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陳家男覺得奇怪,旁人說話他都聽得見,他甚至能聽見院落裏昆蟲呼扇翅膀,廚房裏熱油滋滋冒響的聲音,但魏明胥一開口,他的腦子裏就一片混亂,嗡嗡嗡,什麽也聽不清。
魏明胥沉痛地看着陳家男,陳家男覺得奇怪,是你包養了你的弟弟,是你傷害了我,你在傷心什麽呢?
陳家男一直吐到胃裏開始泛酸了,才勉強站直身子,小聲說:“我要走了。”
他一說這話,魏夫人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哭着說:“小寶,你的家就在這裏,你要去哪裏呀?”
陳家男立刻緊張起來,他退後兩步,讓自己站在一個看似比較安全的距離內,飛快地說:“一定是你們搞錯了,你們再仔細查一查吧,我真的要走了。”
“那媽媽送你!”魏夫人再次上前,急切地說。
陳家男顯然并不能接受魏夫人,對他而言,魏夫人對他說出來真相,就仿佛拖他進入了暗無天日的海底,他一直缺氧,他不敢再靠近魏夫人了。
“我來送你吧,我送你回你的家。”一直沒有露面的魏衡遠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魏衡遠威嚴,但也可靠,魏明胥的氣質與他一脈相承,陳家男是很容易信任這樣的人的,他對魏衡遠流露出難得的親昵,緩慢地點點頭。
魏明胥松了口氣,把車鑰匙交給父親,低聲說:“路上小心。”
上了車,陳家男緊張地系好安全帶,他的手指緊緊握着安全帶,小心翼翼地瞅着魏衡遠。
陳家男在面對魏明胥和魏夫人的時候是混亂的,面對別人的時候,他又十分清醒,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回想起魏夫人的話,陳家男終于把“父親”這個陌生的詞和身邊的人畫上等號。
魏衡遠發動了車子,先對陳家男說:“我很久沒有開車了,你要系好安全帶,還得給我指路,能做到嗎?”
魏衡遠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但對他的很多從商從政的同齡人來說,這個年紀反倒是黃金歲月,只是魏衡遠退得早,不再參與勞心勞力的公司事宜,思路與旁人一樣清楚,精力卻比旁人更加充沛。
在陳家男與魏衡遠有限的接觸裏,他只覺得魏衡遠不茍言笑,像所有大家族的大家長一樣,嚴肅、沉悶,一旦開口,必定是大事。
但陳家男沒想到魏衡遠其實非常平易近人,在開車送他回家的路上,魏衡遠并沒有像陳家男擔心的一樣與他說身世、家庭的事情,反而同他說起沿途的奇聞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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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房産開發的,難免有些不得不信的東西,因而講究多,趣事也多。魏衡遠開車經過一個小區,便同陳家男說起這一片的房價幾何,開發商為了多賣房出去,又在營銷手段上鑽了何等的語言漏洞。
陳家男聽着就覺得很有意思。不光是魏衡遠講的事情有意思,而是魏衡遠給他講故事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有意思。在陳家男的成長經歷中,老太太勉強算得上半個媽的角色,可父親這個角色,在陳家男身邊一直是空白的。所以陳家男才會喜歡上比他年齡大這麽多的魏明胥,從某些方面講,陳家男難免有些戀父情結。
可是真正與魏衡遠相處起來,陳家男才體會到,原來真正的父親應該是這樣的。先前那些刻意疏遠的接觸,是一種克制的關懷,而此刻他诙諧的講述,他細心妥帖的關照,都讓陳家男有了極其新鮮的感受。
與爸爸相處的時間變得很短,很快他們就到了陳家男家的樓下,魏衡遠把車停好,問他:“自己能上去嗎?”
陳家男嘗試着動了動腳踝,點點頭說:“應該可以。”
魏衡遠笑了:“我也覺得你可以,你是男子漢,堅持一下。到家裏了抹一些藥,不要亂動了,明天早晨就好了。嗯?”
陳家男嗯了一聲,他舍不得下車,魏衡遠也沒有催他,又囑咐說:“我不上去了,明天讓家裏的阿姨做了好吃的給你帶來。”
陳家男小聲嗯了一聲,他想就這麽走了,又放心不下,磨蹭了半天,還是魏衡遠先開口了:“放心吧,我不會讓他來打擾你的。”
陳家男得了這句承諾,總算安心了一些,他又磨蹭了一會兒,用比蚊子叫還小的聲音憋出來一句:“謝謝……”
魏衡遠自然不能期望一趟旅途就能讓陳家男敞開心扉,能讓他放下戒備就已經是個很大的進步了,魏衡遠點點頭,說:“快回去吧。記得擦藥。”
一直到陳家男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裏了,魏衡遠才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兩行淚順着眼角流下來。他拿出電話撥給魏明胥,說:“過來接我吧。”
挂了電話不到五分鐘,魏明胥就出現在車窗外,他敲了敲車窗,魏衡遠便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回家的路上父子二人保持着沉默,直到路途過半,魏衡遠才問:“你會怪我和你媽媽嗎?”
