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從那一天在洗手間裏被陳家男質問到無言以對後,魏明胥便沒有再去打擾過陳家男,但這并不代表他不關心陳家男的動态了。分公司廟小,陳家男的一舉一動都算是在魏明胥眼皮子底下,這讓魏明胥覺得安心,哪怕陳家男不理會他,他也可以撒開手腳放心工作。
魏明胥不知如何同陳家男解釋自己的言行,其實也沒什麽可解釋的,魏明胥的确是忘了,他那時懷裏是陳家男年輕的軀體,一句真心話,也總是三分情欲七分認真。魏明胥按着太陽穴苦笑,怎麽仿佛是陳家男的不對,說到底還是自己疏忽大意,心存僥幸了。他的心意的的确确不如陳家男的心意珍貴,魏明胥有時也覺得自己是庸碌惡俗的中年人,少年時金子般的一顆心早就磨成了沙,現下遇到陳家男,再想聚沙成塔,已經難如登天。
可想起西水村那場性事,魏明胥雖然心知不該,卻是并不曾後悔的。在弟弟和愛人之中,顯然他做不了一個好哥哥好兄弟,以一個愛人的身份去擁有陳家男,魏明胥想如果時光倒流,他仍然會那麽做。
弟弟的身份是魏明胥情感的催化劑。曾經,在他和陳家男結束以後,他并不是不後悔不遺憾的,但魏明胥以為自己在弄丢弟弟以後,應當已經習慣并接受生命中其他的失去了,他不擅長挽回,人生中所有的追悔莫及都奉獻給了尋找弟弟的大事業上,陳家男,那時這個名字在他的唇齒間滾過好幾遭,最後化為一聲嘆息。
魏明胥自私,也克制。情感上他并不付出真心,哪怕心動了不止一次,也還是強行壓下了這股心動。
可是現在,魏明胥知道,因果報應不爽,他正在付出代價。這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場淩遲之刑,活着、清醒着看着自己是怎樣被一點一點放幹最後一滴血。
其實陳家男要對他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不光是拿着弟弟的身份,魏明胥很清楚這一點,一開始他就喜歡陳家男,但他把這份喜愛弄得如此不堪如此坎坷,實在是他枉活三十多年,居然還不如陳家男通透。
在省城的時候魏明胥很少有這樣能大把大把胡思亂想的時間,他用一種頭懸梁錐刺股的态度在推進這個項目,這是給陳家男的補償,他必須要做好。只有在今天這樣的奠基儀式上,魏明胥才有空在政府官員長篇大論發言的時候,盯着站在下邊的陳家男思緒飄飛。
天降好事落在東鎮,鎮上領導比省委書記還要亢奮,對撥冗前來的二位大領導致以崇高敬意,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個鐘頭,才終于舍得把舞臺交給魏明胥和省委書記。他們兩人一人鏟了一鍬土作為奠基,傻傻的大紅綢系在上邊,周圍都是咔嚓咔嚓的快門聲。
魏明胥的總能輕易将視線鎖定在陳家男身上,他看見陳家男一臉向往地看着這裏,心裏一邊是欣慰一邊是後悔。如果我早來幾年就好了,魏明胥想,這樣後邊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但世上哪有後悔藥可以賣呢?魏明胥可以挨父母的打罵,承受陳家男的冷眼,但他身上沉甸甸的責任卻并不曾給他因此懈怠停滞的機會。而且,如果自己因此放松了工作,陳家男只怕會離自己更遠了,魏明胥想。
奠基儀式結束後,陳家男作為工作人員去了休息間給領導端茶倒水,遠遠地看見穿制服的人走進來,連前邊舞臺前眼尖的記者都沒有驚動,就徑直走向方才還在高談闊論的鎮上領導。他們行動迅速而不留情面,陳家男的暖壺塞還沒塞緊,人就已經被帶出去了。
陳家男并不曾見過這個陣勢,下意識地向魏明胥投去一個惶恐畏懼的眼神,魏明胥仿佛知道陳家男要看他,一對上他的眼神,就示意他跟自己出來。
逮捕令和明晃晃的手铐還在陳家男腦海裏晃悠,他把對魏明胥的複雜感情都抛在身後,拔腿便跟了上去。
魏明胥找了個避開人的地方,看見陳家男明顯有些被吓到的臉,想伸手摸一摸安撫一下他,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他說:“你不要害怕,這是安排好的,省委抽調的新領導還要過幾天才能到任,而今天的奠基儀式必須有鎮上的領導發言,否則也不會拖到現在才把他帶走。”
陳家男點點頭,又不是很放心,結結巴巴說:“那那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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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了半天,陳家男什麽也沒那出來,倒是魏明胥,仿佛已經猜到了陳家男的想法,說:“你放心,他是數額巨大的貪腐,我不會做這些,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我和衡潤都不會有事的。”
陳家男想問的被魏明胥通通回答了,他方才的懼怕便驟然消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又沒出息了。站在魏明胥面前,陳家男覺得有些挫敗,他只好飛快地丢下一句“我知道了”便迅速離開了魏明胥的視線。
這件事讓陳家男回到家裏依然心有餘悸,頭頂上的政策和風向他不太明白,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他是懂的,眼看着那群穿制服的人走過來的時候,陳家男大腦一片空白,一直到他們走了,他腦海裏才有一個可怕的設想,如果有一天這樣沒有任何預兆就帶走的人是魏明胥呢?
