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上仙非仙
碧空朗朗,清晨薄光灑滿峰頭, 卻照不進青巒疊嶂間經久不散的山霧, 深處幽谷遮在一片朦胧下, 靜如死寂。
驟然——
谷中響起一個男人的驚叫,震飛林鳥。
遙遙雲霧中若隐若現的一人一轎循着蹤跡飛來。
山谷林蔭處, 荒草叢生,驚魂未定的山野獵戶狼狽跌坐, 率先落下的中年人樣貌的道士撥開染血的草葉,露出壓折一片草被上那個慘不忍睹恍若死屍的女人,端詳許久, 朝旁邊幽幽落下的青色轎子道, “是她。”
獵戶回過神來,語無倫次道, “……不是我不是我, 我沒殺她……不是,與我無關, 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這樣了……”
“我知。”轎中傳來悠然男聲, 聲色郎朗如晨光照入獵戶心中, 曬得那點陰霾與恐慌盡數蒸發。
竹簾微露一角,一個瓷瓶抛出, 落入獵戶懷中, 轎中人又道, “拿着壓壓驚,且下山去吧。”
獵戶目光落于簡樸的青轎上, 這才發現轎身刻着逍遙派徽記,牛眼圓瞪,“您、您、您是——”
探查傷口的道士點了幾下女人身上的關穴,聞聲瞪了他一眼,“快點下山吧,要是不想招惹麻煩,就忘記谷中看到的一切,不管是這個女人還是我們倆都最好只字不提。不然,恐會引來殺身之禍。”
獵戶渾身一個冷顫,捂住嘴猛點頭,最後望了眼轎中始終不肯露面的男人,遺憾着,連滾帶爬離開。
等外人走了,青轎上的竹簾才徐徐卷起,緩緩露出簾後那一張可與日月争輝的俊容。
草中奄奄一息的女人剛睜開眼睛,朦胧視野中望見轎中烏發男子目光投來,眸中光彩一亮,想起身卻反而牽動傷口,喘息一重,疼得臉色扭曲。
她一手遮面,似是不想讓男子看到她的醜态,苦笑道,“……能在死前……見你一面……已無悔。”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虛弱至極。
“你看看你,又是何苦來哉?”中年道士見當初貌驚華峰的娉婷女修現如今似槁枯老人,語露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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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修耳中眼中已容不下別人,癡癡望着轎中男子,仿佛又憶起當日逍遙臺一見,男子素面烏發,臨風奏一曲絕響,引得雲蒸霞蔚中萬鳥群來,流連不散,有雛鳳落于男子肩頭,叼着男子鬓發,男人巋然不動,恍如融入山巒疊嶂中亘古矗立,悠然風姿不知迷煞多少前來賀喜的女修。
中年道士滑過癡迷不悟的女修,搖頭啧啧兩聲,他這師叔還真是罪過啊罪過,小聲低語,“……一見兮淵終生誤啊。”
可憐可嘆,多少女修誤入情網,落了凄涼下場,也不怪他小師叔越發不喜露臉了。
“……雄鏡我已尋到,可惜未見你丢失的元嬰。”
兮淵唇瓣微啓,女修見他眼中的不贊同之色,心中一激恢複幾分生氣,回光返照,搶先道,“我知你想說什麽……你不必愧疚,是我心甘情願幫你。自你被那幫惡人暗算,一個元嬰随着兩生鏡丢失,大限将至,我怎忍心眼睜睜看你隕落……可惜,我只尋到其中一面,未見元嬰,不過你可少為一物奔波,也好。”
不等兩人發表意見,女修再道,“……我先前孤身引開追兵,讓我兒帶着雌鏡逃走……”
