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9
能量。
我還記得那天,我站在一塊高高的岩石上,菲奧娜穿一襲淡紫,紮一條銀帶,站在我前面一處較高的地方,位置略微偏右。她右手執一面銀鏡,透過迷蒙的霧霾,俯瞰着下方的一棵參天大樹。四下裏一面死寂,就連我們的呼吸聲,也變得似有若無了起來。那樹的上半部分早已隐藏在了一帶低垂的薄霧之中,後面又是一帶雲霞,同上面的雲霞絲絲纏繞,在細碎天光的映照之下,那樹愈發顯得突兀了起來。一條似乎正在暗自發光的線條,刻進了那樹下的地面,蜿蜒着消失在迷霧之中。左側,一條同樣耀眼生花的弧線,在那面翻滾蕩漾的白色霧牆上現出身來,一番曲折回環之後,再次回到了霧牆之上。
“那是什麽,菲奧娜?”我問,“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種地方?”
“你聽說過這地方,”她回答道,“我想帶你過來看看。”
我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來吧。”她說着,開始朝着下方而去。
她沒理會我的手,自顧自地行動了起來,動作敏捷而又優雅。我們下了岩石,朝着那棵樹走去。那樹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這是你父親幹的,”她終于說道,“他花了那麽長時間給你講他自己的事情,自然不會放過這部分。”
我心裏一動,停下了腳步,恍然大悟。
“那棵樹。”我說。
“科溫着手創建這個新試煉陣時,把自己的手杖栽在了這兒,”她說,“它活了,生了根。”
地面上似乎隐隐傳來一陣震顫。
菲奧娜轉身背對着那副景象,舉起了她帶來的那面鏡子,調整了一下角度,扭過頭去觀察起身後的場景。
“好了。”片刻過後,她說道。随即,她将那鏡子遞給了我。“看看,”她告訴我,“就像我剛才那樣。”
我接過鏡子,舉起,調整了一下角度,盯着它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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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景象,同肉眼看時已完全不一樣。此時,我已能夠透過那片迷霧看到大樹後面。只見那奇怪的試煉陣,已是清晰可見,各種亮晶晶的線條,在地面上蜿蜒盤繞,朝着中心點而去。正中心處,依然有迷霧封鎖,在鏡子的照耀下,竟然紋絲不動,只有細碎的火花,猶如星辰一般,不時閃耀一下。
“看起來和安珀的試煉陣完全不像。”我說。
“對,”她答道,“和洛格魯斯有沒有相似的地方?”
“不太像。洛格魯斯會自行變幻,循環往複。還有,它更加棱角分明,而這兒,絕大部分都是圓角和曲線。”
我又看了看,将鏡子還給了她。
“鏡子上的咒語很有意思。”我評價道。拿着那鏡子時,我順便也研究了一下這個。
“而且遠比你想象的要難得多,”她回答道,“因為這地方還不止有迷霧。看着。”
她走到那棵大樹旁邊的試煉陣入口處,擡起腳,像是要踏進去。不過,只見電光一閃,一束細碎的火花,立刻襲向了她的腳底。她趕忙把那只腳縮了回來。
“它排斥我,”她說,“我根本就踏不進去。試試。”
她目光中的一些東西,我并不喜歡,但我還是上前幾步,走到了她剛才所站的地方。
“你的鏡子為什麽照不穿這東西的中心?”我突然問道。
“越是往裏,阻力越大。正中心是最大的,”她回答道,“不過至于是為什麽,我也不知道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除了你,還有人被它排斥過嗎?”
“我帶布雷斯來過這兒,”她說,“它也把他擋在了外面。”
“除了他沒別人了嗎?”
“沒了,我帶蘭登來過,但他不願意嘗試。說他不介意有這樣一個東西在附近。”
“興許,是出于謹慎。那個時候,他帶‘仲裁石’了嗎?”
“沒有。為什麽問這個?”
