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深更半夜的,又是在醫院裏,這場景着實有些驚悚,陳家男一下子從床上翻坐起來,搓了搓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家男,你過來。”老太太開口了,她生病以後除了昏迷就是吃藥,極少有清醒的時候,更是沒怎麽說過話,陳家男此刻才發現原來老太太講話已經不清楚了,她扯着嗓子才能費力地說出一句話,喉嚨眼裏像是含着破鑼似的,沙啞、含糊、難聽。
陳家男拉了把椅子,坐過去,心想得虧是大過年的,同病房的病人都趁醫生查完房後回家過年了,不然此情此景,非把他們轟出去不可。又想老太太大概是大限将至,要給他囑托後事了。可他家裏有什麽後事可囑托,總共就那麽點兒家産,陳家男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翻了個底朝天,他家裏是真的一窮二白。
老太太一直在不停地流眼淚,她一直是精明強幹的農村婦女,但這個時刻,她兩眼渾濁,充滿了這漫長一生積蓄的淚水。“對……對不起。”
陳家男聽到這句對不起,楞了一下,老太太對自己說不上寵,沒有像別家老人對孫子的溺愛,但是總歸是不缺一口吃喝地把他養大了,他不知道這個對不起從何而來。
老太太拉住陳家男的手,含混不清地說:“東鎮集市……西北角……五百塊……”
陳家男狐疑,別說五百塊,一百塊對老太太都是一筆巨款,這不會是老太太一輩子的積蓄吧。可在陳家男的印象裏,東鎮集市的西北角根本沒有銀行,那已經是集市最邊緣了。
老太太的手用了力氣,陳家男沒想到已經到了這樣的情況,老太太還能将他的手攥得這麽疼,老太太閉上了眼睛,她喃喃道:“我在那裏……花五百塊錢,把你買了回來。”
陳家男如遭雷劈。
老太太身邊的儀器發出刺耳的報警聲,醫生護士匆匆忙忙沖進來,将陳家男擠到一邊,醫生看了看情況,吩咐身邊的護士:“準備搶救。”
陳家男坐在手術室外邊的長椅上,他還在想老太太方才說的那句話。
東鎮集市是離西水村最近的集市了,十裏八村的鄉親都會去那兒賣點農産品,再買點生活必需品,二十多年來一直都是每周三和周天開集,陳家男曾經在這裏一邊打噴嚏一邊賣過核桃。
東鎮集市往北走五百米就是學校,陳家男賣完核桃以後,還要急匆匆回學校上學。但他過敏起來真的很嚴重,一整個下午都在眼淚汪汪地打噴嚏,老師講什麽他都聽不清,耳朵裏嗡嗡嗡全是耳鳴。
陳家男其實是喜歡上學的,他讀書的機會來得真的很難很難。讀小學的時候他在西水村,西水村裏有個破敗的學校,常年只有幾十個孩子,連義務教育的光芒都普照不到這裏。學校裏有兩名老師,其中一位就是校長,每年只有等待附近師範大學的大學生派來幾個實習支教,匆匆忙忙待三個月就走,然後學校就此放假,再等待下個學期的下一批實習老師。
陳家男就這樣艱難地讀完了他的小學時期,但是他很聰明,小學功課簡單,參加考試的時候,居然也考進了鎮上的初中。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學校,晚上回到西水村的時候已經月上柳梢了,時不時還要在老太太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請假留在家裏做活。寒來暑往讀了三年初中,全靠機靈勁兒,他又考上了高中。
但西水村的人大多讀到初中就不讀了,并不是不想,而是讀不起。高中學費價格不低,因為課業緊張,還要在學校寄宿,陳家男能吃飽穿暖都已經十分勉強,他再次選擇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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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高中顯然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他不能再靠着自己的聰明,耽誤的每一堂課都是實實在在的知識點,老太太又總因為他已經是十六七的人了指揮他做些事情,陳家男慢慢開始覺得讀書變成聽天書了。
可硬着頭皮讀高中是他自己的選擇,陳家男從那時起就是一個儀式感很重、愛面子愛到令人發指的人了,哪怕他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也要選擇一個不那麽自打臉的方式。他開始主動放棄讀書,随波逐流做一個當時最跳脫也最普通的不學好的中學生。
再回想這些事情,陳家男已經非常平靜,但在當時,他十分痛苦,在他心裏他一直隐隐覺得自己和西水村格格不入,應該是不屬于這個地方的,但是當他唯一能堂堂正正離開這裏的方式失敗以後,用矯情惡心一點的說法來說,那就是,陳家男覺得自己親眼看着自己折斷了自己的翅膀。
好在陳家男最終離開了那個地方,也在這一刻知道他真的不屬于那個地方。
但陳家男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他把頭埋在胳膊肘上低聲哭了起來,醫院裏見過太多這樣的情景,醫生護士早就見怪不怪,陳家男哭得很放心。
老太太會強迫他每年都去給他的“爸爸”上墳祭拜,近二十年的時間,陳家男每年都要去給那個從未謀面的人磕頭燒紙。但他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呢?
