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Star of Baghdad
理論上來講,普通的隊員是上尉軍銜,各隊的隊長是上校軍銜,黃少天雖然不是藍雨的隊長,但是也是上校軍銜,在中央塔的級別很高,但是,還是高不過國安。喻文州穿的不是軍裝,而是國安七處的制服,黃少天這才注意到他的軍銜,是中校。
也就是說,喻文州比黃少天的軍銜還要高,這才是黃少天無語的原因。軍隊有非常森嚴的等級制度,喻文州現在和他處于同一體系下,軍銜還能壓他,那妥妥的是要不喻文州就別命令,一旦命令他,他沒有理由不去做。
國家安全總局相比于中央塔保密級別更高,是與中央塔性質上相獨立的機構,直接隸屬于中央,所有被認為威脅國家安全的事項國家安全局都有權過問調查,安全局下屬有十五個處級部門,分別履行不同的職責,喻文州隸屬于國安七處,性質上歸類為科研部門中的權力部門,黃少天實在是裝不得傻,中央塔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曉得的,碰到國安的人就乖乖投降吧,這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變态。
萬萬沒想到,他這個變态。
“您好……”黃少天像一顆有點蔫的蘿蔔,說話都帶上了敬語,“中央塔藍雨支隊,上校黃少天。”
“好久不見。”喻文州說。
“嗯……”黃少天點點頭,目光收斂起來,蘿蔔頭頂的葉子一聳一聳的。
“一起去吃飯吧,”方世鏡招呼大家,“來來來,今天我請客,十八樓最近換了廚師,我們去嘗一下。”
大家紛紛點頭,只有一個人貓着腰要從後門跑出去,連招呼都不打,方世鏡剛想叫住他,黃少天沖他擺手,示意讓那個人溜掉算了。
“我和他合作過,人都弄丢了一回,”黃少天把帽子帶上,聲音有點悶悶不樂,“估計是煩死我了。”
“哦,你還知道啊。”方世鏡見縫插針地接話,大家哄堂大笑,喻文州扭過頭看黃少天,發現他神情有點低落,大概是開始神游了吧。
一起吃過了晚飯之後已經七點了,下樓的時候看到好多人湧向十三層,李軒和方銳負責籌劃的相親活動月開始了,音樂聲音大得隔了好幾層都能隐隐聽見,一起吃飯的幾個向導都是未結合的,商量着結伴一起過去。
“你要過去嗎?”喻文州問黃少天。
黃少天目視前方,絕不扭頭,他低頭把餐盤裏的秋葵堆成一小堆,拿着叉子用力戳:“不想去。”
“去吧。”喻文州說,“我覺得蠻好的活動,是吧,黃上校?”
黃上校三個字說得黃少天一卡殼,差點被嘴裏的飯菜噎到,他正在叉蔬菜沙拉,一時間有點用力過猛,用叉子活生生把餐盤劃出了一道痕跡,他看了眼喻文州,十分無奈地又扭回頭哭喪着臉喊服務生:“非常抱歉,賠償餐具。”
Advertisement
服務生走過來開了個單子,黃少天從軍裝內裏的口袋掏出卡遞過去,繼續低着頭戳秋葵,過了一會兒服務生把卡送回給黃少天:“對不起,黃上校,餘額不足。”
黃少天:“……”
叫泥煤的黃上校,餘額泥煤的不足!