“好奇而已。”
“看看你會怎樣。”
“沒問題。”
我擡起右腳,緩緩地朝着那條線落了下去。距離大約一英尺左右時,我停了下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把我彈回來了。”我說。
“奇怪。沒有火花。”
“小運氣而已,”我一邊回答,一邊又把腳往下落了一兩英寸,最後嘆了一口氣,“不行,菲,我真的不行。”
我看到了她臉上失望的神色。
“我原本希望,”我退回來時,她說道,“如果除了科溫還有人能進去的話,那除了他兒子,還能有誰呢?”
“為什麽非得要進這裏邊去?就因為它在這兒?”
“我覺得它是一個隐患,”她說,“必須把它搞明白,并且處理掉。”
“隐患?為什麽?”
“就我們理解,安珀和混沌是同一種存在的兩個極點,”她說,“一方有試煉陣,一方有洛格魯斯。千百年來,它們之間有着一種微妙的平衡。而現在,我相信你父親弄出來的這個該死的試煉陣,正在漸漸破壞這種平衡。”
“比如?”
“在安珀和混沌之間,通常都有着波狀的交流。這東西,像是在中間橫插了一杠。”
“聽起來像是在酒杯中又投進去了一塊冰,”我說,“過段時間,應該就會平靜下來的。”
她搖了搖頭:“不會平靜的。自從這玩意兒被弄出來以後,影子風暴似乎便多了起來。它們撕裂了影子這張大網,影響到了現實本身。”
“太糟了,”我說,“圍着這些線條,同時還發生過一件更為要緊的事情。安珀的原創試煉陣被毀之後,被奧伯龍修複了。混沌波席卷了所有的影子,摧枯拉朽,但試煉陣抵擋住了,一切這才安寧下來。我更傾向于那些多出來的影子風暴,更像是餘震。”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争辯,”她說,“可萬一錯了呢?”
“我覺得應該不會。”
“默爾,這裏邊隐藏着某種能量,一股相當巨大的力量。”
“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咱們總會對各種能量留一份心,并試着去了解,去加以控制。因為有一天,這東西有可能會成為一種威脅。這東西到底代表着什麽?究竟該如何處理?關于這些,科溫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麽?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
“沒有,”我說,“他只說這東西是他倉促間做了來替代老試煉陣的,因為他當時覺得,奧伯龍興許修複不了老試煉陣。”
“要是咱們可以找到他就好了。”
“還是沒音信嗎?”
“卓帕曾在桑茲酒吧——就在你們父子都鐘情的那個地球影子上——見過他一次。他說他當時正和一個妖豔的女人在一起,正在喝酒,聽樂隊演奏。他隔着人群朝他們揮了揮手,而且他覺得科溫也看到他了。可等他走到他們的桌子那兒時,他們已經不見了。”
“就這些?”
“就這些。”
“這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我知道。不過,如果只有他能夠走這破玩意兒,而且如果它确實是一個隐患的話,那咱們總有一天會有大麻煩的。”
“我覺得你這是杞人憂天,姑姑。”
“但願如此吧,默爾。來吧,我帶你回家。”
我再次看了看那個地方,看的不光是它的細節,還有它傳遞出來的感覺,這樣一來,我便能将它在主牌上畫出來了。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當我将腳放下去時,根本就沒有任何阻力,因為原本在試煉陣或是洛格魯斯當中,就不會出現反彈之力。你要麽一直走到終點,要麽被它摧毀。不過,雖然我癡迷于一切神秘之物,但我的假期已經結束,我得回學校去了。
能量。
幽暗區域,影子同混沌之間的貿易地帶。麒德,一種身短、長角、通體黝黑、生性兇殘的食肉動物,就在這幽暗區域的一片林子之中,我們倆正在狩獵麒德。其實,我并不喜歡打獵,若非萬不得已,我讨厭殺生。不過,這是朱特的提議,而且在我離開前,這興許已是兄弟之間最後的和解機會了。于是,我接受了他的邀請。不過,我們兩人的箭術都不好,而且麒德的速度又實在太快,因此,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倆都不會造下任何殺孽,而且還能借這機會聊聊天,最後變成一對好兄弟,高高興興地回家。
有一次,在失去了獵物的蹤跡之後,我們坐了下來,談了好一會兒的箭術、宮廷政治、影子,以及天氣。最近他對我文明了許多,我将這當成一個好兆頭。他留起了長發,遮住丢失的左耳。耳朵是很難再長出來的。我們既沒談論那場決鬥,也沒提及由它所引發的一系列争吵。興許,這是因為我很快就會滾出他的生活,興許,他這是想用一個相對友好的方式,翻過這一篇章,也好給我們倆都留一點念想。不過,我只猜對了一半。
後來,當我們停止追蹤,開始吃午飯時,他問我:“嗯,那個感覺怎麽樣?”
