,她并未去送去酒水,而是給潘家老太太送蓮子湯。
走至回廊間的小徑上,從垂花門中迎面撲來條白色人影,差點把她的端盤撞翻,好不容易退後幾步才護住,這才發現前來的人,額頭白绫,渾身雪白的孝服,面龐清麗絕倫,應該是前幾天被潘帥搶入府邸的那個小媳婦了。
小媳婦像是剛偷跑出來,滿臉驚恐,見到于涼涼慌忙下跪,扯住她的裙衫喊:“求求你,救救我吧。”
于涼涼也聽過她的事,潘家人多嘴雜,沒有什麽秘密。
小媳婦的事又凄絕,大部分府邸裏的下人,也心有同情,只是敢怒不敢言。她聽說小媳婦被擄來府邸後十分堅貞,不肯脫孝服,仍舊為夫君披麻戴孝,潘帥最近事忙,三番兩次前去未曾得手,只能先行把她關起來。
小媳婦泣涕漣漣,摸着肚子道:“我是趁空偷跑出來的,為了他唯一的骨血,我必須活下去,求求你了!幫幫我吧!”
她懷有身孕,若跑出去,恐怕也難熬,可留在潘家,也是死路。
潘帥不會留他人血種,怕是會讓她打掉孩子。而打掉孩子之後,小媳婦只會任他欺辱,直至潘帥對她失去興趣。
于涼涼心一橫:“跟我來。”
她時常晚上獨自出來,對這邊的路很熟悉,趁着夜黑濃重,把小媳婦帶到平日丫頭買菜出行的偏門,放下端盤,拿開門栓道:“往這邊走。”
再拔下發釵給她:“可換得一點銀子,趕緊逃吧。”
小媳婦知她在救她,立刻福了福身:“永世大恩,沒齒難忘。”雙手接過發釵,往外望了望,提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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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涼涼插上門闩,端起蓮子湯。
注意旁邊無人後才離開。
一晚上,于涼涼都坐在床邊繡花,雙耳卻在聆聽外面的動靜。
并無呼聲喊起,夜色已深,丫頭不會給小媳婦送食,巡院的家丁也不會輕易入房查看,想必還沒有發現。
拖得越久,越得一分生機。
希望她能順利逃脫。
門外有燈籠的光芒靠近,過不久,便有兩小厮躬立在旁打開房門,潘帥大踏步而入。他面色酣紅,想必又是喝酒了,然而除了酣紅之外,還尚有一絲薄怒。
他剛進屋就直接踢倒了圓桌旁的凳子,怦然大響。
于涼涼倒是已習慣,仍然端坐在床側。
一名小厮連忙上來斟茶倒水:“主人息怒,主人息怒。是那黎疏狗眼不識泰山,不識好歹!”
另一名小厮也連忙過去捶肩:“呸,他是什麽東西?!主人願意跟他結親是他的榮幸,居然還敢擺臉色?!愛答不理的?!”
潘帥坐在桌旁,胳膊擱在圓桌上,并未作答,但很顯然,他攥緊拳頭,已怒上心頭,滿臉陰雲密布。
“大概認為自己是殺手,我們都懼怕于他。恐怕他還不曉得咱們潘家的厲害哩。”捶肩小厮煽風點火道。
“就是。拿着柄劍就當自己人中龍鳳了。”另一個小厮倒完茶後開始蹲下來捶腿,“咱就是對他太客氣了,讓他蹬鼻子上臉,不知死活。”
潘帥忽而冷笑一聲:“那我就讓他知道什麽叫死活。”
“你們過來。”潘帥低聲向兩個小厮吩咐什麽。
于涼涼聽不見了。
未注意手上針線,指腹被針戳了下,低頭,見一顆圓珠的血冒了出來。
次日上午。
黎疏在房內閉門養神,睜開眼睛,一道影子出現在門口急促而小聲地敲了敲,還伴有往旁看的動作,怕被人發現一般。
他下床,打開房門。
于涼涼立刻走進來,轉身關上房門,望了眼房間:“你的行李呢?”
黎疏未答。
跟他這麽多年,黎疏的行為習慣很少有變化,她一眼認出床頭的包裹,下意識就上前把黎疏疊在床頭的衣物收拾起來,急匆匆說道:“你趕緊走吧,潘帥要對付你。”
黎疏站在她身後。
怕他還是不明白,于涼涼邊收拾邊說:“你不知道的,他心胸狹窄,睚眦必報,你現在已經得罪他了,他不會放過你,他手段很殘暴,已經在想法子了,你對付不了他。”
她收拾完行李想交給黎疏,轉身,卻直直撞入他眼中。
一時之間,于涼涼才明白自己的僭越和唐突,也許對他來說,這是個陌生人闖入他的房間。
……太過殷勤,也太過着急了。
她以何種身份呢?
