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6 Prelude and Fugue
黃少天看着被孫哲平用力關上而微微發顫的門,有點慌神,他扭過頭看喻文州,咬了咬嘴唇:“他肯定不知道這是……但是他能感覺到。”
喻文州帶着白色的醫用手套,點點頭:“他們雖然沒有正式結合,但是是搭檔已久的一對,更何況就算他們都是普通人,不具備哨兵和向導的精神力,也應該會覺得心裏不舒服吧。”
黃少天沉默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他都插不上手,站着看喻文州收拾實驗臺,過了一會兒邊境軍區醫院的醫生就過來了,黃少天搓了搓手,覺得自己幫不上什麽忙就準備悄悄溜走,他剛走到門口,喻文州突然回頭看他,黃少天頓時想起來,他們現在對彼此敞開精神域,對方的一舉一動所見所想,都在同一個世界裏。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尴尬了起來,這就好比打電話的時候要誰先挂電話——黃少天點點頭,裝作沒事兒似的四處亂瞟,然後率先重新建立了精神防禦。
喻文州看着他,感受到自己的精神觸絲柔軟地垂了下來,因為對面已經空無一物。
“我出去一下。”黃少天背着手,抿了抿嘴唇。
喻文州沖他遙遙點頭,隔着一片刺目的白色和閃着微光的金屬器材,映得臉色有點蒼白。
邊境軍區上出了名的亂,天高皇帝遠不說,而且一直以來有點類似于流放地的意思,如果沒犯什麽大錯誤,也不至于被丢到邊境這邊來服役,而且邊境軍區的軍銜升級很慢,就算上混出來了,也未必能回到中央或者內地其他地方,大家自然也就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多。黃少天背着手在軍區門口走了一圈,扭過頭看看,幾個衛兵正抱着槍坐在臺階上聊天,笑得前仰後合的。
“幹嘛呢?”黃少天背着手,一只腳踩在臺階上,皺起眉頭。
“關你屁事——”那個衛兵指尖夾着劣質的香煙,燃到了一半,枯白的煙紙微微發黃,他頭也不回地說,還揮了揮示意黃少天別多管閑事。
黃少天冷笑了一聲,那個衛兵聳了聳肩,回過頭來。
“你他媽跟誰裝大爺啊?想不想活了?”黃少天一腳踹過去,把那個衛兵踹了個跟頭,叽裏咕嚕從三層臺階上抱着腦袋滾了下去,一擡頭發現上個不認識的年輕軍官,領口的扣子松開露出白色的襯衫邊緣,他帶着軍帽,擡手搭在帽檐上,只能看得清半張臉,抿着嘴唇的時候看起來很難親近。
軍隊是一個最看等級的地方,那個衛兵擡頭一看,完,這位和新來的那位姓孫的少校一個軍銜。
“軍區都他媽什麽德行了?!還在這兒玩?”黃少天一腳踹翻他們打牌的臺子,“通知所有衛兵原地集合!十分鐘!”
“遲到一分鐘。”黃少天把帽子摘下來在手指上轉了個圈,“雖然我還沒想好,但是你可以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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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的時候孫哲平在訓練場上找到了黃少天,他正坐在訓練臺邊上,拿着帽子扇風,翹着二郎腿,一群衛兵在訓練場平地上站軍姿,黃少天手裏抓了一把小石子,誰動打誰,哨兵手勁很大,丢出去的石子帶着淩厲的勁風,孫哲平走過來的時候黃少天拿石子丢他,打的他直哎喲。
“真有閑心。”孫哲平看了看黃少天。
“不好好操練一番,這群兵就廢了。”黃少天把手掌的小石子扔在地上,拍了拍手,“現在全軍區戒嚴,衛兵頭一個帶頭偷懶,閑雜人等随意出入,感染的可能性又多了一分,怎麽着,又想給喻文州添麻煩?這地兒還想不想要了,怎麽着,割地給隔壁了啊?退讓七十裏?中央非得扒了所有人的皮不可,也不知道原來管事的人都在想點什麽,一個個的,啊?他們仿佛在逗我笑。”
孫哲平樂了:“我才說了四個字,你又說起來沒完。”
黃少天盤腿坐在地上,歪戴着帽子擺弄武裝帶,梗着脖子:“我樂意。”
孫哲平頓了一下:“話趕話說到這,張佳樂怎麽樣了?”