“什麽?”我問。
“能量,”他回答,“洛格魯斯的能量。在影子當中行走,擁有通天徹地的能量。”
我确實不想多說,因為知道他曾先後三次想要通過洛格魯斯測試,但都是最後看了一眼後就放棄了。興許,是宿慧放在那附近的累累白骨,那些行走洛格魯斯失敗的人的遺骸,吓着他了。我覺得朱特應該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後那兩次光榮事跡。于是,我決定盡量輕描淡寫一些。
“哦,其實也沒什麽不一樣的感覺,”我說,“除非你真正去用它。不過,即便用了,那種感覺也很難描述出來。”
“我想盡快再試一次,”他說,“能夠在影子當中看到東西的感覺應該不錯,而且,我興許還能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呢。有什麽好建議嗎?”
我點了點頭。“別回頭,”我說,“別猶豫,勇往直前。”
他笑了起來。“聽起來像是說給軍人聽的。”他說。
“我覺得還真有點像。”
他再次笑了起來。“咱們還是去殺一頭麒德吧。”他說。
那天下午,我們又在一片厚厚的落葉當中失去了麒德的蹤跡。原本我聽到它從那個地方窸窣而過,但卻看不出它究竟去了何方。正當我背對着朱特,細細尋覓蹤跡時,弗拉吉亞突然一緊,随即在我手腕上松開來,掉到了地上。
我彎下腰去,一邊想着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邊想要把她給收回來。就在這時,只聽得頭頂上方傳來嗖的一聲響。我擡頭瞥了一眼,只見一支箭,赫然釘到了我前方的樹幹之上。從那箭離地的高度上判斷,若不是我彎下了腰,想必已經插進了我的後背。
我連腰都沒來得及直起來,便旋風般地轉向了朱特那邊。他正将另外一支箭,搭上弓弦。
“別回頭,別猶豫,勇往直前。”他獰笑着說道。
我朝着他撲了過去。他擡起了弓。若是換一名箭術稍好的弓箭手,我當天肯定已經死在了那兒,我猜。見我撞了過去,他心裏一慌,撒手放箭的時機稍早了一些。那箭射穿了我身側的皮背心,但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痛。
我一把抱住了他膝蓋上方,他撒開弓,向後倒了下去,同時拔出獵刀,向着旁邊一滾,揮刀割向我的喉嚨。我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被他那巨大的沖擊力帶向了身後。我右拳直出,擊向他的面門,同時左手死抓着他執刀的手,向外推去。他封住了我那一拳,擡起膝蓋,頂中了我的下陰。
一陣劇痛襲來,我的氣力一洩,他的刀立刻指向了我的喉嚨,距離皮肉不過數寸之遙。我忍着痛,擡起大腿,擋住了他再次攻向我裆部的一擊,同時右臂一振,從他手腕下纏了上去。忙亂中,他手中的刀,在我手上劃出了一道口子。我右手一推,左手一帶,順勢滾向了左側。由于手上原本就抓得不牢,這樣一來,他的胳膊反而掙脫了出去。随即,他翻向一側,試圖站起身來。接着,我便聽到了一聲慘叫。
我跪起身來,看到他左側身體着地,正躺在那兒,手中的刀,已經飛進了幾英尺開外的一叢殘枝當中。而他,正用雙手捂着臉,嗚嗚的慘叫聲,猶如野獸號叫一般。
我一邊走上前去查看,一邊暗暗将弗拉吉亞準備就緒。他若敢耍花招,立刻讓他嘗嘗被弗拉吉亞鎖喉的滋味。
可他并沒有。等到走近後,我才發現,一條掉落的尖利斷枝,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右眼之上。鮮血已經順着他的臉頰和鼻翼一側流了下來。
“別再搖晃了!”我說,“只會傷得更重。我來幫你拔。”
“你那髒手離我遠點!”他哭喊道。
