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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3

進了洞穴後,我在入口處站了好一會兒。左肩疼得厲害,右腿也酸痛無比。若是能将疼痛控制住,那等我變身回去,骨骼歸位之後,絕大部分痛楚興許會自行消解。不過,這整個過程有可能會讓我虛脫,頗耗精力,而且,如此密集地變身,又剛同那門神對過陣,有可能會讓我元氣大傷。那條珠貝隧道,直通此洞。于是,我在洞中安然休息了一會兒,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只見左下方遠處,是一片亮藍色的水,很不平靜。驚濤拍岸,摔打在岸邊那灰白的岩石上,卷起千堆雪。一陣犀利的風,将浪花吹得四散開來,在冥冥薄霧之中,映出了一挂彩虹。

眼前和身下的土地,都是一片千瘡百孔,熱氣蒸騰,震動不斷。一英裏開外,是一片宏大的建築,高牆林立,顏色幽暗,氣象莊嚴,結構繁複,令我不由得想到了一個名字:歌門鬼城[2]。城中建築包羅萬象,兼收并蓄,甚至比安珀的王城,更加氣象萬千,宏偉莊嚴。不過,它正在遭到攻擊。

城牆下,攻城隊伍人頭攢動,隊伍着實龐大,而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遠處一片尚未被燒焦的土地上。四下裏的草地,早已被踏平,林木也已被糟蹋了不少,但相對來說,也只有那兒,才算得上一塊相對完整的陣地。攻城隊伍裝備着雲梯和攻城錘,但此時,攻城錘早已用不上,而雲梯也已悉數被推翻在地。城牆腳跟處,約莫一整個村莊的房屋,正被燒得畢剝作響。地上,散落着不少黑影,我想,應該是傷亡人員。

我将目光移向右側更遠處,只見那片碩大的城堡背後,是一片白得耀眼的區域,看起來應該是一片巨大冰川的邊緣,而裹挾着殘雪冰屑的厲風,正如同那海上的迷霧一般,徑直向着左側吹去。

在這片區域,風似乎沒有停歇的時候,不停地在頭上呼號。等到我終于走出來,舉目上望時,發現我正置身于一堆高大的石堆半中央,或是在一座低矮的小山一側,就看你如何理解了。四下裏無遮無攔,寒風呼號,氣勢更加驚人。我正看着,只聽得背後砰的一聲,待我回過頭時,洞口已無處可覓。由那道火光熊熊的門直至剛才的洞口這條通道,我一旦進來,其使命便已完結,而附在其上面的魔法,顯然也已解除,于是頃刻之間便已完全閉合。我覺得若是凝神細看,應該能夠看清那片峭壁的輪廓,但此刻,我沒那份興致。我在它前面堆了幾塊石頭,這才仔細觀察了起來。

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通向右方,掩在幾塊矗立的岩石之間。我朝着那個方向而去,一股硝煙的氣息襲來,至于是從戰場上,還是從火山那邊飄蕩而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天空中點綴着片片白雲,地上光影斑駁。來到兩塊岩石間,我停下腳步,又看了看下面的戰場,只見攻城隊伍又重新集結了起來,雲梯正在朝着城牆運送過去。在那城堡的遠遠一端,一股類似龍卷風的東西,早已升了起來,正繞着城牆逆時針緩緩移動。若是它繼續按照這種方式前行,必定會撞上那些攻城隊伍。高明的一招。幸運的是,那是他們的問題,頭疼的不是我。

退回那片石坡之上,我在一道矮坎上坐了下來,開始了令人頭疼的變身。這大約花去了我半個小時的時間。先從一個正常的人形變成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興許是怪物什麽的,還會吓你一大跳,然後又變回原形,在某些人看來,興許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情。其實他們不該如此,在日常生活當中,咱們不也每天都要“變上”好幾次麽?

