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徒緣已盡
陸寒霜走神間,茶鋪裏的話題又繞回每十二年一屆的逍遙會。
逍遙派每隔一紀, 便會下山收一次徒。新徒入門潛心修煉一季, 便會打包送進逍遙會, 屆時以樂會友,俗稱鬥法。但凡築基以下的琴修, 不論門第出身皆可登記參會,點名挑戰。
勝者可登逍遙臺, 獨奏一曲,留影逍遙派山門前的光明碑,供過客瞻仰, 待下一輪新的勝者出現, 才被替換。
說白了,這就是逍遙派各峰展示新代弟子, 為其造勢揚名的途徑, 亦或還涵蓋點揚威、威懾的意味,奪魁者一直都是這逍遙派一畝三分地內的, 琴修大派的底蘊, 非是山野小門能輕易撼動。
兮淵當年也是借此一戰揚名, 成了無數女修的夢中人。
草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陸寒霜猛然擡頭, 眼前赫然伸出一根長笛, 挑開灌木。
師侄別鷺歪着腦袋打量披頭散發的小姑娘, 小聲嘟囔着,“應該是她女兒沒錯了。”
別鷺心中, 一個年幼女孩剛經歷追殺,又與母親分離獨自躲藏,這會兒定然小心翼翼,要不然怎麽躲在灌木叢中望着茶鋪,明顯是饑腸辘辘想吃東西又畏懼人群不敢上前。他呲出一口白牙,露出盡量和藹的笑容,避免驚吓到小姑娘。
預料中應如驚弓之鳥的小姑娘卻只是平靜擡眼,忽視掉笑容款款的別鷺,望向不遠處飄然落下的青轎。
小姑娘頂着一頭軟茸茸的烏發,巴掌小臉,面白如雪,一雙黑眸澄澈見底。
偏偏嬌弱小臉上表情極為寡淡。
墨潭一樣的眸子裏,恍如死水無波。
語氣更是沒滋沒味。
“找我有事?”
“真不可愛。”別鷺撓了撓臉,嘟囔一聲。可惜小姑娘依然視他如無物,連餘光都沒閃一下,直直望着別鷺身後的轎子。
別鷺詫異,頗覺有趣,“唉,我說,轎子裏那位還沒露頭,你怎麽就知道他才是做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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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小姑娘回答,別鷺回望轎子,可別是他師叔那張風靡上至千年老妖婆,下至胎中女嬰懵懂雌獸的臉不小心露了出來?這樣想着,目光滑過轎身上徽記,一拍腦門,“怪不得,定是你母親日日在你跟前念叨我師叔兮淵上仙如何如何舉世無雙才華驚世,日常坐着青轎出門對吧?”
陸寒霜平靜的眸子裏終于掀起波瀾,盯着垂落的竹簾。
“……你是兮淵?”
男童皮囊本身五感并不靈敏,他方才開着神識收集周遭聲音,別鷺的腳步聲輕易捕捉進耳,他卻沒察覺這青轎何時悄無聲息出現。
哪怕神識受皮囊局限,但在他刻意留心之際,能躲過他探查的少之又少。
沒想到竟是兮淵送上門來。
轎中傳來回複,“是我……你母親可是華俜女修?”
陸寒霜不知他說的是誰,摸了摸衣服裏雄鏡的輪廓。秘境融合到華夏前,兮淵看守禁地看管兩生鏡,找上來的目的約莫是為了它。
“你找我有事。”
兮淵隔着竹簾,聽着轎外傳來猶帶稚嫩的童音,陳述一般無波無瀾的語氣,這個孩童剛剛遭逢大難,卻冷靜到超出尋常。
到了讓常人驚駭的程度,別鷺盯着小姑娘缺乏感情小臉,皺起眉。
自見面起,小姑娘聽到母親名諱卻像面對陌生人,眼中毫無波動,更連問都不問一下逃亡中生母境況。這哪還是有趣,分明是心性涼薄,不愧是母子,當母親的毫無舐犢之情,當女兒的也無絲毫儒慕。
不等師叔出聲,別鷺代為答道,“你是不是保管了一面鏡子?”
陸寒霜沒有說話。
別鷺當他默認。
別鷺一向喜惡分明,覺得母子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冷情如出一轍,便少了幾分耐心,直接伸出手,“那便物歸原主吧。”
陸寒霜仍望着青轎,“聽聞兮淵上仙風華絕代,你掀開竹簾,讓我驗明正身如何?”
竹簾徐徐卷起,露出簾後風華無雙的青衫男子,一雙風平浪靜般溫潤包容又深不可測的眸子靜靜望來。
陸寒霜點頭,這等容光确實很難冒充,是正主無疑。
“……鏡子我可以給你。”
三頭身的孩童從灌木叢中站起。
兮淵注視孩童朝他走來,藕節般圓潤的身子,偏偏走出幾分超出年齡的仙風,嬰兒肥的臉頰都散發出不可輕忽的淩然。
孩童站在轎窗前,仰着頭,顯然有未盡之言。
兮淵俯視他小小的身子,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威壓,目光溫和寧靜,“你想要什麽?”