黃少天簡單回憶了一下怎麽個話趕話,原來是他說的“我樂意”,簡直是強行話趕話,果然是人人都要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
“你們不是分手了嗎?還關心人家幹嘛!人家找更帥的哨兵了,別惦記了。”黃少天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分手快樂~祝你快樂~”
黃少天只是開玩笑,他和孫哲平一向說話口無遮攔百無禁忌,黃色笑話也不知道開過多少了,可是孫哲平卻低着頭沉默了半天,然後擡起頭附議了黃少天的玩笑。
“你說的對,我不問了。”
黃少天打哈欠打到一半愣住了,孫哲平轉身往回走,背影帶着風。
“解散解散!”黃少天沖操場上曬成幹的一群苦逼衛兵揮手,然後提着褲腰帶去追孫哲平了,“卧槽,老孫,帶我吃飯去啊!”
食堂也很簡陋,但是還算幹淨,黃少天最怕不幹不淨的,現在是特殊時期,最應該注意的就是衛生。
“喻文州吃了嗎?”黃少天半蹲在椅子上,他覺得椅子髒,不坐。
“應該還沒,送飯都不讓進。”孫哲平悶頭端着碗吃飯,“裏面在忙啊。他到底是幹什麽的?”
黃少天換了姿勢蹲着吃飯,在椅子上晃了晃:“哈哈哈你終于問了,我等你這個問題很久了,厲害吧?”
孫哲平皺眉:“哪裏厲害?”
黃少天敲了敲他的碗:“當然厲害了,哪裏都厲害。”
孫哲平擡眼睛看他,一字一頓地說:“有,病。”
黃少天不以為意,也不生氣:“我發小,國安七處的,中校,牛逼吧?生物學專家,搞生化武器的,哦,這個是我猜的。”
孫哲平想了想:“你別想這麽樂觀這麽酷炫,學生物的啊,萬一是搞計劃生育的呢?”
黃少天:“……你好不好閉嘴吃飯!”?
兩個少校一起吃完飯,黃少天跑去窗口要了一份飯打包,他自己吃飯不挑,但是給喻文州打飯的時候挑剔得簡直雞蛋裏挑骨頭,這不行那不行,打飯的師傅一氣之下把勺子丢給他,黃少天推開窗子輕松地跳了起來,歡歡喜喜地掌勺打飯,想打什麽打什麽,末了還順了兩個白水煮蛋塞口袋裏了。
“你幹嘛去?”到了實驗樓門口,黃少天擡腿絆了孫哲平一下,問他。
“不知道。”孫哲平攤手,“我每天感覺,他媽的老鼻子的事兒等我幹了,但是吧,我又不知道該幹什麽。”
兩個中校蹲在實驗樓的封鎖區域門口,突然不知所謂地哈哈大笑起來。
“操,這邊和中央塔真是沒法比。”孫哲平掏出根煙來點上,“你來一根不?”