“用這張吧。”喻文州指尖抽出一張卡遞過去,“麻煩了。”
黃少天繼續低頭吃飯,餘光瞥見喻文州刷卡簽字幫他把餐具的錢給付了,還禮貌地和服務生簡單聊天,問了一下底下活動的事情,服務生眉飛色舞起來,但是說着說着聲音漸漸就弱了,因為黃少天正微微側過頭看着他,劍聖的目光,帶着一股制冷的氣質,霎時間讓服務生冷得說不出話來。
在熱兵器時代,武器更新換代日新月異,喻文州所在的國安局下屬的十三處就是軍工研究所,幾乎隔幾個星期就會上報一批新型武器的實驗模型申請實踐檢驗,而中央塔也是和十三處溝通最密切的一個部門——沒有人比中央塔的哨兵更懂得如何戰鬥了。然而黃少天是一個異類,他對熱兵器操作很熟練,但是他更熱愛冷兵器,他也是全軍單兵作戰前幾名裏唯一的一個冷兵器的愛好者,這種老派固執的愛好實在是有意思,當別人都在追求更小的聲音更大的傷害時,黃少天就喜歡跑到十三處和一個軍工所的老教授研究刀劍的材質,大家私底下開玩笑,就叫他劍聖。
“吃完了?”喻文州說,“下去一起去看看吧。”
黃少天站起來,将座椅重新推了回去,他走到喻文州身邊,旁若無人地把喻文州的座椅也推了回去。
“不了,先回去了。”黃少天敬了個軍禮,“玩得開心。”
“放屁。”黃少天将腰帶接下來,挂在牆上,“我為什麽要看得上他?”
“愛信不信。”方銳說,一副你什麽都不懂的表情。
“你說什麽了就讓我信啊?”黃少天一臉奇異地看向方銳,“你出去,快點,我要脫衣服了。”
“耍流氓!”方銳嗑着瓜子,順手把瓜子皮放在了黃少天的桌子上,“你明天就出任務了啊?”
“對啊,”黃少天說,“怎麽着,替李軒複仇來了啊,沒時間陪你玩,我資料還沒看,诶你怎麽還不走,你想看什麽啊?”
“看你妹啊,你也就有一塊腹肌,看什麽?”方銳重重地把房門關上,“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孫哲平醒了,張佳樂過去了。”
砰!
黃少天猛地拉開門,裸着上半身一臉吃驚:“等會兒,張佳樂過去了是怎麽回事?”
正好走到黃少天門口的喻文州:“……”
喻文州表情先是一愣,然後變得很淡定,他目光審視地掃過黃少天的赤裸上身,然後微微點點頭:“方銳剛剛下樓去了,你喊他嗎?”
“不,不喊……”黃少天脫衣服正脫了一半,他手裏還抓着軍裝背心,趕緊套在頭上穿起來,“我下去一下。”
喻文州側身讓出樓梯口:“明天九點開會。”
黃少天的腳步聲像是噼裏啪啦亂蹦的爆竹毫無規律,他喊着“不會遲到的”,然後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二十層的住處。
“您好,”喻文州笑着搖搖頭,然後有禮貌地敲開二十層最深處的一間屋子,“蘇教授在嗎,我有點問題想要請教。”
孫哲平左手臂上吊着繃帶,右手指尖夾着根煙,正站在病房門口。
“操,你出來了啊?”黃少天上去就是一拳,正好打在孫哲平的左肩上。
“去你媽的,”孫哲平疼得眼前一黑,轉身一腳踹在黃少天身上,“你他媽要謀殺啊?”
“我還以為你死了。”黃少天整了整掖在褲子裏的軍裝背心,“沒事吧?”
“死不了。”孫哲平把煙掐了,“快到探視的時間了,我身上煙味很大嘛?我怕熏到他。”
“張佳樂怎麽了,那藥不是張新傑讓他吃的嗎?不是也說死不了嗎?”
“你判斷人有沒有事的标準就是死了還是沒死啊?”孫哲平白了他一眼,“看一眼少一眼,我要進去了,老子趕時間!”
“喂,你真要退役去邊境了啊?”黃少天扒拉一下孫哲平,很認真地問。
“對。”孫哲平微笑,笑得黃少天毛骨悚然,“不好嗎?”