随即,他咬緊牙關,扭曲着臉,用右手抓住了那根樹枝,頭猛地往後一仰。我不得不轉開目光。片刻過後,他一聲嗚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我扯下左袖,先從上面撕下一條,疊成襯墊,放到他那只眼睛之上,然後又撕下一條,将其包好。弗拉吉亞猶如往常一般,乖乖地回到了我的手腕上。
随即,我掏出回家的主牌,将他橫抱在身前。媽媽肯定不會喜歡這事的。
能量。
周六,盧克和我玩了整整一上午的懸挂式滑翔機,随後又接了茱莉亞和蓋爾,一起去吃午飯。吃完飯,我們帶上“星暴”,去海上航行了一個下午,随即前往碼頭的酒吧吃烤肉,趁着等牛排的工夫,我買了啤酒,付了賬。先前我們掰手腕決定由誰買酒時,盧克将我的左臂硬生生地摁翻在了桌面上。
鄰桌一人說道:“如果我有一百萬美元,還免稅的話,那我……”茱莉亞一聽此話,不由得笑了起來。
“什麽事這麽好笑?”我問她。
“他的夢想,”她說,“要是我,就要一個裝滿了大牌設計師設計的服裝的衣櫥,還得配上高雅的首飾,将這個衣櫥放在一棟好得不得了的房子中,再把這棟房子放到一個能讓我很有身份的地方……”
盧克笑了起來。“我聞到了金錢轉化為權力的味道。”他說。
“也許吧,”她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二者有區別麽?”
“錢可以用來買東西,”盧克說,“而權力則能讓那些東西生産出來。如果真有選擇,那就選權力。”
蓋爾那标志性的淺笑淡了下去,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我覺得權力得有一個界限才行,”她說,“擁有它的人,也不能胡作非為,只能将它用在某些特定用途之上。”
茱莉亞笑了起來。“擁有權力怎麽了?”她問,“我倒是覺得挺好玩的。”
“等你撞見了更大的掌權者時,你就知道了。”盧克說。
“那你就得有點志氣才行了。”茱莉亞答。
“那是不對的,”蓋爾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而且得把它放在首位才行。”
盧克将目光轉向了她,點了點頭。
“出淤泥而不染。”茱莉亞。
“不,你做不到。”盧克回答道。
“我不同意。”她說。
盧克聳了聳肩。
“她說的對,”蓋爾突然說道,“我覺得責任和美德,不能混為一談。”
“哦,如果你有了某項義務,”盧克說,“一件你百分百需要去做的事情,比如關乎榮譽什麽的,那它就會變成你的品德了。”
茱莉亞看了一眼盧克,又看了看蓋爾。
“這是不是說,我們已經就某些方面說到一起去了?”她問。
“沒有,”盧克說,“我看不見得。”
蓋爾喝了一口酒:“你說的是個人道德準則,沒必要非得和傳統美德扯在一起。”
“對。”盧克說。
“那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美德。你們說的只是義務。”她說。
“義務也對,”盧克答道,“可它也是美德。”
“美德是文明的價值所在。”她說。
“世上根本就沒有文明這種東西,”盧克答道,“這個詞指的不過是生活在城市之中的藝術而已。”
“那好吧。文化價值。”她說。
“文化價值是相對的,”盧克笑着說道,“還是我說得對。”
“你這些觀點都是從哪兒來的?”蓋爾平靜地注視着他,問道。
“咱們純粹點,單從哲學的角度來探讨,好不好?”他說。
“那咱們幹脆把這個主題完全抛開得了,”蓋爾說,“忠于自己的責任就行。”
“那權力放哪兒?”茱莉亞問。
“還在裏邊啊,藏在某個地方。”我說。
蓋爾似乎突然間困惑了起來,就像是我們這樣的讨論,并不是翻來覆去探讨了一千遍一樣,就像是這種探讨,真能讓人想明白什麽東西一樣。
“如果他們真是兩碼事,”她沉吟道,“那又是哪一個更重要?”
