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夢十年
黎疏當然看見了她。
殺手在夜色中的視力往往很好。
在月色下望見她露在樹後的肩膀,單薄的白衣,一眼就認出是她。
原本他打算離開,對于任何事,一向漠不關己,然而不知為何,他站定腳步:“請問客房怎麽走?”
片刻後,她才起身,轉向他,輕聲說:“那邊。”
她沒有擡起頭。
可黎疏望見了她,望見了她臉上或紅或青的淤痕,唇角、額頭。
她說完便離開,像是不願意多待。
黎疏沒有再說話。
次日,潘家中女眷需上山拜谒,潘帥忙于生意,便請求黎疏代為護送女眷。
此次拜谒的是潘帥的正妻,在前幾年已然亡故,潘帥妹妹潘媛與她關系甚好,每年必例行山上拜谒,除了她,于涼涼等幾個妾室也随行在側。
潘媛倒是知道哥哥潘帥的打算,讓黎疏護送不過是借口,他是有意拉攏黎疏,見黎疏對金銀財寶,青樓勾欄裏的女人都不感興趣,便想送自己的妹妹給他,結下親事。
所以這次上山為假,試探為真。
生長在潘家,潘媛對于自己的命運很有認知,她始終是站在潘帥這一邊的,而且對于自己婚姻将成為籌碼這件事,早有所覺。
不過她以為哥哥會讓她嫁給商賈權貴,卻沒想到是個殺手,在出府門前,她見過黎疏一眼,是難得的年輕英俊。
聽哥哥說,黎疏不僅武藝高強,更曾為朝中某顯赫王爺做事,深得對方器重,得一道金牌,可随時調用銀莊錢財,身價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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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也是個恰當的人選。
上山路途頗遠,女眷們先行到半山腰的涼亭內休憩,今日天舒氣朗,山上栽有桂枝,香氣滿盈,潘媛在路邊摘了朵紫紅色木槿花,坐在涼亭欄杆上,在鼻尖細細嗅聞。
忽而,她對不遠處的于涼涼說道:“我哥有心想把我嫁給新進咱府的客人,就是今天護送咱們上山的那位。”
“嗯。”于涼涼點頭。
“于姐姐,你怎麽看呢?”雖然輩分應算是姨娘,私底下,潘媛稱她為于姐姐,還經常說,若是當初于涼涼沒逃婚,現在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稱她為嫂子了。
“我沒有什麽看法。”
她一向對任何事都沒有看法,這也是潘媛在府邸裏跟于涼涼最親近的緣故,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曾經擁有成為她嫂子的機會,現在被他哥哥棄之如敝履,她沒有任何身份立場去說些什麽,也從來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說些什麽。
“可是聽說他是個殺手,會不會很殘暴?”潘媛說,可語氣中并無擔憂。
再怎麽樣,也不會有你哥哥殘暴。于涼涼內心想。
于涼涼最開始剛進潘府的時候,被潘帥打得尤為慘,對她最關心的人就是潘媛,總是來看她,常常坐在床邊拉着她的手抹淚。
可是時間久了,于涼涼便發現,潘媛跟潘帥本質上是一樣的。潘帥是殘暴,而她則是殘忍。
在別人面前,她會很同情很可憐,潘帥處理下人的時候,她從來都會皺着眉頭避開,可是她從來不勸,從來不制止,甚至還會暗暗拍手稱快。
潘帥曾經有個美貌妾室得寵的時候,跟潘媛在店家争過首飾,後來潘媛就在新小妾入門,而美貌妾室快失寵之時告狀,說小妾跟護衛夜半偷情。小妾被打得半死,裹屍扔入了井中,護衛也被勒死。
在美貌小妾被仗打,苦苦求饒之際,潘媛依舊滿目哀憐,轉頭出來,跟于涼涼在院內花園吃瓜果閑談,便閑閑說道:“誰讓她要跟我搶東西?”