孫哲平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他其實笑得很坦蕩,也沒什麽掖着藏着的地方,但是黃少天看到的卻不是孫哲平的笑,他看到的是一個被中央塔抛棄的退役哨兵,幾乎可以想象到的結局。
中央塔的幾個隊伍,黃少天代隊長職責,和幾個隊長都混得很開,但是王傑希太認真,周澤楷太腼腆,葉修太無恥,韓文清又太嚴肅,說來說去,反倒是黃少天和孫哲平的關系最好,每次開完隊長會議保準是他倆趁機開溜,馮主席話都沒說完,藍雨和百花的兩個隊長就不知道去哪兒喝酒了。
“我就後悔一件事,也慶幸一件事。”孫哲平笑着把食指點在嘴邊,灑脫又坦蕩,“我後悔沒有和他結合,也慶幸沒和他結合。”
黃少天看着孫哲平,然後虛虛一拳打在他身上:“我懂。”
對于結合的哨兵向導來說,與愛人分離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方一旦死去或者遠離,帶來的心理上的、生理上的痛苦情感負擔,是沒有人可以承擔的,所以哨兵向導的結合重要且唯一,大多數失去愛人的哨兵或向導都會終生活在難以想象的痛苦之中,他們大多選擇了自殺,來結束這無盡的失落。
“你——嗯,那件事我會查清楚的。”黃少天的目光銳利而凜冽,“你進去吧。”
“哦。”孫哲平點點頭,然後揚了揚下巴,“那謝謝你了啊。”
“等我查完了再謝我吧你。”黃少天偏過頭,甩了一個不屑的眼神過去。
黃少天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正準備走的時候看到張新傑穿着一身白大褂走了過來,他好像正在低頭翻什麽東西,從黃少天身邊擦肩而過,黃少天擡手攔了他一下,他這才擡起頭。
“黃副隊長,什麽事?”張新傑推了推眼鏡。
“張佳樂怎麽回事?”黃少天指了指病房,“不是說沒什麽危險嗎,這怎麽都搶救一輪了?不是說是你給找的藥嗎?怎麽吃了這麽嚴重啊?”
“你以為他如果不是真的病了,聯盟會讓他和孫哲平見面嗎?”張新傑說。
“那那那——”黃少天有點急了,他發現事情和他想象得有點不一樣,“張佳樂,就一向導,那小身板你還不知道,他很嚴重嗎?”
張新傑略一沉吟:“不算很嚴重,應該可以坐着輪椅目送孫哲平出發。”
“坐輪椅……你是不是判斷嚴不嚴重的标準是死了還是沒死?”黃少天把孫哲平說他的話原封不動送給了張新傑。
“黃副隊長,現在是晚上十點五十三分,中央塔二十層住處十一點門禁。”張新傑擡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黃少天:“……還有七分鐘,來得及。”
張新傑繼續淡定地看着手表:“但是十點五十分開始電梯關閉——”
話音還沒落,黃少校跑得比兔子還快,跟坐了火箭一樣就消失在了張新傑眼前。
“小安,”張新傑沖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了半天的安文逸招手,“把張佳樂少校的病例報告交到馮主席辦公室。”
安文逸一愣:“現在?”
“對,現在,如果他不在,打他私人電話,把報告念給他聽。”
安文逸點點頭。
“記得給他準備速效救心丸。”張新傑冷靜地說。
還沒有到九點黃少天就到了會議室,他昨天本來是想把任務資料全部看完的,但是臨時跑去了醫院看張佳樂,導致他只能早起撐着眼皮看,但是他非常驚恐地發現這次的資料光是PDF就足足有三百頁,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一個字都看不懂。密密麻麻的英文注釋還有根本不知道是什麽鬼的病原體結構圖像是讓他一夜回到高考,頭疼不已。
哦,他高考也就只考了那麽一點點分數,就那麽一點點。
九點一轉眼就到了,除了原定的藍雨隊員之外微草的人也過來了,黃少天聞聲站起來走到王傑希跟前和他做了一個簡單的溝通。
“那你來主持會議吧。”黃少天很大度地攤手。
“那好,”王傑希點點頭,微微一笑,“時間緊迫。”
黃少天知道王傑希在開他的玩笑,只是笑了笑示意默認。
座位是按照軍銜和資歷排位,喻文州坐在黃少天上首,他坐下後目視前方,然後把一沓資料交給黃少天,黃少天也目視前方,默默地接了過來,他低頭一看,正是那份英語資料的翻譯,黃少天随便翻了兩頁就知道應該不是機器翻譯,這赤裸裸是人工筆譯,還有簽字筆改過的注釋在上面。