“它們不是,”盧克說,“它們原本就是一碼事。”
“我不這麽看,”茱莉亞告訴他,“只是義務更加清楚罷了,而且你這話說得就像是你可以自行選擇自己的品德一樣。所以,如果非得選一樣,那我選擇美德。”
“我喜歡一清二白的東西。”蓋爾說。
盧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啤酒,輕輕打了一個飽嗝。“去他娘的!”他說,“哲學課要周二才有呢,現在可是周末。下一輪誰來買,默爾?”
我将左肘放在桌面上,張開了手。
兩只手握在了一起,兩人間的氣氛也緊張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是對的,不是嗎?”
“沒錯,你是對的。”将他的手臂一路壓下去之時,我說道。
能量。
我打開走廊上的郵箱,将裏邊的信件都拿了出來,回到樓上我的公寓之中。當中有兩份賬單、幾份宣傳品和一封厚厚的東西,最關鍵的是,上面并沒有回信地址。
我返身關上房門,将鑰匙放進口袋,将我的手提箱放到了附近的一張椅子上。正當我朝着沙發走去時,廚房的電話響了。
将那些信扔到咖啡桌上,我轉身朝廚房走去。不知是不是因為身後的爆炸的緣故,我意識清醒地向着前方一頭撲了出去,頭磕在了餐桌的桌腿上,登時有些暈了起來,不過好在并未受傷。爆炸所産生的破壞,僅限于隔壁房間。等到我爬起身時,電話鈴聲停了。
我知道有許多種處置垃圾信件的辦法,但事後,我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那個電話到底是誰打的。
有時,我偶爾也能想起這一系列“意外”當中的第一起,想起那輛直沖我而來的大卡車。在采取行動之前,我只瞥了那司機的臉一眼——呆滞,毫無表情,就像是死了,被人催眠了,吸了毒或是軀殼已被人給控制了一般。這幾種情況當中,必有一種,興許還不止一種。
然後便是那晚的夜襲,他們一言不發便攻擊了我。等到解決之後,我離開時,無意間回頭瞥了一眼,似乎看見一個黑影,從街上閃進了門洞之中。聰明而謹慎的家夥,聯想到剛剛發生的事情,我不得不這麽說。不過,當然了,也有可能是和這次襲擊有關的人。我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人離得太遠,應該看不清我的臉。如果我回頭去找他,最後證明只是一個無辜的看客,那便會多一個能夠将我認出來的目擊證人。雖然這是一目了然的正當防衛,但麻煩想必也是少不了。于是我說了一聲見鬼,便抽身走開了。又是一個有趣的4月30日。
還有那天的槍手事件。我正匆匆走在街上,對方發了兩槍。我還沒反應過來,那槍便打偏了,只打在我左側建築的牆上,磚屑紛飛。并沒有第三槍,但從街對面的房子裏,卻傳來噗的一聲響,還伴随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三樓的一扇窗子,敞開着。
我趕忙奔了過去。那是一棟老式公寓,前門鎖着,但又怎能攔得住我?我找到樓梯的位置,沖了上去。估摸着來到那間房間外面時,我用老辦法試了試那門,居然開了,并未上鎖。
我閃到一邊,将門推開,發現屋內空空如也,并沒有一件家具,也沒有人住的痕跡。會不會是我搞錯了?随即,我看到正對街面的那扇窗子依然敞開着,而且還在地板上看到了一樣東西。我走進去,返身關上了門。
一把被摔碎了的步槍,被扔在了一個角落。從槍托上的印記來看,我猜應該是被大力摔到了附近的取暖器上之後,才被彈到這邊的。随後,我在地板上又看到一些東西,紅色,濕乎乎的。并不多,只有幾滴。
我飛快地将那個地方搜索了一遍,很小,唯一的一間卧室當中,開着一扇窗子。我走了進去。外面有一條消防管道,應該也是一條不錯的退路。漆黑的鋼管之上,又出現了幾滴血,不過也就這些了。下面并沒有人,左右兩側也是。
能量,被刺殺,被保護。
盧克,賈絲拉,蓋爾。
始作俑者,會是誰?