就像如今,她時常出來布善施粥,上山拜祭她嫂嫂,別人都說她是潘家難得心善之人,堪比菩薩,可府邸裏沸沸揚揚傳言,潘帥正妻之死跟她有關,她們嫂姑之間,嫌隙異常。
“你今天的粉擦得有點太濃了吧?”潘媛仔細觀察了于涼涼後,笑道,“有點像戲臺上的戲子了。”
今天她的粉的确擦得很濃,倒不是為了打扮,而是遮住傷痕,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也不想讓“他”看見。
潘媛揶揄她,于涼涼反而心安,至少潘媛知道她擦粉的目的是什麽,大概還認為她有分寸,懂得保全潘家的顏面,而不會回頭告狀,說她一外出便故意塗脂抹粉,招蜂引蝶。
在潘家,伴這兩兄妹如伴虎,需謹言慎行,揣摩衡量。
“我這樣拿朵花在手裏好不好看?”身後風吹枯草,遠山清淡,潘媛把花比在身前。
“好看。這個花的顏色很襯你。”于涼涼平靜地恭維。
潘媛笑了,她摘花的确是喜歡這紫紅的豔色,望了望自己的鞋面,她道:“我腳扭了,要在這歇息會兒,你們先上山去吧。”
于涼涼知道,她要在這裏試探黎疏了。
她依言起身,帶着丫頭先行上山。
半山腰上有座寺廟,進寺廟的院落中間,有兩棵巨大槐樹,樹身合抱,同長出枝幹,延綿十餘尺,濃茂的樹葉遮蓋住整個院落。
槐樹下方樹枝系着不少或黃或紅的福袋,或有鈴铛,或有絲縧,風吹過叮鈴作響。
槐樹象征着治病祛邪,常有人跪拜祈求,而這兩棵槐樹合抱,又被譽為情人相守,開枝散葉,後有情人真因這棵樹結緣,郎高中狀元,女寒苦等待,終喜結并蒂,名聲便傳了出去。
不少待字閨中的小姐,在樹上挂紅色姻緣福袋,祈求上天垂憐如意郎君,已有如意郎君的,也盼相知相守,君心不移。
只要把寫有兩人名字的紙條塞入姻緣福袋中,用特定細繩系在樹上,如風吹不落,雨淋不墜,樹枝增長而系繩未斷,寒來暑往而與樹同存,不墜泥土之中,便必能同偕老,共白頭。
于涼涼在十四歲未出閣之前來過,從黎疏山莊裏回來後,為母親守喪,請僧人超度時,再來過一次。
如今已有三四年,地上滿是墜落的福袋,和落葉零落在泥土中,僧人們每月拾掇一次,放入火爐中焚化。
無數癡男怨女,曾經的誠心祈禱,也就這樣消融無聲,也不知多少年後再來時,會有何等蹉跎感嘆。
于涼涼擡起頭端詳許久,曾經找最蜿蜒的樹枝系過紅色姻緣福袋,她總以為蜿蜒才不容易掉,最崎岖的路有時候才是最好的路。
那時候,她也沒完全失了期待。
是打算守完喪再回去的。
擡頭端詳足足有一盞茶功夫,才找到自己的福袋,上面有自己特殊的月亮繡紋,色澤已經掉了許多,卻還牢牢系在樹上,在樹枝上看不見系繩,仿佛與樹共生。
可惜前端蜿蜒的樹枝卻開始直直往天上長。
于涼涼踮了兩次腳,也夠不到。
有人在她側,伸手拿下姻緣福袋。
目光觸及的是清冷的白衣,以及聞到他身上冰天雪地的寒梅氣息,疏離的,不帶感情的,卻是懷念至極的。
不是應該還在潘媛那?
于涼涼默不作聲地退開兩步,黎疏把姻緣福袋摘下來,指尖端着遞給她。
他就站在她身前。
這些年來最近的距離,于涼涼伸手捏着福袋末端接過,想張口說謝謝,卻到底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得轉身走開。
潘媛從院門口後面跟了上來。
她原本假裝崴腳,等待黎疏到涼亭裏,跟他說上幾句話,可黎疏站在涼亭外,只字未言,連看也不曾看她。
見黎疏停駐,像是在望着于涼涼背影,潘媛笑道:“你在看她?她是我哥的妾室,以前跟個不知名的男人跑了,這些年才回來,嫁給我哥。”
黎疏徑自往前走。
潘媛假裝腳疼,跟得亦步亦趨:“我哥原本想娶的是她侄女,迎完親,掀開轎簾才看到新娘子是她。唉,人都進了家門,只好勉強納了。她兄長不想把自己的女兒送過來,倒把自己以前逃婚的妹妹送過來了。”
黎疏沒有理她。
潘媛繼續語帶譏諷:“他們家倒真的是祖傳,侄女學姑姑,聽說她侄女也打算逃婚來着,最後才搞了這李代桃僵的法子。不過,也不知她當年跟哪個野男人跑的,他們家人連面都沒見着一個,孤身一人回來,大概是過得不好,才又想投靠家人的吧。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是一開始就嫁給我哥,現在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了,衣錦榮華,風光明媚,哪會這樣?像我就不會做出逃婚,跟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茍合逃跑的事,簡直有辱門楣。”
聽潘帥說,黎疏對勾欄裏坦衣暖床的女人不感興趣,加上剛剛涼亭內,他始終站在亭外,對自己不曾直視,潘媛猜想,他大概是個十分刻板正經之人,嚴守規矩,愈加想在他面前突出自己名門閨秀之風。
“對了,你知道她當時是怎麽嫁過來的嗎?”潘媛想起什麽好笑的事,輕掩着嘴,“披着蓋頭,穿着嫁衣,卻被綁着雙手塞進花轎裏的。讓她重新嫁給我哥,她倒還百般不願,像個貞潔烈女了?!”
黎疏站定。
作者有話要說:野男人就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