魏明胥搖搖頭,“我當然不會,我只怕……只怕他怪你們。”
魏衡遠無奈地笑了一聲,說:“怪也沒有辦法,夜長夢多,我們老了,不能再像你們年輕人一樣,做錯了什麽事情,還能等着從頭再來。你可以理解成我們自私,但是明胥,我與你媽媽實在想不到一個既能照顧你的感受,又能一家團圓的好辦法。”
魏明胥越發無地自容,說:“是我讓事情陷入僵局了。”
“不破不立。”魏衡遠說。“你最近不要去打擾小寶了,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他需要冷靜一下。”
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落了下來,魏明胥沉默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說:“好。”
陳家男回到家裏的時候有些茫然,這個房間每個角落都充滿了魏明胥的氣息,甚至,還有魏明胥從前的情人的氣息。
陳家男的胸口又開始悶痛,泛起一陣一陣的惡心。像魏明胥曾經的情人一樣,陳家男也和魏明胥在這個房子裏放肆做愛,他們的體液交融肢體交纏。而陳家男也和他們不一樣,他和魏明胥能融到一起的不止是白花花的精液,還有赤紅的鮮血。
他們是親兄弟。
他們居然是親兄弟。
陳家男再一次沖進衛生間“哇”地吐出來。他已經沒什麽可吐的了,但他就是覺得惡心。不光是惡心兄弟亂倫的事情本身,還惡心這個房間裏曾經存在過的別的人。
陳家男想這次必須要離開了。當他得知自己是被買來的以後,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回歸家庭的時候,是會擁有一個怎樣的家庭,會不會有慈愛的媽媽嚴肅的爸爸,會不會受到他們的歡迎。
從前陳家男甚至還想過,當他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以後,他一定要問一問,為什麽這麽些年從來沒有找他,為什麽會讓他丢了這麽多年。
而現在,陳家男不用問了,他知道他的父母家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他的尋找,他甚至還去過那個專門為他成立的組織的現場。
可這個世界真的太荒誕了,他含着金湯匙出生,然後在夾縫中艱難長大,最後他把自己賣給了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這個人居然會是他的親哥哥。
陳家男趴在馬桶上冷靜了好一會兒,最後打開了淋浴的噴頭。
他從沒覺得自己這麽髒這麽惡心過,他和自己的哥哥做愛,甚至還不止一次,更甚至,在不久前,他們還在他從小長到大的那張木床上翻雲覆雨。
魏明胥什麽都知道,在那時,甚至更早,他就已經知道了一切,但是他居然一絲一毫也沒有表現出來,然後跟自己上床做愛。
陳家男甚至帶他回了自己的家。
他以為那是他們彼此敞開心扉互相了解的開始,他以為這是一段彼此平等尊重的感情,所以他把自己最不願意展示給人看的一面整個攤開來讓魏明胥看。
西水村是陳家男難堪童年和悲慘身世的噩夢,他以為帶着魏明胥回去,就等于自己終于走出噩夢即将展開新生活,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并沒有,他從沒有走出噩夢,甚至,他踏入了更深更黑暗的噩夢裏。
陳家男覺得自己真的要崩潰了,他一把掃掉浴室擺臺上那些昂貴的瓶瓶罐罐,香氣很快就蒸騰起來,被熱水沖出無數白色的泡沫。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魏明胥為什麽會突然回心轉意,為什麽會對他有求必應,為什麽會關心起他的讀書情況,為什麽會想要跟他去西水村。
并不是因為魏明胥有多麽愛他離不開他,更不是因為他陳家男魅力四射讓魏明胥難以離開。魏明胥做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是他的弟弟。
他們全家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陳家男被蒙在鼓裏,他還以為自己終于能夠被人喜愛,被自己喜愛的人的家人接受。天知道他曾經有多麽開心,連魏明胥的父母都這麽喜歡我,我比千金小姐白錦藝還厲害,陳家男一度這樣沾沾自喜過。
他想起郁汀,想起白錦藝,想起顧寧,想起薛曠,甚至于想起謝子一,魏明胥和他們沒有半分區別,他知道他們都瞧不起他,帶着上等人面對底層蝼蟻的憐憫,開心的時候施以援手,不開心的時候随時都能賞你兩個白眼。
就像顧寧,哪怕他已經摔下來了,不再是那個階層的人了,但周圍人顧寧的态度都要強過對陳家男的态度,他們甚至沒有向陳家男給予過一點點屬于普通人的尊重。
魏明胥也是一樣。
直到魏明胥直到他是他的弟弟,所以他回心轉意,他會溫柔體貼,他也能和善耐心。但這一切都不是給陳家男的,陳家男還是那個陳家男,所有的溫情脈脈,給予的都是魏明胥的那個寶貝弟弟。
陳家男緩慢地泡進浴缸裏,溫熱的水流漸漸淹沒了他的身體,他的心髒像是浸滿了水,濕噠噠的,很沉很重,他再也不想把這樣一顆心捧着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