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自從那日西苑撞上過花珉玉之後,莫筱再也沒要求出去散步,重新回到了躲在屋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清閑日子。而自那日後,花染衣來她這兒與她偶然閑聊幾句的次數也少了,除了每日兩次的例行把脈,他幾乎是開完當天的方子,就要急匆匆地趕回書房去處理他沒料理完的雜事。
莫筱估摸着應該是因為花珉玉回來了的關系,兩人在山莊裏免不了要暗地裏互相使使絆子,自顧不暇才會忙成這樣。但她覺得這樣不錯,西苑那件事後,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和花染衣走的有些太近了。
但是一些事情,顯然不是你不去主動招惹就能避免的,有時候你躲在了屋裏,這些事情也會自己上門來找你。
花珉玉那日回去之後,确實不久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幾次想來西苑拜訪,都被她以身體不便的理由攔在了門外。花染衣和花珉玉的不和,雖然沒有放在明面上,但是這山莊裏人人都知道,三公子和六公子為了莊主之位明争暗鬥,只等着老莊主一過世兩人就要撕破臉。莫筱雖是外人,也不想摻和到這些事情裏去,她既是來花染衣這兒上門求醫的,自然不便和花珉玉有什麽接觸。這樣幾次三番的推拒,更多的還是為了做一番姿态給這山莊衆人看。不過好在花珉玉連吃了幾個閉門羹後,似乎也灰了心,終于有一段時日不再往這兒跑了。
但沒隔幾天,院裏的婢女通傳扶雲山莊莊主到訪。莫筱在這山莊裏也已經住了小半年,因為莊主身體不好,再加上過往和師清有隙,一直沒有前去拜訪。現如今莊主居然先一步來了這兒,倒也叫她着實愣了許久。既然在山莊做客,自然沒有把主人擋在門外的道理,聽到通報她匆匆叫人請他進屋。
扶雲山莊的主人花錦重五十左右的年紀,他相貌周正威嚴,腰脊還挺的筆直,但長久的病痛加速了他的衰老。他頭發灰白,步履緩慢,進屋後不斷擡手掩唇發出斷續的咳嗽,一看就身染重疾。
莫筱行動不便,只在客人進屋時站在桌邊迎接。老人進屋後沿着窗邊的位置坐下,随即擺了擺手對莫筱說道:“莫谷主不必站着,坐吧。”說着一邊命屋裏伺候的人退下了。待屋裏只剩二人之後,莫筱聽着他已經坐下了,這才扶着椅子也坐了下來。
待兩人皆安頓了下來,才聽他緩緩開口道:“莫谷主在府上住了多月,我這個做主人的卻現在才來拜訪,失禮了。”
“莊主言重了。”雖然明知對方不過是口上客氣,莫筱聞言還是又重新站了起來低頭拱手道:“晚輩來府上求醫卻一直不曾主動拜訪,是我失禮了。莊主與家師是舊識,我應當稱您一聲前輩的,您叫我莫筱就好。”以空靈谷的聲望,兩人的江湖地位雖是相差無幾,但從年紀上說卻相差了近半個甲子,莫筱稱花錦重一聲前輩倒也合情合理。
“咳……想不到師清竟也教的出這麽懂事的徒弟。”老人掩唇輕咳了幾聲笑着說,說完又似想起故人,眼裏笑意漸褪反倒帶了些感傷:“師清他如何了?”
提到師父,莫筱的神色也黯了黯,低聲道:“家師三年前已經過世了。”
師清一生行蹤不定,撲朔迷離,被人稱作江湖浪子。只在最後的幾年,帶着她和弄清影隐居在空靈谷,不再現身江湖。以至于三年前他過世的消息傳出以後,還有許多人不肯相信。
花錦重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過了許久才又問:“怎麽死的?”
莫筱便如實答複道:“師父後來幾年身體一直不大好,大概也料到自己時日無多,便交代一些雜事之後孤身去了塞外。後來有商隊帶來消息,說他孤身一人繳清了商路上的一夥馬賊,可惜中了毒箭餘毒未清不久便過世了。”
“倒像是他喜歡的死法……咳咳……”花錦重笑了笑,仿佛剛才聞之故人離逝的感傷之情只是一瞬,“屍身可帶回來了?”