“吃糖麽。”喻文州伸出手放在黃少天面前,手心裏放着一顆水果糖。
黃少天猛地側過頭看他。
“你不太開心。”喻文州看着他,“我感覺得到,向導對與他相容性高的哨兵有非常敏感的精神感觸共鳴,不過你放心,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
黃少天有點滞澀地點頭,他放松下來,伸手接過喻文州遞給他的糖果,剝開含在嘴裏,甜的味道像潮水一樣漫上了堤岸,唇齒間都萦繞着清香的甜味,而與此同時,喻文州的精神觸絲坦率而又溫柔地纏繞而來,動作輕柔小心地包裹住黃少天的精神觸角,建立起一個短暫的精神屏障。
黃少天禮貌地沖他笑笑。
“應該差不多了,可以開會了。”王傑希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宣布開始開會。
“這次行動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接到的通知,匆忙趕來,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間,邊境軍區新增确診感染病例七人,馮主席臨時調高了任務難度系數,黃副隊長,”王傑希看向黃少天,“藍雨整隊先行,微草随時待命。”
黃少天鄭重地點點頭。
“這次病毒爆發的背景資料和邊境的全部資料昨天已經發放了,今天調高了保密級別,請沒有拿到資料的去保密資料室指紋識別領取。”王傑希繼續說,“邊境調回來幾名駐守士兵對當地的情況比較了解,我們抓緊時間,有什麽問題趕緊發問。”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從邊境調回來的駐守士兵,王傑希率先問了幾個問題,黃少天聽得很認真,時不時記筆記,寫得飛快,喻文州擡手攔住他,示意他不用記,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黃少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眼神裏寫滿了不相信。
“真的。”喻文州沒笑,顯得很認真,黃少天回頭看他,覺得他眼神不太對勁,但是不知道怎麽了。
駐守士兵提供的資料有限,大多數都能和已經拿到的資料相吻合,證明了目前手頭資料的真實性和準确性,但是對接下來的行動安排和事情的真實起因沒有什麽幫助,那幾個士兵幾乎都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是在戰場上失去了至親之後難以繼續服役才被調回來的,短暫的問話之後就安排他們離開去接受心裏指導了,剩餘的大家準備繼續就當前的情況進行行動安排分析,王傑希打了個招呼轉身出去,黃少天微微點頭,示意他來繼續主持會議。
王傑希的臉色不太好,窗外一閃而過一個人的身影,如果沒看錯的話是周澤楷。
周澤楷來做什麽?精神相容域狹窄且抗拒向導結合的剛愎自用獨斷專行的黃少校根本不知道,也沒想明白。
如果說哨兵的痛苦來源于過于強悍的五感,他們同時感受得到過多的信息,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等等等等,這些信息對于他們的精神域來說過于龐大,而且泥沙俱下,像是糾纏在礁石上的水草,無論多大力氣自己也沒辦法厘清;而向導的痛苦則來源于對身邊人情緒波動的過分敏感共鳴,精神力極高的向導能夠感受身邊人處于什麽樣的情緒之中,越是精神力高,感觸越明顯。周圍人喜悅、悲傷、痛苦、失落,這些情緒他們都能感受得到,而且這些情緒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是看到和聽到,而是非常強烈而直接的精神域上的接觸,喻文州剛剛面對的是幾個失去至親的士兵,那樣的精神沖擊,無疑是相當于直面傷害疊加的生死現場。
哨兵需要向導來幫他們屏蔽無用信息,做精神上的疏導,而向導同樣需要哨兵,他們需要在這樣的時候得到哨兵的安撫和支持。
“可以繼續嗎?”毫不知情的黃少天站到講臺上,把資料夾啪地扔在臺子上,“有問題?”
“繼續吧。”喻文州輕聲說,他長嘆了一口氣,輕輕捏了捏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