“我現在不想抽。”黃少天往後躲,“嗆得慌,抽這玩意到底有啥意思,葉修也願意抽,兩個老煙槍。”
“派遣一下寂寞。”孫哲平十分認真地說,“我說這兒和中央塔沒法比,有錢都沒地兒買好煙去。”
“太窮了。”黃少天點頭符合,“你看看食堂那飯,炖土豆都不打皮,這能行麽,也沒什麽肉,這還是軍官的飯,老百姓啊,不敢想。”
“就是這樣,沒辦法。”孫哲平深吸一口煙,“老打仗,今天建了房子,明天就轟沒了,誰還來做生意,沒人做生意就窮呗。”
黃少天點點頭,覺得孫哲平經濟學學的不錯。
“管理更亂,除了一群好吃懶做的,這邊有個文職的還幹實事,這是個發戰争財的主,窮的就剩錢了,樓冠寧,你覺得食堂的飯不好?這還是他贊助了之後的,不然土豆都炖不熟。”
黃少天一拍大腿:“樓冠寧是吧,介紹我認識認識啊,我也想感受一下窮的就剩錢的快樂,我真是快窮死了。”
“你怎麽總那麽窮?”孫哲平皺眉。
“一個人,也不知道錢去哪兒了,也不太在意,”黃少天拿肩膀撞他,“不像你啊,是吧,你原來錢都是張佳樂管着。”
孫哲平點頭附和:“兩個人的話,确實能攢下錢,我原來不認識他的時候也不知道錢都去哪兒了,反正感覺也沒怎麽花,就沒了。”
黃少天點頭:“對,我也深有體會!”
“到底什麽時候讓進去啊?”孫哲平說,“我腿都蹲麻了。”
“你回去吧,”黃少天開始趕人了,“我就找你跟我聊會兒,抽完煙就回去吧,我估計也快了,總不能不吃飯吧。”
“那也行,”孫哲平拍了拍黃少天肩膀,“明兒見。”
黃少天也蹲麻了腿還是沒能等到喻文州從實驗室裏出來,宋曉回來彙報邊境線的情況,黃少天不敢怠慢,他把飯盒放在門口,寫了張字條放在上面就去和宋曉商量去了,等結束了一問,喻文州已經回到宿舍去了。
“你吃飯了嗎?”黃少天探進來腦袋,扒着木質的門框,“我都忘了,我這還有兩個雞蛋。”
喻文州沒說話,低着頭在寫字,黃少天不客氣地推門進來躲在他背後看,喻文州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一張淡藍色的信紙,正在寫那封信。
“要多吃蔬菜,注意身體,媽媽沒事,過兩天就可以回家陪你了……”
他寫的很慢,手腕有點發抖,字跡很盡量地去模仿,黃少天仔細看,喻文州還在信紙的頁腳畫上了小花,試圖讓這封信和原來的那一封看起來一模一樣,燈光下信紙微微有點發黃,無端讓黃少天生出些無緣無故的感嘆來。
“還沒吃。”喻文州輕聲說,嗓子有點沙啞,顯得很疲憊,他的音色聽起來像是豆沙一樣,沙沙的,溫暖又疏離。
“多吃肉,吃蔬菜沒前途。”黃少天湊得很近,下巴墊在他肩膀上,“诶,喻文州,你不太高興啊。”
喻文州一愣,他明明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什麽,甚至剛才還沖黃少天扯了個毫無破綻的微笑:“嗯?”
黃少天眨眨眼睛:“你知道嗎,除了向導可以感應哨兵的情緒,也可以是反過來的。但是,這是我一次感受到一個向導的情緒,你不太高興,是嗎?”?
“怎麽了?怎麽不說話?”喻文州低着頭一直不語,黃少天有點發愣,問了一句。
“沒事。”喻文州把手裏的信紙疊好,整齊地塞進信封裏然後再放到抽屜最下一層,“孫哲平呢?”