變形徹底結束之後,我仰躺在地上,氣喘如牛,靜聽風聲。岩石幫我将它們悉數擋在了外面,只有它們的歌聲送了進來。一陣陣震顫,沿着地面從遠處傳過來,此時竟顯得那麽溫柔而又令人安慰……我身上的衣服早已碎成布條,此時,我早已筋疲力盡,無暇召喚出一套新衣來換上。雙肩處的痛楚似乎已經消失,只剩下腿部還能感覺到輕微的刺痛,而且正在消散,消散……我閉上雙眼,就那樣過了一會兒。

好了,我終于挺過來了。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殺死茱莉亞的元兇,應該就在下面的攻城隊伍當中。倉促間,我想不出入城的容易法子,而且一時也沒有可打聽之人。不過,并不急于一時,我決定就等在這兒休息,等天黑,若此地也有晝夜交替的話。然後,我便會溜下山去,從攻城隊伍中抓一個人回來,問上一問。沒錯,就這麽辦。可萬一這兒的天不會黑呢?那樣的話,我便得另想法子了。而現在,就盡情地神游天外好了……

我到底打了多長時間的盹,還真不好說。是右側的一陣卵石碰撞之聲,将我驚醒過來的。盡管并沒有一驚一乍,但我還是立刻清醒了。并沒有鬼鬼祟祟潛行的味道,而越來越近的聲響,主要是腳步落地的踢踏聲,似乎有人正穿着一雙松松垮垮的靴子,朝着這邊走來。這愈發讓我堅信,過來的只是一個獨行之人。我收緊肌肉,随即又放松開來,同時深深吸了幾口氣。

一名渾身多毛的男子,從我右側的岩石間現身出來。此人身高大約五英尺半,邋裏邋遢,腰上圍着一塊暗淡的獸皮,腳上趿着一雙拖鞋。他盯着我看了幾秒鐘,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咧嘴笑了笑。

“喂,你受傷了嗎?”他問道,說的是塔瑞語當中的方言,我從未聽過。

我舒展了一下四肢,确認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沒有,”我回答道,“為什麽這麽問?”

那一絲笑容依然未散:“我還以為你受夠了下面的厮殺,已經決定退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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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明白了。沒有,不是那樣的……”

他點了點頭,走上前來:“我叫戴夫,你呢?”

“默爾。”我說着,緊握住了他那髒兮兮的手。

“用不着發愁,默爾,”他告訴我,“我是不會出賣任何決定遠離戰場的人的,除非有懸賞。不過這兒不興這個。幾年前,我走的也是這條路,而且從沒後悔過。還好我夠聰明,早早地抽身離開,不然下場也會和他們一樣。那個地方從來沒被任何軍隊攻克過,而且我覺得也沒有人能夠做到。”

“那是什麽地方?”

他仰起頭,眯起了雙眼,随即聳了聳肩。“四界鎖鑰啊,”他說,“征兵人員難道什麽都沒跟你說嗎?”

我嘆了一口氣。“可不。”我說。

“身上肯定也沒可冒煙的東西了吧,對不對?”

“對。”我答道,所有的煙草,都已被我在那水晶洞中抽光了,“對不起。”

我越過他,來到了岩石間一處可将下方情形盡收眼底的地方。我想再看看這個四界鎖鑰。畢竟,它不但是一個謎語的謎底,而且還是梅爾曼日記當中念念不忘的東西。城牆上,又有幾具屍體散落在那兒,看起來似乎是被那龍卷風襲擊所致。此刻,那風正旋轉着,朝着來時的方向而去。不過,一小隊攻城士兵很顯然已經攻上了城牆。而城牆下面,也已經重新集結了一支隊伍,正朝着雲梯奔去。其中一人扛着一面大旗,上面的東西隐隐有些眼熟——黑綠相間,似乎繡着一對互搏的靈獸。兩架雲梯依然搭在牆頭,箭垛後面,一場慘烈的激戰也已展開。

“一些攻城士兵似乎已經進去了。”我說。

戴夫趕忙跑到我身邊,看了看。我忙不疊地移動到了上風口。

“你說得對,”他承認道,“那只是第一撥,如果他們能把那扇該死的城門打開,放其他人進去的話,說不定還有機會。想不到我還能看到這一天。”

“你所在的部隊,”我問,“是什麽時候攻擊的這個地方?”

“應該是在八九,說不定是十年前了,”他嘀咕道,“那些家夥肯定非常不賴。”

“這都是為了什麽?”我問。

他轉過身來,仔細看了看我:“你真的不知道?”

