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到達已經是半夜了,剛下飛機,陳家男就接到了陳茂的電話,陳家男本來不想接的,但是又實在是想問問陳茂,為什麽從不告訴他,便接了起來。
陳茂在那邊語氣很小心地問他是不是從西水村回來了,陳家男這會兒腦筋卻突然轉得很快,他一聽陳茂這個語氣,就猜可能是陳茂的父母已經将老太太去世的事情告訴他了。
陳家男嗯了一聲,陳茂又說自己就在機場門口接他,想給他接風洗塵。
陳家男出了航站樓,果然陳茂開了輛車在沖他招手。見陳家男過來,陳茂狗腿地跑下車給他開門。
“你一直知道我是被買來的對吧。”陳家男坐在副駕駛上,直截了當地開口。
陳茂沒想到他這麽直白,尴尬地笑了一下,說:“也……也不算是吧。”
陳家男反問他:“什麽意思?”
陳茂嘆了口氣,說:“家男,別在這兒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說吧。”
陳家男疲憊地點點頭,他猜魏明胥這會兒應該不在那邊房子裏,便說讓陳茂送他回家,然後再說清楚。
陳茂坐在陳家男家的客廳地毯上,抱着膝蓋說:“你剛抱回來的時候……”
陳家男端着一杯水盤腿坐在沙發上,聞言冷冷地打斷他:“不是抱回來,是被買回來。”
“好,你剛被買回來的時候。”陳茂無奈道:“你剛被買回來的時候,也就一兩歲,話都說不利索,走路也不穩當。那時候你奶奶的兒媳已經跑了有兩年了,一直都是她自己過,突然有一天你出現了,我還問過我媽,你是哪來的,當時她沒告訴我。我就一直以為你是你奶奶的真孫子,只是以前一直被她兒媳藏起來了。”
陳茂嘆了口氣,繼續說:“一直到後來,也就過了一年多吧,村裏又突然出現了另外的小孩兒,我才猜到你們可能都是被買來的。”
陳家男詫異道:“村裏還有?!”
陳茂點點頭:“那兩年村子裏人還多的時候,有人買過媳婦兒,有人買過小孩兒,後來年輕人想通了,都走出村子了,這種事才少了些。”
陳家男無比震驚,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西水村不大,前前後後走一圈,五分鐘就能從村這頭走到村那頭,他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小小的村子,自己竟然不是個例,居然會有這麽多人,都是被拐賣販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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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想那個狹隘閉塞的小村莊,陳家男不僅憋悶,而且後怕,如果自己一生都被困在那裏了呢?是不是也就渾渾噩噩願意一輩子做一個西水村村民。
想說的話太多,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陳家男沉默良久,說:“喝酒吧。”
兩個人在手機上訂了一堆酒等待派送,其實魏明胥的酒櫃裏就擺了滿滿當當的酒,但是陳家男不敢,也不想去動魏明胥的酒,免得觸動魏明胥的逆鱗。
這樣想着,陳家男又覺得非常灰心。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會渾渾噩噩地過着這種不得見光的生活,但是現在知道了,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可能變成別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被賣到西水村呢?陳家男想,那自己可能也會生活在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當中,不管怎麽樣,至少會安穩讀完書,然後讀大學,按部就班地過着平凡人的日子。可能會辛苦工作吧,但是至少是自由的被呵護重視的。
陳家男喝了很多酒,比他人生前二十年喝的都要多,啤酒洋酒摻着喝,他的腦袋暈暈沉沉,意識卻還是清醒的。
他想起自己那麽那麽艱難地,每天早出晚歸地從西水村趕到鎮上,就想讓自己不要像村裏其他人一樣,可沒辦法,他最終還是随波逐流了。學好太累了,成本也太高了,超出了他的負擔範圍。現在好了,他甚至比西水村的同齡人更堕落一些,他還投機取巧,做了別人的情人,整天被人幹屁股為生。
陳家男不知道自己該怪誰,他現在也衣食無憂甚至出手闊綽,但陳家男總會想,如果,如果呢?