“很晚了,他回去了。”黃少天走到衣架處把外套脫下來,擡手一揚扔上去,“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喻文州搖搖頭,捏了捏眉心,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
“飯不吃了?”黃少天挑眉。
“不餓。”
“那睡覺吧。”黃少天轉過身,把裏面的襯衫也脫了,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勾勒出緊致流暢的肌肉線條,他抿着嘴的樣子英氣而銳利,喻文州看着他,他突然咧嘴笑了,空氣中像是被灑了一把砂糖,泛着光亮。
邊境軍區條件有限,又受瘟疫的影響需要嚴格把控衛生消毒條件,能騰出來的房間實在不多,所以大家都兩人一間湊合着,宿舍裏條件也不算太好,老舊的櫃子把手上生了鐵鏽,暗金色的鏽末點綴在烏黑的鐵柄上,一摸就會蹭一手,白熾燈年久未曾更換,光芒顯得灰白而無力。
“湊合幾天。”黃少天率先上床,他雙手枕在腦後,翹着腿,嘴裏叼着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的牙簽,眼睛裏的光比燈光還亮。
“明天去軍區外面看一下。”喻文州也脫掉衣服,躺在他身邊,他摸索着擡起手拉了一下燈,黑暗之中只剩下不死心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月光。
“行,我跟你去。”黃少天聲音幹脆,像是甘冽的泉水,喻文州突然側過身來面對着他,把被子拉起來蓋在兩個人身上。
“我想起小時候了。”黃少天打了個響指,手臂的肌肉線條在月光下淩厲而充滿爆發力,“小時候我們睡一起的時候,我踹被子,你總是不停地把被子又拉起來,早上一看你還是拉着被子。”
喻文州笑了:“原來你都記得,見面的時候我還以為你都忘了。”
黃少天咬着牙簽,說話有點含混:“是,有一陣子是忘了,什麽都忘了,後來就想起來了。”
喻文州笑笑不說話。
“哎,對了,你一直都還沒和我說過,”黃少天偏頭看他,“我到了中央塔之後,你去了哪裏?”
“沒去哪裏,上學,考試。”喻文州語氣有點敷衍,“你呢?”
“我啊,我就那樣吧,我最開始還不太适應,後來就好了,感覺也沒什麽不同的,我又沒變異成怪物,塔裏也沒什麽不好的,就是後來沒怎麽彈琴了,小時候彈過的還記得,別的就全荒廢了,你別看我休息室還有架鋼琴,其實我已經不怎麽會彈了,後悔,那鋼琴好貴,我還分期付款,我還貸款了!”
喻文州笑了,他覺得他找到了黃少天是一個窮鬼的原因之一,那可是架施坦威。
黃少天伸了個懶腰,他真的有點困了,覺得暈乎乎的:“不過到中央塔主要就是出任務,我15那年出了第一個任務,然後就一直到現在,數不過來這是第幾個了,反正一直在出任務……”
他聲音越說越小,最後低沉到嗓子眼裏去。
“早點睡吧,明天早起。”喻文州拍拍被子。
“嗯,但是有一件事我和你說一下,”黃少天有點猶豫,“喻文州,我現在除了小時候老是踹被子的毛病之外,還會做噩夢,可能還會反應挺激烈的,我就是讓你做下心理準備,你千萬別吓着。”
喻文州看着黃少天在黑暗中并不清晰的側臉,點了點頭。
黃少天很快入睡,他躺在喻文州的身邊,喻文州把被子拉到胸前掖好,讓黃少天覺得溫暖安穩,他覺得眼前的畫面變成一片暖黃色,甚至有點陽光傾灑的灼熱感,讓他莫名覺得心安,而随即大片大片的色彩淡去,眼前的畫面倏然化成一片灰白的灰燼,空氣稀薄而匮乏,他站在灰燼中心,窒息的感覺強烈得像是有人拿着一條繩子勒在他脖子上,細韌的繩索越陷越深,直至灼熱的感覺将皮膚劃破,血跡滲透出來。
那感覺如同飲鸩止渴,血終于奔放地流出來,他開始覺得神思清明,呼吸順暢,深暗的紅色充斥全部視線,如同一條血河,水面不斷升高,升高,淹沒所有的一切所見之物,最終也把他淹沒于其中。
他在濃重的血腥味中睜開眼睛,他透過暗色的血液看到面前有一個人半靠在牆角,他垂着頭,手心裏攥着什麽東西,黃少天過去掰開他的掌心,看到完全被血液浸透的一張紙。那個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臉色慘白,嘴角帶着一抹微笑,黃少天攤開手心的那張紙,一下子眼皮狂跳。
他死了。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腦子轟一下像是炸開了一樣只剩下這個念頭,他死了,是,他死了,可是他是誰?