“剛到這兒。”我說。

“餓嗎?渴了吧?”

“說實話,還真是。”

“那就來吧。”他抓起我的一條胳膊,拉着我回到了岩石間,随即又引着我,沿着一條狹窄的小徑向前走去。

“咱們這是去哪兒?”我問。

“我就住在附近,專門收留逃兵,純屬看在老交情的面子上。對你,我破一次例。”

“謝了。”

沒過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個岔道,他選擇了右手邊那條,偶爾會有一段上坡路。實際上,一路上翻過了不少山梁,最後一條還頗有些磅礴。山梁後面有着不少岩縫,他徑直鑽進了其中一條。我跟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段距離,随即他便在一個低矮的岩穴入口處停了下來。一陣腐臭的氣息湧上來,我聽到有蒼蠅的嗡嗡聲。

“這就是我的地盤,”他宣布道,“原本應該請你進去坐坐的,但有點……唔……”

“沒關系的,”我說,“我在外面等好了。”

他俯身鑽了進去,一想到他可能存放在裏邊的東西,我的胃口就迅速不見了蹤影。

片刻過後,他再次現身出來,肩膀上挂着一個粗呢挎包。

“這裏邊可是有好東西喲。”他宣布。

我開始沿着岩縫向後退去。“嘿!你去哪兒?”

“透口氣,”我說,“我到外面去,這後面有點窄。”

“哦,好吧。”他說着,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等我們來到空曠地帶,在一道土坎上面坐下來之後,他示意我打開包裏的東西,随便吃。我發現他在包裏帶了兩瓶尚未開封的紅酒、幾壺水、一條看上去還算新鮮的面包、一些罐裝肉、幾個硬邦邦的蘋果和一塊未曾動過刀的奶酪。頗有先見之明地占據了上風口後,我喝了幾口水,選了一個蘋果,作為開胃菜。

“說到那地方的歷史,可真不得了,”他說着,從腰帶上取下一把小刀,給自己切了一片奶酪,“我都不知道是誰建的,建了有多久了。”

眼見他開始用那把小刀去挖紅酒瓶上的瓶塞,我止住了他,暗中讓洛格魯斯幫幫小忙。眨眼間,我便把一只拔塞鑽遞到了他手裏。拔出瓶塞後,他将其中一瓶全遞給了我,又給自己開了一瓶。雖然此刻并沒多少喝酒的興致,但他能如此,我還是挺感激他的。

“這才叫趁手呢,”他細細研究着那拔塞鑽,“有時,我就需要一只這個……”

“送你了,”我告訴他,“跟我說說那個地方。裏邊住的是誰?你是怎麽參加的侵略軍?現在又是誰在攻打那個地方?”

他點點頭,喝了一大口酒。

“那地方最初的主人是一名男巫,名字叫作沙魯·加盧爾。我們國家的皇後,有一天突然來了這兒。”他頓了頓,聽着遠處看了一會兒,随即哼了一聲,“政治!那時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此行究竟是為何,而且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鬼地方。總之,她滞留了很久,然後人們就開始起了疑心:她會不會被囚禁起來了?她是不是又嫁人啦?還是有了婚外情?我猜她想必也定時送信回去,但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屁話,根本就沒什麽價值。當然了,也有可能是一些機密事情,不過,那不是我這等小角色能夠知道的了。她出發時,排場很大,所帶的衛隊也并非繡花枕頭。那些家夥雖然一個個都是錦衣玉食,但都是些經驗豐富的老兵。所以,當時說什麽的都有。”

“不好意思,能否冒昧問一下,”我說,“你們的國王在這件事上是什麽立場?你一直沒提到他,但他似乎應該知道……”

“死了,”他說道,“讓她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寡婦,而且再婚的阻力并不小。不過,她的情人倒是不少,她還利用他們,互相鬥來鬥去的。一般情況,她的男人不是軍隊将領便是手握實權的權貴,或者兩者通吃。不過她離開時,倒是指定了她兒子監國。”

“噢,這麽說,王子成年了?可以控制局面了?”