“不是想要什麽。”孩童表情亦是平靜,直直望進兮淵眼底。
這目光像是羽尾掃過兮淵心頭,微微觸動。
已許久無人敢直視他。
即使他向來溫和示人,猶如天淵的實力差距仍然給世人造成不可逾越的等級威壓,哪怕他刻意克制。
這個孩童的種種表現一直讓人出乎意料。
眼下的孩童就隔着咫尺距離,用稚嫩童音道,“我想,你也不想欠人因果……”
開了個有趣的頭。兮淵雙眸微彎,“你說。”
孩童薄唇開阖,“我給你鏡子,你還我人情,如此,便兩不相欠了。”
兮淵連唇角都忍不住彎起,“繼續。”
孩童啓唇,“一個人情換我入你門下。”
別鷺瞪圓眼睛,望着孩童三言兩語,引得自家師叔悠然笑開,眉如青山,唇若幽谷,笑若春風徐來。
別鷺趕忙偏開視線,默念幾句靜心咒,瞪了眼小姑娘,不知她怎麽有本事逗得他家月朗星疏,從不大喜大悲的師叔開懷。
餘光掃見師叔已經身體微傾,支肘于轎窗,一副長談姿态,更是口吞鴨梨,更為不憤。
這心性堪憂的小姑娘怎麽就入了師叔的眼?
兮淵垂首望着小家夥,含笑道,“你想拜我為師?可我已收關門弟子,與你并無師徒緣分。且不說我,光是逍遙派這一屆的弟子也已于半月前收滿,你不如換一個,譬如讓我把你引薦給其他師兄弟。”
陸寒霜斷然拒絕。
“……那便尋一戶積善之家收養你,如何?”
陸寒霜擡眸,“我不想入逍遙派,只想入你門下。”
這般毫無猶豫,堅定執着,兮淵聽出他話中區別,揚起唇道,“可我命中只有三徒,恰于不久前收了一個于七弦琴造詣極深的關門弟子,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破例收你。”
陸寒霜垂眸。
腦袋頂的烏發如雛鳥胎羽般柔軟,睫毛垂順纖細亦讓人心頭發軟,兮淵放輕聲音,“你再仔細想想。”
陸寒霜沉默良久,擡眼道,“那你便尋一處靈氣充足的洞府給我。”
升至午時的驕陽穿過茂樹枝葉間隙,落下斑斓光影,染上孩童白嫩小巧的臉,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一如先前想投入他門下時那般堅定,毫無猶豫。
“洞府嗎?”
兮淵有些看不懂小孩的想法了,雖不懂,态度依然溫和,“我扶搖派占據大陸靈氣最豐沛的地段,派內十三峰,數我青雲峰驚濤殿周圍靈氣滿溢,你可知,你一言便要登堂入室,實乃大膽。”
“不過。”兮淵眸光如漣漪徐徐蕩開,笑道,“我許你便是。”
陸寒霜了結一事,這才有心瞥了眼別鷺驚到脫眶的眼睛,又望向兮淵,“你可是愛笑?”
兮淵也望了眼師侄見到鬼般的表情,看向小家夥,“并不常笑。不過是看見你,便覺得有趣。”
陸寒霜擡眼,“我見你也有趣。”這般屢屢出言撩撥,把他當孩童逗弄,也只此一人。
三人回逍遙十三峰,兮淵打量着陸寒霜的小胳膊小腿,顯然一個幼童沒法獨自跋涉,遂邀請陸寒霜上轎。
陸寒霜目光衡量着幾尺寬的轎子,“……你要讓給我?”
兮淵搖頭,“同乘如何?”
陸寒霜皺眉,“太擠。”并非嫌棄,只是陳述。
“放心,我也不喜與人肌膚接觸,這轎子內有乾坤。”兮淵掀起門簾,轎內空間遠比外圍看着大了數倍。
陸寒霜這才鑽進去,坐向另一頭窗旁,與兮淵隔着一段距離。
青轎啓程。
小小空間遮住轎外驕陽,光線微暗。
兮淵笑看靠窗閉目一副拒人千裏樣的孩童,孩童睫毛都不顫一下,絲毫不在乎旁人打量。
兮淵端詳許久,陸寒霜稍微感到煩了,才睜開眼,瞥了眼兮淵靜靜垂下,許久一動不動的雙腿。
“天殘?”
天生殘疾,病不可愈。
兮淵點頭,似不在意身體殘缺。
陸寒霜收回視線,“我聽了一些你的事跡,竟無一人提及你身體殘缺。我想……”他輕擡眼皮,望進兮淵眸中一如既往的溫和裏,“能有這般結果,你定然絕非善類。”
兮淵笑容不變,“何以見得?”
陸寒霜沒再說話。
兮淵神色溫和依舊,收回目光。陸寒霜重新閉眼,清淨了。
兮淵扶起古琴,置于膝上,幽幽奏起。琴聲朗朗,如微風,如細雨,如薄霧,如淺溪,樂聲一派祥和……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先跟兮淵處處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