面對心愛之人提起親子,女修有幾分難堪,尤其這個兒子還是為了接近持鏡人博取信任才忍着厭惡反感生下,語中不經意露出一絲冷漠,“……便是在先前路過的破廟裏,我讓他打扮成乞丐模樣混入一群流浪漢中,穿着一身藕粉色裙裝……年約……七……歲……”
話沒利索多久,女修生氣漸散,死氣爬上臉龐。
一雙如碧水秋波的美目仍牢牢鎖住轎中男子。
可命不容情,終究不甘不願合上眼。
兮淵輕嘆,“是我的因。”
“唉唉唉,我說師叔,你怎麽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又不是你讓她去尋鏡尋嬰,明明是她貪慕男色才惹出事端,還讓咱們尋找一事多生波折,如此染上禍事也是她的果,與你何幹?再說,聽她把禍鏡托給年幼親子,語氣冷漠,我倒是不再同情她。這些女人啊,一碰上感情就變壞了,不認姐妹,抛夫棄子,啧啧。”
“死者為大,莫再多言。”兮淵給師侄送去一個眼神,止住他的滿腹牢騷。
“……終究害了她。”兮淵手掌一揚,女修的屍體潔淨一新,恢複往日容光。
師侄又啧啧兩聲。
竹簾再次徐徐落下,遮住迷惑世人的容顏。
兮淵扶起置于身旁的古琴,擱在腿上,指尖掠過,奏響一曲送別音。
聲拂竹簾,古琴聽濤,此時絲毫不見曾經殺人無形的鋒芒,悠悠琴聲藏着萬千旖旎。
風解纏綿,聲傳百裏。
驚飛的林鳥慕聲歸巢,落滿枝頭草叢,呼啦啦遮蓋轎頂,羽翼撲扇,葉草簌簌。
自然之聲彙入琴聲。
魂魄未散的女修睫毛一顫,微颦的柳眉舒展,安詳而去。
師侄隔着竹簾想象着轎中師叔的樣子,想來不論是垂首奏樂的專注認真,還是烏發垂落的超然俊逸,亦或骨節分明的長指縱橫弦中,一舉一動必然都能牽人心魂。
連他這個整日直面男色産生免疫力的,此時光憑想象都有點喉頭發緊,不怪惹出那麽多癡男怨女。
唉……
他這個天上沒有、地上無雙的師叔,明明萬事萬物都視作浮雲,一視同仁,偏偏這一縷悲憫世間萬物的善念,“害人”不淺啊……
……
青巒間的破廟裏。
一個七歲孩童自幹草堆中睜開眼,破瓦漏下的光束照在灰撲撲的小臉上,臉的主人擡手遮目。
稚嫩的小手掌讓他微微皺眉,剛想起身,渾身痛楚襲來,五髒內腑都似在抽搐,他垂眸打量自身。
一身女裙與晃眼的藕粉色讓他眉間褶皺更深,掀開衣服,底下皮膚遍布青紫,另一只手無意識中仍緊緊抓着一個錢袋,袋子一口被割破,裏面已經空了。
顯然,這個小孩死于毆打,是為謀財。
一炷香後,陸寒霜整理好儀容,辯明小童是個男孩,陰了許久的面色稍霁。
他摸着裏衣夾層中硬梆梆似是鏡子的輪廓,有些訝異。
雄鏡該是人人争搶的寶物,怎麽會落到一個孤苦男孩身上?
可惜奪死舍沒有男童記憶,不知內情。
陸寒霜系緊衣服,出了破廟,行了一段荒無人煙的山路,望見一個過路茶鋪。
鋪中來往過客三三兩兩拼桌,點着幾盤野味,牛飲一口茶,高談論闊、唾沫橫飛。
陸寒霜沒有貿然過去,盤腿坐在一片灌木叢後,側耳傾聽各種茶餘飯後的閑聞轶事。
除了近日風波,最常進出人口的是“兮淵上仙”四字。
“……唉,我都許多許多年沒見到上仙以真容行走世間了。”一個五大三粗的魁梧男修用惋惜的口氣提起世間又少見一絕色,旁邊竟無人反感倒噓,反而一個個深以為然。
“這次逍遙會在即,也不知有沒有幸能再見上仙。”
有初初涉入修仙一途的年輕新人懵懂不解,“……逍遙會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琴修門派舉行的嗎?兮淵上仙又是何等人物?上仙上仙是飛升了嗎?怎麽還會留在世間?”新人撓頭,“那個,不是說已經千年沒人飛升了嗎?”
