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西水村之行依然一事無成,魏明胥和陳家男好端端的去,辦完事又好端端的回來,魏明胥的拖字訣用了這麽多次,魏家父母的耐心卻已經燒到了頭。
魏明胥想過或許因為自己難以說出事實,最終會由父母親口告訴陳家男,但從沒想過自己會被父母反将一軍。
魏衡遠又要過生日了,今年不逢大日子,魏夫人說只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團聚一下就好,末了她交待說把陳家男也帶來。
魏明胥的的确确有些放松警惕了,他想,父母和陳家男單獨相處了那麽多次,卻從沒有一次提起這件事,應當還在增進感情的時段,不會這麽輕易就将實情說出來。魏明胥知道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事到臨頭,他也知道自己是個軟弱的平凡人,也只能一拖再拖。
接陳家男的時候,他沒說要去自己家,也沒說是因為父親過生日,只說帶陳家男去個好地方吃飯。
遠遠地看見那一整片別墅群了,陳家男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你家嗎?”
魏明胥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
“魏夫人跟我說過的。”陳家男說:“她還讓我有空就來家裏玩。”陳家男說起來有些好奇,問道:“怎麽今天帶我過來了呀?”
魏明胥把車開進院子,說:“今天爸爸過生日。”
陳家男叫起來:“呀!那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我這樣兩手空空就來了,應該準備點禮物的呀!”
魏明胥心頭發酸,想,對父母而言,陳家男就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又還需要什麽禮物呢?
陳家男第一次來魏明胥家裏,他探頭探腦地看着房子裏的情況。跟他想象中有錢人家處處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的情景不一樣,魏明胥一家人都低調內斂,雖然陳設擺件都中規中矩,可看着就是很舒服,陳家男一下就喜歡上了魏明胥的家。
魏明胥帶着陳家男見了魏夫人,魏夫人親昵地拉着陳家男讓他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然後吩咐魏明胥說:“你爸爸在書房裏,你先上去打個招呼吧。”
魏明胥不疑有他,原本他想帶陳家男一起上去,但一想到跟父親見面,不外乎又是說起為什麽不向陳家男坦白的事情,帶着陳家男反而說話不方便,便獨自上樓去了。
陳家男小口小口吃着碗碟裏的點心,魏夫人摸摸他的頭發,說:“想着你們從市裏過來要挺長時間,估計不會吃飯,特地給你準備的。還喜歡嗎?”
陳家男非常喜歡。他鼓着臉頰點點頭,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特別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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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夫人心滿意足地笑了:“喜歡就好,這是我跟劉姨一起做的,你要是愛吃,以後就多做一些。”
魏夫人對陳家男一向很好,陳家男已經從最初的受寵若驚變得能夠坦然接受,他笑眯眯恭維魏夫人說:“您手藝真好。”
魏夫人同他說了一會兒話,陳家男的眼睛就開始往樓上瞟,魏明胥上去有一會兒了,還是沒有任何要下樓的跡象。他第一次來魏明胥家,雖然魏明胥的父母他都已經接觸了很多次,但是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他還是希望魏明胥能陪在自己身邊。
魏夫人看出陳家男的心神不定,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想參觀參觀家裏嗎?”
陳家男無從拒絕,而且他也很好奇魏明胥從小到大成長的環境,便點了點頭。魏夫人起身,帶着陳家男在房間裏逛起來,邊走邊說:“之前家裏有老宅,不知道明胥有沒有給你說過,在市中心。雖然方便,但實在太吵鬧了,後來就搬到這裏了,過來是不是有些不方便?”
魏明胥進了書房,很罕見的,父親沒有再逼他向陳家男坦白實情,反而讓他站在書桌邊,看自己寫完一幅字了以後,才問起公司最近的情況。
魏明胥将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魏衡遠沒發表什麽意見,只說讓他以後要把心思多放在公司發展上邊。
正在說着,魏明胥聽到了一聲尖叫。
他聽得出那是陳家男的聲音,那一刻魏明胥心裏有了極不好的預感,他奪門而出,出門前他回頭看向自己的父親。魏衡遠依然站在書桌前,他也盯着魏明胥,随後魏明胥的視線落在父親寫的那副字上。
“動”
魏明胥從書房出來,有那麽一瞬間的茫然,他很快站定,辨別出尖叫傳來的方向——他寶貝弟弟塵封多年的嬰兒房。
魏明胥的腿有些軟,他強撐着自己走到那間房門前,透過半開的門,看見陳家男跪坐在地上,崩潰地捂着頭,而他的母親,正努力将他抱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的背。
魏明胥的身形晃了一下,他扶着門框站好,深吸了兩口氣,才推開門,說:“媽,我來吧。”
陳家男的頭埋在臂彎裏,他一直在發抖,而且聽得出,他的呼吸聲很急促,魏明胥靠近他,能聽到他從胸腔發出的沉悶的啜泣。
魏明胥猶豫了一下,試着把手放在陳家男的背上安撫他,可剛剛接觸到陳家男,他的手就被大力甩開了,陳家男甩開他的動作幅度太大,整個人都癱坐在了地上,他尖叫着喊道:“別碰我!”
魏明胥倉惶後退,魏夫人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她猶疑着試圖向前,想靠近陳家男,她說:“小寶,你聽媽媽說……”
陳家男再次尖叫起來:“我不聽!我不想看到你們!我要走!”