“聽說當地人按師父的意思将他葬在了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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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這個詞似乎是打開昔年舊時的鑰匙,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低聲輕笑了一下:“年輕的時候,我也曾想過去塞外看看……倒有些羨慕他。”
莫筱不知他這句話是不是對自己說的,便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又聽他輕輕喟嘆了一句:“他們都走啦。”
花錦重忍不住轉頭忘了眼窗外,從屋內望出去,外面碧空如洗,天空遼遠看不到邊際,那邊際的盡頭是否就是塞外?有成群的牛羊和茫茫的草原,草原上是跳着舞的姑娘,紅衣似火,有着世上最美的笑靥。
她突然就想起了江湖上這幾年已經漸漸淡去的傳言。師清早年風流倜傥,曾在塞外的馬賊手上救下過一名女子。那女子自此發誓非君不嫁,竟然從塞外追到了中原,鬧得江湖上人人皆知。女子性情剛烈容貌出衆,師清也是少年才俊一表人才,多少人本以為這又是一樁江湖美談,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師清浪子心性,加上那女子性烈,兩人在揚州駕鶴樓上當衆一劍斷情徹底決裂,那女子心灰意冷,終于斷了念頭。沒過多久就嫁進了揚州扶雲山莊,而師清不久之後也去了塞外,此後再難聽到消息。
回憶太過沉重,那些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終于也散落天涯,各自離去。留下的人,帶着那一點記憶,沉默在歲月裏。
“故人已逝,前輩身體為重,還請節哀。”莫筱低聲勸慰了一句。誰知花錦重聞言卻擺了擺手輕笑道:“沒什麽好節哀的。他可比我這個整日纏綿病榻的老頭子死的精彩多啦……咳咳咳……到了下面,怕是還要被他笑話。”
聽他這樣說,莫筱也不由地笑了一笑:“師父過世三年,恐怕早已輪回轉世去了。”
“轉世了好。不然真遇上了,我也沒什麽臉見他。”花錦重說着自嘲了一句,“紅霜也走了二十多年啦,他怕是也遇不上她了。”
莫筱這回又不知該怎麽接口了,沉默了一會兒才勸慰道:“人死如燈滅,前塵舊事皆化塵土,前輩不必過于感懷,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不妨事,咳咳咳……年紀大了,說一會兒話就容易累。”他的語氣有些疲憊,咳得也愈發厲害了一些。過了一會兒才勉力平定下咳嗽,接過莫筱遞過的茶喝了口水潤喉之後,又問道:“你師父臨走前可還和你說過什麽?”
莫筱微微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如實說道:“師父說,他這一生若還有什麽遺憾,也都已經留在江南了。”
花錦重聞言沉吟了許久,才開口道:“染衣……這孩子是我虧欠了他。他娘去的早,我又将他從小送去一莊,自小沒有得過一日父兄的疼愛,性子難免有些偏激。但他是個好孩子,心性也好,不然當不了大夫。”
“晚輩明白。”提起花染衣,她就想起初到山莊時,他便讓人作弄她的事來。還有平日裏有些孩子氣的脾氣,想到這些她也忍不住抿出一個笑輕聲道:“晚輩自然是信得過六公子的醫術和人品,才上門求醫來的。”
花錦重聽了微微颔首,過了片刻才說:“我之前說‘你可不像是師清能教出來了徒弟’這句話倒是說錯了,只怕這世上也只有師清才教得出你這樣的徒弟。”
這話乍聽之下倒一時分不出是贊是貶,莫筱也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回答。又聽他頓了一頓接着說道:“不過他可未必承你的情……咳咳咳……”
這一次咳得卻是厲害,莫筱還未細想他最後這句話的意思,突然聽他又這樣咳嗽起來,也有了幾分慌張,正想喊人進屋,屋外已經有人推門進來,急急地拉過老人的手,伸手繞到他背後不住輕拍了幾下急聲問道:“爹,你怎麽樣?”
老人被順着氣,又咳了一陣才終于止住了,接過遞來的茶水潤了潤喉,這才看清了匆匆闖進來的青年:“染衣,你怎麽來了?”
“下人禀告說您到西苑來了,我就過來看看。”他說着又接過手中還溫熱的茶水,勸道:“我還是派人送您回去吧,您的身子還沒好說不了太久的閑話。”
“我的身子我心裏有數,”花錦重擺擺手,大概是因為剛才與莫筱的一席話觸及了遙遠的記憶,使得他擡頭看着這個小兒子與他母親極為肖似的臉時,神情都是與以往極不相符的溫和,過了一會兒才說道:“罷了,還是你送我吧,我路上與你說說話。”
花染衣聞言也是一愣,似乎未曾料到他會這麽說,過了一會兒才應道:“是我疏忽了,自然是要由我送您回去的。”他話間勉力保持着平素的鎮定,但莫筱還是聽得出他語氣裏掩不住的欣喜,可惜她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想必眉目間也該是一片歡欣,如同一個許久不得父親疼愛的孩子終于分到了父親的一點關注。
莫筱微微笑着站起身送他們出去,雖然暮春已經過去許久,但花錦重久病還是不能在室外久立,下人遞來披風,花染衣伸手接過在一旁細心的給老人披上。
走的時候,花錦重回過頭對站在屋外送他們的莫筱告辭:“老夫今日冒昧拜訪打攪莫谷主了,多謝。”他這聲謝道的奇怪,莫筱微微颔首,卻并未推脫多言,只低聲應道:“前輩保重身體。”
花染衣站在一旁未說什麽,只是臨走時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臉上白紗覆着眼睛一身素色長裙的女子不知是否能夠感覺到他看過來的目光,她站在屋外,對他也微微颔了颔首。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但是又要後天更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