他茫然地往肚子裏灌酒,真奇怪,陳家男想,原來酒喝多了會變成眼淚,真是喝得太多了,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陳茂不好勸他,也勸不住他,憂心忡忡地跟着陳家男喝酒,不知不覺便也喝多了,兩個人四仰八叉地在地毯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陳茂急匆匆爬起來,叫喚着跟他的先生約了吃飯,要遲到了,陳家男懵懵懂懂坐起來,陳茂才突然想起他們昨天喝酒的原因來,他頓覺尴尬,看向陳家男。
陳家男睡了一覺,也想明白了,即便是陳茂當年告訴自己又能怎樣,自己難道還能離開西水村找到親生父母嗎?怕是活下來都艱難。他擺擺手,說:“那我不送你了。”
雖然怪不到陳茂頭上,但陳家男心中的郁悶總也無法纾解,酒還有很多,陳家男坐了一會兒,又打開瓶蓋喝了起來。
一個人喝酒,就總是會想起很多事,陳家男覺得自己像個深閨怨婦,一遍遍在腦內重複自己的慘痛童年,他一邊喝酒一邊哭,哭累了又會睡一會兒,再爬起來繼續邊哭邊喝酒。
魏明胥回到家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陳家男。
整個房子裏彌漫着沖人的廉價酒精味,售價不到五塊錢一瓶的易拉罐啤酒瓶和廉價的伏特加酒瓶東倒西歪地堆在地毯上,陳家男醉眼朦胧地看着皺着眉頭的魏明胥,他臉頰酡紅,如果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從顴骨蘋果肌那裏開始冒出的細細密密的紅疹。
仰頭看人看得有些累,陳家男覺得酒精在自己肚子裏翻江倒海起來,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沖進廁所“哇”地開始嘔吐。
出來的時候陳家男顯然清醒了一些,他想努力地拿出一點職業操守,腳步雖然虛浮,臉上的假笑卻十分到位,做作地揮手道:“嗨,金主。”
魏明胥的臉色,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大概是比鍋盔還要黑出一整個煤堆。
還沒等魏明胥發作,陳家男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魏明胥臉色更黑了。等陳家男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裏。
不是陳家男反應急速,實在是耳邊那種屬于醫院特有的儀器的聲音,這些天陳家男已經聽了太久,非常熟悉了。只不過這次躺在病床上的人換成了陳家男自己,他揉了揉腦袋,才看到吊在手腕上的輸液。
陳家男想按鈴叫護士進來問問是怎麽回事,正在床上撲騰着,有人推門進來了,陳家男伸着腦袋一看,是魏明胥帶着劉叔。
魏明胥見陳家男醒了,便對劉叔說:“剛好,他醒了,這幾天麻煩劉叔照顧。”他臉色看不出好壞,對陳家男說:“酒精中毒,要住院觀察,有事找劉叔,出院了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折騰。”
陳家男大松一口氣,他以為自己折騰這麽一場會被魏明胥直接掃地出門,沒想到魏明胥還能慈悲心腸派個劉叔照顧他。
“給你安排了一個系統的身體檢查,待會兒去做了。醫生說按你以前的職業,你們那行的職業病就是腰肌、肩頸部分肌肉勞損比較大,呼吸道可能也有些問題。檢查完了以後按時去做護理。不要再有下一次。”魏明胥說。
陳家男大概是真的昏了頭了,又或許是大難不死酒精卻還沒醒,他暈暈乎乎就開口問道:“魏先生,你還送我來醫院,你對我真好,是不是喜歡我啊?”
說出口陳家男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饑不擇食。他沒想到自己是老太太買來的這件事對他打擊能有這麽大,讓他恍然間發現原來他自己一直以來從沒有被真正地愛過,所以現在連金主對自己的一點點寬容都會當做救命稻草。
果然魏明胥回頭看了一眼陳家男,又停頓了好幾秒,才繼續數落他:“不能喝就少喝點,看着沒幾兩肉,拎起來真是死沉死沉的一灘爛泥。”
陳家男喪氣地嗯了一聲,金主如此寬厚,陳家男理應感恩戴德,事實上他也的确感恩戴德地恭送魏明胥起駕,然後頹然地跌回了床鋪裏。
陳家男看着病房屋頂茫茫然心想,再有幾個月和魏明胥的合約就到期了,到時候自己的生活就算是真的從頭開始了吧,西水村的日子結束了,被包養的日子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