血液也變得稀薄了起來,灰白色再次占據了他眼前所有的視線,像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輪回,灰燼嗆進氣管裏帶來強烈的刺痛和劇烈的咳嗽,黃少天開始猛烈地掙紮起來,他想要離開這裏,可是他還是睜着眼睛看着靠在牆角的那個人,他覺得有一道繩索将他們捆在一起,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人怎麽了。
可是,他是誰?思維再次混亂了起來,一切變得混沌而未知……
“少天,少天,醒醒!”
黃少天睜開眼睛,陽光透進來,天光大亮,一切都很正常,喻文州站在他面前,端着水杯,眉眼間有點急切。
“早。”黃少天撐着手臂坐起來,聲音嘶啞,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經歷了夢裏的事情,他覺得喉嚨間刺痛得厲害,咳嗽了兩下痛得更厲害了。
“水。”喻文州把水遞過去,“你是做噩夢了?”
“嗯。”黃少天擡手接過水杯,覺得胳膊一動就酸疼感直沖太陽穴,脊背更是随着動作尖銳地一跳一跳地疼,這頻率和脈搏相交錯,一刻不安生。黃少天不太在意,前幾年他天天做這個夢,一醒來整個人都像是被拆解了一樣全身疼,這種感覺他很熟悉,可是這個夢他好久不做了,前段時間突然又開始,果然,一旦開始就又停不下來。
喻文州坐在床邊,拍了拍黃少天的背:“宋曉剛剛來過彙報了一下,我們今天去一次軍區外的廢棄工廠,有線索。”
孫哲平本來不太放心,但是黃少天顯得很自信,他也不好意思打擊他的自信心,軍區裏面等着他去做的事情還很多,他就算想跟出去也分身乏術,最後孫哲平從樓冠寧手裏順了一把錢塞給黃少天了——他也沒查,反正是一把,反正樓冠寧也不差錢。
黃少天笑嘻嘻地接受了——對,他就是這麽不要臉。
軍區建在邊境與C市郊區之間,從軍區的後門出來,就到了C市的城郊,城郊比起市內來更加荒涼一點,到處都是廢舊的工廠和耕地,這裏原來是工廠聚集的地方,後來邊境動蕩不斷,十幾年前就全毀了,現在看到的都是殘破得幾乎辨不出樣子來的矮牆和一地的廢鐵鋼筋,他們去的那家工廠還算堅挺,房梁和架構很堅固,所以看起來還像個屋子,孫哲平派人拉了警戒,外面有人看守,然後才放他們進去,他說現在太動蕩了,而且這個動蕩說的不是和鄰國之間的關系,而是就是C市本地的現狀,戰争讓這裏變成了混亂的代名詞。
宋曉走在最前面,喻文州在中間,黃少天殿後,三個人都帶着口罩并且穿着特制的防護服,殘破的廠房裏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踩上去會有浮灰跳躍,丁達爾效應讓這些浮灰在陽光下形成一條通路,黃少天覺得喉嚨發緊,夢裏的灰燼也是這樣,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嗆進氣管裏的感覺無比難受。
“這裏原來是一家制藥廠,十一年前就炸掉了,但是裏面是全鋼架構,而且爆炸點距離這裏有點偏,所以沒有太波及到,但是還是廢棄掉了,人都跑了。”宋曉踢了一腳地上廢棄的機器設備,幾乎都已經看不出形狀來了,浮灰再次翻騰,黃少天覺得一股惡心的感覺湧上來,一腳踹在宋曉屁股上讓他不要再踢了。
“我操,踹我幹嘛啊!”宋曉躲了一下,繼續說道,“這裏是第一次發現那個什麽病毒的地點,因為有乞丐在這裏面住,不是這頭,我們現在是從後面進來,乞丐都住在那邊,那邊比較幹淨,廢物也少。”
“這裏是病毒第一例發現的地方?”喻文州微微皺眉。
宋曉點頭:“是,這裏都查了個底朝天了。”
“那還來幹什麽?”黃少天擰着眉毛,快擰成麻繩了。
“之前雖然查了,但是和沒查也沒有區別吧。”喻文州帶着手套,指了指不遠處地面上一個傾斜的巨大機器架子,“這裏有問題。”