衡潤的事業做得這樣大,樹大招風,陳家男擔心有誰也盯上了衡潤,更怕衡潤和魏明胥經不起查。
陳家男的成長軌跡中缺乏“關心”這種東西,這就導致他長大成人以後也并沒有什麽關心別人的優秀品質,但是他三番五次對魏明胥流露出的不可自制的關切之意,讓他自己也明白這并不是什麽後天培養的強大愛意,而是天生的血脈在支撐。
有些時候陳家男自己也覺得有些心虛,他對魏明胥深惡痛絕的同時,其實也就是在對自己深惡痛絕。一個巴掌拍不響,當時的包養你情我願,他們誰也想不到之後會發展成這樣。
痛苦的時候陳家男會覺得自己是咎由自取,畢竟自己應當為自己荒唐無知的輕率選擇付出代價,這代價的後果由他和魏明胥兩個人共同承擔,看起來居然有些命運厚待的感覺。
魏衡遠夫婦不來的時候,會給陳家男打電話,陳家男情緒不高,打起電話來也悶悶不樂,折騰了幾天,魏夫人終于忍不住問道:“小寶最近心情不好嗎?是不是一邊工作一邊讀書太累了,要不工作就先不做了吧,等讀完書,有的是工作的機會呢。”
陳家男下意識便拒絕道:“不用!工作沒問題!”
其實工作問題很多,魏明胥對工作很嚴格,這又是分公司難得遇上的大項目,整個公司從上到下都帶着一股不要命的勁在沖,陳家男作為一個從沒有過類似工作經驗的新人,完全處于焦頭爛額的狀态,甚至他的補習課都有一個星期沒有好好上過了。
魏夫人聽到陳家男如此堅決,便換了個說法,問道:“明胥去那邊談事情了,你們是不是見面了,他又讓你傷心了嗎?”
魏明胥先前說父母不知道他來這邊的事情,可眼下魏夫人說出這件事并沒有任何遲疑,顯然他的行蹤從不曾瞞過家中二老。想來他們二人看似糾結到難舍難分的體驗,在父母看來仍然是小孩子家的小打小鬧。
見陳家男沉默,魏夫人便勸他:“明胥走之前怕爸爸媽媽攔他,誰也沒敢講,但他那麽大陣仗過去,能瞞得住誰呀。”魏夫人嘆了口氣,勸道:“小寶,媽媽多嘴,啰嗦幾句話,你和明胥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雖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現在還是偏疼你多一些。如果明胥做了什麽讓你傷心生氣的事情,不用你說,我們都會收拾他的。但如果他只是想和你緩和關系,你能不能,看着爸爸媽媽的份上,不要那麽抗拒。”
陳家男喉頭發緊,他抱着手機一時說不出話,那邊的魏夫人便又嘆了口氣:“爸爸媽媽年紀大了,不希望以後閉上眼睛了,親生骨肉還要保持這樣的狀态。如果,感情上的事情一時放不下,那小寶,你是不是試着在親情的角度去接受一下。他畢竟也是你的哥哥。”
陳家男沒有說好還是不好,只是換了個問題,問:“他真的一直一直在找我嗎?”
“對。”魏夫人沒有絲毫遲疑:“你剛丢的時候你哥哥發了瘋似的找你,他那時候也只有十八歲,老屋子附近的幾條街他天天轉日日轉,最後轉到他要回學校的日子了,你哥哥居然說要休學不讀了。”
說到這裏,魏夫人停頓了一下,略帶感慨地說:“他成績很好,不到十七歲就讀大學了,在那幾年裏是留學生華人圈子裏的天才。後來确認你是真的丢了,他就報名參了軍,在那裏待了十年,但是也沒放下過找你的事情,整整十年他沒回過家,但是居然在部隊裏聯絡到了很多一樣的尋親家庭,也一直在資助一些公益機構,退伍以後他就成立了自己的尋親組織。”
魏夫人嘆了口氣,說:“小寶,如果說全家誰是為了尋找你付出最多心血的,那一定是明胥。”
陳家男握着手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有時候他設想假如自己沒有被魏明胥包養,他魏明胥耗費無數時間精力找到的弟弟,或許只是來自西水村的一個眼界狹隘、木讷愚笨的男孩子,他或許會在融入家庭的過程中遇到無數阻礙,會有許多細微的小事刺傷他敏感的心。
但是他和魏明胥都見過彼此最赤裸坦誠也最混亂不堪的樣子了,這讓他在回歸家庭的時候不會再那麽為難,因為他在外邊受了苦、在魏明胥身邊也受了苦,所以包括魏明胥在內的全家人總是遷就着他。
“媽媽。”陳家男終于開口了,“其實……其實包養的事情……是當時我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那時候我,我也鬼迷心竅了。”
一陣不算長的沉默之後,魏夫人說:“沒有關系,小寶,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沒有人可以選擇放縱自己的生活,就像你和明胥,以前你們看起來是各取所需,但實際的後果是你們誰也沒辦法承擔的。先前你那麽痛苦,爸爸媽媽雖然心疼,但确實是無能為力。不論你有沒有想開,都把過去的事情先放一邊吧,以後要好好生活,好嗎?”
陳家男鼻頭有些發酸,許久,他才低聲回應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