我越想,越覺得煤氣洩漏的那天早上,似乎也曾有過一個電話。會不會正是它,才讓我警覺了起來?每次想到這些事情時,重點都會有所轉移,換上一個不同的角度。根據盧克和那個假冒薇塔的說法,後來的幾次襲擊當中,我已沒什麽太大的危險,但似乎随便挑上一起,都能讓我這條小命報銷。我到底該去怪誰?兇手?還是那個不到千鈞一發絕不出手的救世主?誰又是誰?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父親所說的那段離奇遭遇,簡直就如同《去年在馬裏昂巴德》[4]的翻版。但相比于我的這些遭遇來說,似乎反倒簡單了許多。至少,在大多數時間裏,他都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理。我會不會是繼承了一個解不開的家族魔咒?
能量。
我想起了宿慧叔叔給我上的最後一課。在我學了洛格魯斯之後,他又花了一些時間,教了我一些我先前沒法學到的東西。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曾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所有可學的東西,掌握了一切必備的基礎知識,可以出師了。再學,便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于是,我開始準備地球影子之行。随後,一天早上,宿慧打發人前來找我。我還以為他是想和我道別,再給我一些友情建議呢。
他一頭白發,微微佝偻着腰,偶爾也會杖不離手。今天,他手中便有這樣一根拐杖。那一襲長袍,在我看來更像是工作服,而非送行時應有的裝束。
“準備好來一次短途旅行了嗎?”他問我。
“實際上,并不算短,”我說,“不過我差不多已經準備好了。”
“不,”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哦,您的意思是想帶我去一個地方?”
“來吧。”他說。
我緊跟着他。身前的陰影向兩旁分散開去,我穿過了越來越濃重的蒼涼,來到了一片未曾有過生命的不毛之地。幽暗而又毫無生氣的岩石,散落在四處,在恹恹的日光下,是那麽的僵硬。四下裏一片清冷荒蕪,等我們終于停下腳步時,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我等着,想看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不過,他卻過了許久才開的口。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只是失神地注視着眼前的荒涼。
“我已經教給了你影子的底細,”他終于開了口,慢悠悠地說道,“以及各種咒語的原理和它們的使用方法。”
我什麽也沒說,他這話,似乎并沒要求我回答。
“所以,對于能量,你已經了解了一些,”他繼續說道,“你已能從混沌之兆,從洛格魯斯當中将其導出,再注入到其他許多方面。”
他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但凡身上帶有試煉陣或秩序之兆的人,不管像與不像,都能照葫蘆畫瓢,将這些招數使出來,”他接着說道,“不過,因為我并未學過試煉陣,因此也說不太準。我懷疑沒人能夠同時擁有這兩種力量。不過你還是應該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力量,同我們的完全對立。”
“我明白。”見他似乎确實期待着一個答案,我于是說道。
“不過你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他說,“這一點是那些安珀人所不具備的。看好了!”