旁人呵呵大笑,“哎呦喂,一見這愣頭青我就想起我當年的傻樣。”
有人在旁解惑,“這上仙啊,早前是那幫子花癡女修叫的,後面随着兮淵上仙修為登頂,世人便以此敬稱,可不是誰都敢亂叫的,也只有兮淵上仙這般神仙人物擔得起這般盛名。”
旁人打趣應和,“是呢是呢,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說起獲得無數人追捧的兮淵,不可避免提起他的身世來歷。
“……說起兮淵上仙啊,那可真是謎一般的男子。”
“自獸神寂滅,龍神歸隐,天地間曾亂了一陣,兮淵恰于亂世中帶着異象降生。我還能記起當時日落西山,紅霞燒天,像傾盆血水灑滿天幕,讓人心慌。西海狂風大作,浪濤拍岸,一縷金光從天而降,落于沙灘,待海水褪去,夜幕四合,黑蒙蒙的海岸上躺着一個無名嬰兒,身負蛟龍血脈,無父無母,天生天養。”
新人驚嘆,這麽離奇?
“無數大能趕來,見兮淵紫府中的胎靈額間隐現金印,生而伴有仙格,必是一路通達無需歷劫便可随着日積月累直通飛升。而恰恰是兮淵天資太過難能可貴,大能們反而不敢輕易收其為徒,生怕一不小心誤人子弟,涉及因果難擔。後來,還是放蕩不羁的逍遙派掌門不畏他的仙命,領兮淵入道。”
嘆息一聲,話者又暗暗咬牙。
“兮淵天資之卓越,世間僅有,同時代多少天縱奇才的風流人物心中暗恨入骨,被兮淵那厮光芒遮掩,不敢争鋒。”
“哇~”新人光是聽着就同情起與兮淵上仙同一輩的修士,不小心瞄見話者神色,知道這也是一個被上仙光芒遮蓋,活在陰影中的小可憐。
“……兮淵一路修煉神速,當初結丹時丹田一分為二,震驚世人,後成為史上唯一一個雙嬰修士,刷新了古往今來種種修煉記錄。自兮淵其中一個元嬰失蹤,不過短短百餘年,在如此缺憾下他仍跨過化神境界,又一連突破煉虛、合體、大乘三境,修為登峰造極,只差一步成仙,算是整片大陸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不遠處的陸寒霜垂眸,問今潛伏華夏不過十幾年,兩邊的時間流速原來并不同步。
“什麽叫算是,明明就是。”旁邊一個修士聽他一口一個兮淵分明暗藏嫉妒,朝小新人笑着說道,“上仙光芒太盛,襯得世人暗淡無光,許多自命清高的男修不肯捧他為上仙,因他是音修,憑着一把殺機無限的古琴‘聽濤’,尊他為‘琴帝’。”
新人仍有一絲不解,“……雖然史載獸神已逝,不是還有龍神在世,怎麽世間第一人落在兮淵上仙頭上?”
“龍神常年隐居,你要不提,我都差點忘了他。”這人道,“論起原因的話,大概是因世人只見兮淵上仙風采絕代、品學驚世,未能有幸面見龍神的緣故。”
“就真沒一人見過龍神?”
“龍神只帶着兩個侍從歸隐,為了不讓人打擾他老人家清淨,世人大多不知龍神的歸隐地,自然遍尋不着。不過自兮淵上仙早年被委任守護禁地之職,每年都會派遣弟子定期前去探望龍神可有需求,不曾間斷。”
灌木陰影中的陸寒霜不知想到什麽,下意識抓緊掌邊灌木,被利刺紮手,低頭望着掌心血洞,微微出神。聽那邊又道,“……除了兩位侍從,大概只有兮淵上仙與他的弟子有機會面見龍神真容。”
陸寒霜擡眸,嘴唇開合,無聲默念“兮淵”二字。
雖然他先不打算清理門戶,可不論是想接近白禹,還是想獲知原本供奉在禁地的《天地書》的消息,這個聽上去頗為驚豔的人物,都是唯一的切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