如果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真正的爸爸媽媽,那我還會不會過着這樣的生活,成為為人不齒的被包養的情人呢?陳家男面對着醫院雪白的牆,茫茫然心想。
手術中的燈啪地滅了,醫生從裏邊走出來,他摘下口罩,說:“很抱歉,病人已經離世了。”
陳家男哭完了,平靜地點點頭,“能盡快火化嗎?天亮我們就走。”
老太太被安葬在西水村她兒子的墓邊。陳家男最後給這母子二人燒了一回紙。他并不是想為老太太開脫,只是他能想象到老太太當年的痛苦。
她一生沒有出過西水村,第一次進省城是結婚定衣服,滿心憧憬着未來的幸福生活,第二次就是領回兒子冰冷的屍體。然後她的兒媳跑了,留下她一個破敗的家。
陳家男可以體會老太太在萬念俱灰之下,是如何傾其所有買下一個男孩兒作為自己生命的寄托。但是如果這個男孩是別人就好了,陳家男肯定會理解并且憐憫。但是這個男孩是陳家男自己,他只覺得心情複雜。
喪事辦得簡單,只有村裏幾個負責操辦紅白事務的人來幫忙,陳家男想了想,給他們一人包了一個大紅包。
如果沒有意外,陳家男覺得自己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他回到了自己曾住過十幾年的房子,這個房子破舊落敗,裏邊黑乎乎亂糟糟一團,可見陳家男沒有回家的這幾年,老太太生活并不輕松。
勉強算得上是睡覺的那間屋子,牆上挂着許多照片,這算是整個家裏最熠熠生輝的地方了,這裏面還有陳家男小時候的照片。大約是剛買回陳家男的時候,陳家男渾身光溜溜的,趴在鎮上照相館的桌子上拍了一張憨态可掬的紀念照,老太太站在她邊上,她神情緊張但是又明顯帶着得意。
陳家男以前從沒注意過,他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表情背後意味着什麽。
他伸手取下了照片,裝進了口袋裏。
陳家男辦完手續,把戶口也從西水村裏遷了出來,他從前覺得自己對西水村情感淡漠,是一種虛榮和自卑的體現,現在才覺得原來人的第六感真的如此靈敏,他就是從來不屬于那個地方。
但只是這些還不夠,陳家男還想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自己的父母又是誰,自己有沒有可能再回到他們身邊。在活在謊言裏不曾擁有的時候,或許還會覺得自己有躺在墳墓裏的父親和不知去向的母親。謊言結束了,陳家男對親人的渴望變得無比強烈起來。
他在尋親論壇上發了自己的信息,因為顧念自己大小是個“網紅”的身份,陳家男沒敢發照片。這樣的機會其實是十分渺茫的,在尋親網站上,哪怕把自己的資料細化到血型,找到親人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更何況陳家男說不清自己具體被買回的時間,也沒有任何的信物。
但不重要了,陳家男只需要一個念想。
辦完這一切以後陳家男便回了B市,飛機穿越雲層,陳家男靠近舷窗發呆,他渾渾噩噩心想,這幾年西水村的人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全村人看着他長大,十幾年,沒有一個人告訴他,他是被買回來的。
包括陳茂。
就算他給陳茂打了兩年工,又跟他一起吃喝玩樂厮混這麽久,陳茂也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哪怕自己剛一出生就被賣到西水村了,但那時候陳茂也該記事了,陳茂卻從沒提過。
陳家男越想越覺得委屈且茫然,為什麽呢,為什麽能眼看着這樣的事情發生卻不言不語呢?為什麽所有人都願意看着一個本該不屬于這裏的孩子,凄苦地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