他所說的“看”,并不是讓我簡簡單單地用肉眼去看。此時,他已将手中的拐杖放在了一塊岩石旁,雙手平伸到了胸前。我必須将洛格魯斯在身前展開,才能看清他究竟在做什麽。于是,我召喚出自己的視覺,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此時,懸在他身前的那幅畫面,似乎成了我視覺的延伸,正在不停地綿展、扭動着。我看到——同時也感受到——他将雙手合在一起,頓時便有兩束顫巍巍的光,從掌心發出,直奔山腳下的一塊岩石而去。
“現在你自己也套上洛格魯斯,”他說,“順勢而為。仔細看我是怎麽做的。切記,無論什麽時候,都別打擾我。”
“我明白。”我說。
我将雙手伸進那片幻想之中,微微調整了一下,慢慢同它合二為一。
“好,”見我已就位,他說,“現在你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觀察,從各個平面仔細觀察。”
洛格魯斯的畫面在我面前漸漸變暗,沸騰了起來,漆黑如墨。一種被撕裂的感覺霎時湧遍全身,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是要将我撕碎,讓我陷入神智錯亂的萬劫不複之地一般。我的身體,似乎已一分為二,其中一部分渴望着這種感覺,而另外一部分,則在無聲地吶喊着,祈求這種感覺盡快消失。不過,宿慧依然在不慌不忙地施為,而他所有的動作,我全都一清二楚地看在了眼裏。
那塊岩石同那片沸騰的黑暗,交織在了一起,最後融入其中,不見了。既無爆炸,也沒有擠壓,我只感覺到一陣凄厲的冷風和一聲極不協調的聲響。随即,叔叔将兩手慢慢地分了開來,那一團黝黑的線條也随之而動。先前擺放岩石的地方,此刻早已變成了一片混沌。那些線條便從其中流出,湧向兩側,形成了一條長長的黑色壕溝,而身處其間的我,則虛實莫辨。
随即,他定住身形,将它堵在了那兒。片刻過後,他才開口。
“我大可以把它釋放出去,”他說,“任由它肆虐。或是選定一個目标,再行釋放。”
見他并沒說下去,我問:“那會發生什麽?會一直繼續下去,把整個影子都毀了嗎?”
“不會,”他回答道,“也有極限。伴随着它的蔓延,混沌秩序會建立起來。總會到達一個遏制點的。”
“那如果你就這樣,繼續召喚更多的出來呢?”
“那便能造成巨大的破壞。”
“那如果咱倆聯手呢?”
“破壞力會更加驚人。不過我還沒想過這事。現在以你為主,我為輔。”
于是,我接過洛格魯斯之兆,将分散的線條,重新驅回其中,形成一個大圈,如同一條漆黑的壕溝,圍繞在我們身旁。
“放。”他說。
我照做。
頓時,狂風大作,怪聲不斷,四面八方都有黑牆朝着我們壓過來,根本就看不清牆外為何物。
“顯然,極限還沒到。”我評價道。
他輕笑了一聲:“沒錯。雖然你停了,但你已經超越了某個極限,所以無法收拾了。”
“哦,”我說,“那得多久,您所說的那個自然極限才能讓它消停下來?”
“有時,得等它将我們現在站的這整片地方,都摧毀殆盡之後。”他說。
“那它從各個方向都會衰減下去嗎?”
“對。”
“有趣。最大能到什麽程度?”
“我會讓你見識到的。不過咱們先得另找一個地方。這兒已經完了。抓着我的手。”
我依言而為,他将我帶到另外一個影子當中。這一次,我召喚出混沌,而他則在一旁觀察、指點。這次,我并未讓它失去控制。
完成後,我站在那兒,兩股戰戰,盯着我親手弄出來的那個小火山口一樣的深坑。他将一只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告訴我:“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從理論上來說,在你的咒語後面藏着驚世駭俗的能量,混沌本身。直接染指是非常危險的。不過,正如你所見,也并非不可能。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可以出師了。”
我驚嘆不已,刻骨銘心。太可怕了。絕大多數情形下,只要一想起它,我腦海中都會閃現出核爆的場面。我從未曾想過能有什麽場合,可以将它派上用場,直到維克多·梅爾曼将我給徹底惹惱後。
能量,依然在以它那不同的形狀、類型、大小和風格,令我悠然神往。盡管我懷疑自己這一生能否窮盡其奧妙,但這一輩子,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與其相伴,因此最是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