“啊,你看出來了?”宋曉怔了一下,“對,就是這裏,這個機器架子不是因為太重動不了,而是因為它的底部嵌了地面,之前大家都奈何不了它,是因為這個屋子進來起重機,而且大家也沒太在意,因為它恰好在幾排廠房的中間,建築物廢墟向這一側傾斜,導致這個中間部分很難被重視,但是這其實是個通道——”
這是一個呈巨大漏鬥形的機器架子,整個以大約30度的傾斜度橫在地面上,長度橫跨整個寬大的廠房,斜着的頂部密封,底部死死壓在地面,要說是可以從上面進去,确實是說得過去。
“昨天我和李遠過來,試了一下,按照它的材質密度來說,其實并不是很重,敲擊一下可以感受到中空的回音。”宋曉走過去敲了敲,“以這種密度和體積,兩個哨兵還動不了,那它肯定是和地面連起來了,我們猜的,應該是個通道,說不定可以從上面下去,這裏——”
宋曉腳尖在地上畫了個圈:“和邊境已經非常近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意見差不多是一致的,猜想也差不多。
“你确定嗎?”黃少天挽了一下袖子,問宋曉。
宋曉撓撓頭:“不确定,但是我覺得——”
“我确定。”喻文州打斷宋曉,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黃少天深呼吸一口氣看向喻文州:“你怎麽看出來的?”
“這個機器的姿勢很奇怪,承重點有問題,宋曉的推測很有道理,”喻文州指了指漏鬥的底部,“正常倒塌不會這樣倒塌的,不信你回去推一下酒杯。這不是個通道嗎,打開,運氣好的話,我們說不定可以一石二鳥。”
“等下——”黃少天突然搶先一步站到喻文州身前,“別打開,宋曉,你們開過了嗎?”
宋曉搖頭:“沒敢開,開還是不開?”
黃少天低着頭,然後又擡起頭,他看了看宋曉,又看了看喻文州:“我不是不讓開,我是聞到味道了,這裏面有死人,而且還不少,做好心理準備。”
宋曉愣了一下,哨兵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五感敏銳程度亦有差別,黃少天無疑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但是宋曉還是表達了驚訝,因為他真的一點都沒感覺到。
黃少天一腳踢開腳邊擋路的一塊磚頭,向前一步走:“讓開,我來。”
“小心。”喻文州對黃少天說,同時他試圖用精神觸絲去試探着黃少天的精神域,試圖借着黃少天的視角去看通道裏面的情況,可是黃少天的精神壁壘表現出了非常明顯的抗拒,喻文州擡頭看黃少天,他正轉過頭,眼神裏很猶豫,空氣中揮之不去執着而纏綿的浮灰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顯得飄渺起來。
“不行。”黃少天長出一口氣,“文州,不行,我不習慣。”
胖達笨拙而熱情地迎上去,而雪豹抗拒地甩起了尾巴,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它輕巧靈活地向外一蹿,胖達撲了個空,十分尴尬,然後胖達從容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又滾了回來。
“過來。”喻文州沖胖達拍拍手。
黃少天沒有再說話,他左手輕輕一撐然後潇灑地淩空翻了上去,傾斜的曲面很難踩實,宋曉剛要喊他注意,黃少天足尖一點,輕而易舉地借力翻了上去,軍裝外套的金屬拉鏈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線。
斜面固定得非常堅固,密封的程度非常高,黃少天手裏拿着匕首,手腕猛然用力插進去,喻文州突兀地眼皮一跳,他微微眯着眼睛望過去,黃少天手裏的那把匕首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很熟悉這把匕首的材質,溫度以及鋒利程度,這把匕首削鐵如泥絕不是誇張。