于涼涼別開視線,把行禮放在桌上,往門口走去,可仍舊放心不下,緩下語調道:“我已經通知你了,你還是趕緊逃吧。”
黎疏轉身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于涼涼伸手拿着門框,快要開門之時,才側臉輕聲回答:“沒有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于涼涼以為黎疏聽了她的話,很快就會離開,然而到晚上,端酒水時,卻見黎疏由丫鬟領着,穿過小徑,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走,仍接受潘帥的設宴款待。
為什麽?
為什麽不離開?
他不知道潘帥到底有多狠毒嗎?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嗎?
推開房門,宴席如最開始迎接黎疏到來那天般三人而坐,潘帥、潘帥之友兼中間人王公子、黎疏。
于涼涼一眼便瞥見了放在黎疏和王公子中間的鎏銀酒壺,酒壺是個尖銳的葫蘆形,花樣繁雜,有往上延伸的細小壺嘴。
丫頭們捧着端盤在旁,于涼涼親自上菜,目光卻在那鎏銀酒壺上。
只見王公子客氣寒暄道:“黎公子能夠接受我們的請托真是太好了,有您這等身手,何不愁那個芝麻小官不死?竟還想上奏?簡直異想天開!這是百年珍品桃花釀,來,黎公子,我為你滿上一杯。”
王公子起身攏住袖口,給黎疏倒酒,壺身往左略微傾斜,直至給自己倒時,卻是壺身略微往右傾斜。
于涼涼心一跳。
潘帥并未開口,端起自己酒杯遞至唇邊,含笑盯着他們。
“來來來,大家一起舉杯。”王公子吆喝。
黎疏端起酒杯,垂目片刻,剛要飲下。
于涼涼端菜到他身邊,下意識伸手,推翻了他的酒杯,酒水灑落在桌面紅綢錦緞上,浸透蔓延。
黎疏擡眼望她。
所有人都停住了。
于涼涼知道,酒有毒。
曾經她不明所以,想用這個酒壺倒酒,被潘帥喝止,示意她不能亂動。
有回,他們也是宴請賓客,同一壺酒,所有人都喝了。那名賓客卻飲下不久後,驟然毒發身亡,她才意識到酒壺內藏有機關,是殺人的道具。
她不能看着黎疏死。
氣氛一時凝滞。
潘帥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對我有怨,不要發在賓客身上,來人,把她帶下去。”
難得的,潘帥并未暴怒。
大概他怕反應太大,黎疏發現端倪:“不好意思,賤內今日對我納妾頗有怨氣,還請貴客海涵。來來來,我們繼續喝。”
王公子連忙道:“是是是,繼續。”
于涼涼被帶下去,看不到裏面的情形,可她知道黎疏會明白她的用意才對,不至于第二次還飲下毒酒。
然而他為什麽不走呢?于涼涼在房內來回踱步。
忽聽窗外傳來家丁的吆喝“快點”,她推窗一看,竟是四五個拿着長↑槍的家丁拖着小媳婦回來了。
小媳婦已然昏迷不醒,被拎着胳膊拖在地上,白色孝服下擺全是血,鵝卵石上蜿蜒一路血跡,染濕草叢。
旁側丫頭們紛紛不忍,駐足停留。
……被抓回來了。
這麽一番折騰,可能孩子也保不住。
過兩盞茶的功夫,潘帥才回來,這次沒有小厮開門,而是直接怒氣沖沖推門而入,站在門口,渾身烏雲籠罩,面色勃然黑沉,猶如閻王降世,把那支發釵重重扔在她腳前。
于涼涼低頭,她知道的。
知道這兩件事,無論哪件都會讓他暴怒。
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死在他手裏。
……只是有點可惜。
可惜小媳婦被抓回來了。
可惜還未見到他離開。
黎疏半夜收到訊息,出門聯絡,回來時,那名衣衫破爛,白發盲眼的老太太仍然在潘家門口凄怆地叫喊叩拜:“我兒媳婦被抓回去了,求老天爺開眼啊!”
“求菩薩顯靈!”
“求佛祖救救她吧,救救我們劉家唯一的命脈吧,救救我的孫子吧!”
“讓潘家得到應有的報應吧!”
……
黎疏停駐片刻,半蹲下身。
老太太眼盲,卻有感知,擡起頭來。
黎疏從她的破碗裏拿出銅錢:“一枚銅錢,替你殺一個人。”
從成為殺手開始,黎疏便只殺任務對象,無論任務對象是善是惡,無論其他人多險惡、陰毒、奸佞、卑劣。
這次他也是做任務。
但他知道,這是第一次——他想為自己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