他情緒這樣不穩定,魏明胥怎麽敢放他走,他立刻就走到了門邊,說:“好,好,你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們走,我和媽媽走。”
然後魏明胥拉着流着淚的母親飛快地離開了房間。剛一轉身,他就聽到房門被死死鎖住的聲音。
陳家男的腦子裏很亂,頭腦中像放電影似的反複重複剛才的場景:他跟着魏明胥的媽媽進了這間房,然後看見了房間裏擺放的照片,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子,非常招人疼的模樣。
陳家男被照片吸引,忍不住低頭多看了兩眼,然後發出感嘆:“哇!我小時候跟他長得有點像哎!這是……這是……這是魏先生的弟弟嗎?”
陳家男記得的,魏明胥有個不能說的弟弟。
然後魏夫人說:“是嗎?這麽巧嗎?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
陳家男傻傻地從錢包裏拿出了自己的照片遞給魏夫人,照片被攥在魏夫人的手裏,她的手先抖起來,陳家男有點被吓到了,他還以為是魏夫人突發什麽急病,吓得他都想拔腿出門去找醫生了,走到門口的時候,魏夫人開口了。
“不是長得像,你們就是一個人。”陳家男被釘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轉過身,看魏夫人緩慢地說:“你是我的孩子,是我們家裏丢了十多年的親生骨肉。”
陳家男的頭腦就從這一刻開始混亂起來,他下意識地走上前,從魏夫人手中抽出自己的照片,妥帖地放進錢包裏,又盯着房間裏的照片看了一會兒,說:“怎麽可能呢?是搞錯了吧,魏家的小兒子呢,怎麽可能是我,我是西水村人啊,坐火車來B市得将近一天的時間,是搞錯了。”
“你的腰上有個胎記,在左邊,現在是一片紋身。你奶奶叫陳翠香,只有她一個人把你養大,後來你也知道,你是被她買回來的。”魏夫人說得很慢很慢,她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思來想去,這件事本身就是殘忍的,所謂的方法,都只不過是臨頭一刀還是緩慢淩遲的區別而已。
陳家男當即就崩潰了,他失聲尖叫起來,直到現在,他依然無法平靜下來。
他還記得第一次遇見魏明胥的時候,魏明胥被一群人簇擁着,那些人神色卑微谄媚,魏明胥一個人孤高冷酷,一瞬間就捏住了他的生死命門。
魏明胥給陳家男打開了一扇他夢寐以求的大門,陳家男欣喜地進入其中,然後品味到屈辱、疼痛、委屈,品味到一切他曾經從沒有接觸過的陌生世界。
而現在,這個讓他歡喜讓他傷心的人,居然是他的親哥哥,他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這樣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包養他,玩弄他的肉體,他像一個取樂的工具,供魏明胥享受性事的快活,還要承擔他的怒火他的脾氣。
陳家男不能往深裏去想,只要一想,他的胸口就憋悶不已,連呼吸都覺得萬分困難。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被買來的孩子就已經足夠苦難,萬萬不曾想過,真正的苦難還在後面等待着他。
陳家男艱難地撐着地板站起來,他環顧這個房間,房間裏擺滿了小孩子的玩具,還有搖搖晃晃的吊床,像童話故事裏那樣,木質的小搖籃,上邊有柔軟的紗幔垂下來。窗戶上綴着風鈴,叮叮咚咚的,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修葺一新的花園庭院。
這一切都是陳家男曾經在夢裏也不敢想象的世界。一個讓他快要瘋掉的世界。
陳家男無法說服自己再在這裏待下去,他也無法面對待在這個漂亮大房子裏的其他人,那是他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嗎,陳家男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慌忙抹了抹,攀着窗戶逃走。
好在房間就在二樓,陳家男小心翼翼踩着圍欄窗臺一點點往下爬,他的思路很清晰,只有一件事,離開這裏。
陳家男搖搖晃晃從一樓房檐上跳下來的時候,魏明胥的心跳都快停了。
他正在客廳裏給魏夫人賠罪,魏夫人一邊哭一邊罵他,不外乎是如果不是他造孽,小寶也不會這麽傷心痛苦之類的。魏明胥毫無反駁餘地,魏夫人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話。
情況一團糟,魏明胥着實靜不下心來聽魏夫人教訓他,他心神不定地一瞟,就看到陳家男的兩條小細腿晃晃悠悠搭在了伸出的房檐上。
魏明胥立刻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想叫,但又怕驚到陳家男,只能立刻走上前,他還沒能出客廳的門,就看到陳家男砰地從房檐上跳下來,他應該是崴了一下腳,站起來的時候頗有些龇牙咧嘴。
魏明胥沒來得及說話,魏夫人就先叫了出來,她看到一團人影墜下來,只覺得眼前一黑,失聲叫道:“小寶!”
陳家男沒有理會亂成一窩蜂的客廳,他只想離開這裏,盡管腳踝劇痛,可他還是一瘸一拐地朝着朝大門走去。
“家男,你要去哪裏,你受傷了!”魏明胥急匆匆追出來,他三兩步就追上了緩慢前進的陳家男,卻不敢攔他,只能圍在他身邊,盡量用不那麽急躁的語氣問他。
陳家男連魏明胥的聲音都聽不了,他再次尖叫起來,一邊惶恐地加快前進的步伐,一邊說:“你離我遠一點!”
魏明胥眼尖地看到陳家男的腳踝已經腫起來了,這種情況下他不應該再走路了,所以他無法說服自己按陳家男說得離他遠一點,反而又向前了一步,說:“你的腳痛不痛,我們去擦點藥好嗎?”
陳家男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魏明胥靠近的那一刻,他心裏湧出非常憋悶痛苦的感受,于是他幹嘔了起來,先前吃過的小點心變成了難看的嘔吐物,很快又因為早晨出門的時候沒有吃東西,陳家男什麽也吐不出來了,變成了淚汪汪地幹嘔。
魏明胥強撐出來的堅強可靠終于撐不住了,他最後問了一句:“你覺得惡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