“怎麽了?”宋曉踮着腳半仰着頭,黃少天手腕斜着用力別開了不小的空隙,卻愣了半天沒說話。
“馬上通知大孫,”黃少天眉眼間少見的嚴肅,手指一頓把匕首拔出來,“這裏面的人死了才不超過一周。”
氣味似乎更能佐證黃少天的話,那種介于新鮮與腐朽之間的屍臭味道從粗鐵制的圓筒豁開的口子裏散發出來,又腥又臭,喻文州向前走了一步想看一眼,黃少天飛快地從高處跳下來,一把蒙住他的眼睛。
“髒死了,別看。”
提前拉好的警戒派上了用場,孫哲平很快帶人大步流星地把這裏包圍,屍體一具一具地運出來,愈往裏走堆得愈多,屍體也更加新鮮,一直到了廠房的另一側,甚至可以看出來屍體的死亡時間在三天之內,血液結塊尚未完全幹涸,屍體的潰爛程度也還算新鮮。
“我估摸着,得有七八十具屍體。”喻文州站在最外圍,雪豹和胖達一左一右神經兮兮地扯着他的褲腳,黃少天蹲在地上抽煙,眼神很飄忽。
“造孽。”黃少天單手伸手去攬雪豹的腦袋,被毫不留情地甩開。
“你沒事吧?”喻文州單膝跪地,擡手摸了摸黃少天毛茸茸的腦袋,他們靠得很近,香煙的煙氣從低處向上升騰,喻文州聞到了,應景地咳嗽了起來。
“很嗆嗎?”黃少天頓時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沒事沒事,”喻文州搖搖手,“我只是肺不太好。”
黃少天還是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扔在了地上,軍靴踩上去一碾,把渺小的火花踩進了塵土裏。
“我覺得這次任務比我想象得要複雜一點。”黃少天拍了拍手,仍然是蹲在地上,忍不住前後來回地晃,“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不過我這個人向來是逆言靈,你可以當我在開玩笑吧。”
“這個任務當然得複雜了,”喻文州笑,“不複雜的話會讓你和我來嗎?”
黃少天笑得很淺,嘴角卻勾起了個酒窩,喻文州擡手戳了一下,然後身邊的胖達也不甘寂寞地要戳,黃少天覺得大事不好應該趕緊躲開,可是胖達的速度十分可觀,遠遠超過了黃少天的預判——
啪。
比想象中似乎要溫柔一點,但是胖達這一掌還是覆蓋了黃少天半張臉,連鼻子都沒放過。
黃少天:“……”
“哎,你輕點。”喻文州趕緊抓住胖達的爪子,他轉頭一瞥,突然發現雪豹似乎也被刺激了,前爪抓地,躍躍欲試,眼神中透着興奮,似乎對剛才的行為有效仿的沖動,喻文州吓了一跳,趕忙也拉住了雪豹,黃少天趁機飛快地站了起來,用身高的優勢碾壓了一下,以俯視衆生。
“反了反了!”黃少天挑眉。
雪豹猛地竄了起來,啪唧一下前爪搭在黃少天肩上,然後整個身體晃晃悠悠地挂在了黃少天身上——它的體重之大,讓黃少天差點整個人仰過去,喻文州伸手抓了一把,只抓到了黃少天的衣角,但是這已足夠避免一個慘劇的發生。
“黃隊,少校讓您過去一下。”黃少天還想繼續和雪豹糾纏,裏面出來人喊他,他才整了整衣襟,準備過去。
黃少天向前邁了兩步,突然又轉過身來,喻文州還單膝跪在地上,這個身高差讓黃少天很受用,他像模像樣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腦袋,自己居然還搖頭晃腦了起來,搞得喻文州十分哭笑不得。
“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喻文州笑了,眼角堆滿的笑意在陽光下化成一片綿綿。
什麽都沒變,三年前他也是這樣承諾的。
注:賦格曲(Fugue):源自拉丁文fuga,即逃遁的意思。賦格是複音音樂的重要曲式,同一旋律反複出現,互相重疊,或互相“逃難”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