“沒錯。實際上,正是他發動的這場該死的戰争。他發動了戰時動員,但征召隊伍的結果不大理想,于是他便找到了兒時的一個玩伴,一個流亡的逃犯。不過此人手下的雇傭兵數量确實不少,名叫德爾塔——”

“停!”我說。

我心念電轉,立時想起了傑拉德曾告訴過我的一個故事。一個名叫德爾塔的怪人,曾率領一支私人武裝同安珀作對,戰鬥力頗不尋常。為了對付他,本尼迪克特還專門被召了回來。最後,那人的武裝在克威爾山腳下被擊潰,德爾塔也受了重傷。雖然沒人見到他的屍體,但都推斷此人受了那麽重的傷,肯定是活不了了。不過顯然,結果并非如此。

“你的家鄉,”我說,“一直還沒聽你提起呢。你是從哪兒來的,戴夫?”

“一個叫卡什法的地方。”他回答道。

“這麽說賈絲拉就是你們的皇後?”

“你聽說過我們呀,你是從哪兒來的?”

“舊金山。”我說。

他搖了搖頭:“沒聽說過那地方。”

“又有誰聽說過呢?聽我說,你的視力好嗎?”

“什麽意思?”

“就在剛才,咱們觀察下面的戰場時,你有沒有看清攻城士兵所扛的旗幟?”

“視力大不如從前了。”他說。

“上面是黑色和綠色,好像還有什麽動物。”

他吹了一聲口哨:“一頭獅子正在撕碎一頭獨角獸,我敢打賭絕對是。聽起來像是德爾塔的部隊。”

“那标志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他将安珀人恨到了骨子裏,這就是那上面的意思。他甚至還去攻打過他們一回。”

我嘗了那酒一口,還不錯。

這麽說,果然是同一個人……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恨他們嗎?”我問。

“就我所知,他們殺了他老娘,”他說,“和邊境戰争有關。事情相當複雜,細節我就不知道了。”

我撬開一罐肉,掰下一塊面包,給自己做了一個三明治。

“請接着說。”我說。

“我說到哪兒了?”

“因為擔心他母親,而且急需人手,所以那名王子找上了德爾塔。”

“沒錯,我就是那時被選中進入卡什法軍隊的,是步兵。王子和德爾塔率領着我們,穿過黑暗,一直來到了下面這個地方。然後,我們便幹起了下面那些夥計們正在幹的活。”

“情況怎麽樣?”

他哈哈笑了兩聲。“開始時戰況很差,”他說,“我想,不管那城裏負責的是誰,恐怕都有些難纏。比如你剛剛看到的那一陣龍卷風什麽的。我們遭遇到了一次地震、一場暴風雪還有閃電。不過,我們好歹還是攻上了城頭。我就是在那兒親眼看到我自己的兄弟戰死的,血流得像噴泉一般。所以,我這才不伺候他們了。我開始逃跑,最後爬上了這兒。沒人來追我,于是我留了下來,繼續觀察。很可能不該這樣的,但我确實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什麽樣子。我當時想,應該還是大同小異吧。不過我錯了,已經太遲了,我回不去了。若是回去,他們會砍我的頭,或者将我淩遲處死。”

“怎麽回事?”

“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次圍城并非賈絲拉的本意。很顯然,她原本打算先同沙魯·加盧爾厮混,最後再鸠占鵲巢的。我想在動手前,她肯定應該先把他伺候好了,獲取了他的信任才行。我相信她有點怕那個老頭子。不過,既然她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了城門口,雖然她沒準備好,但不想動手也不行了。她提出要和他進行一場巫師間的決鬥,而她的衛隊,則趁此機會,将他的人在海灣一網打盡。雖然在決鬥當中受了一些傷,但她最後還是贏了。不過,對她兒子也大發雷霆——責怪他不該沒有她的命令,便帶軍隊前來。總之,她的侍衛為他們打開了大門,她占領了鎖鑰。這就是我所說的沒有軍隊攻克過那個地方的意思,那一次是內鬼作祟。”

“這些你都是怎麽知道的?”

“正如我所說,當有逃兵逃往這兒時,我便給他們一些吃的,然後打聽一點消息。”

“你給我的印象是,這座城曾被圍攻過不止一次。現在這次,想必是在她占領之後。”

他點了點頭,喝了一口酒。

“不錯。很顯然,就在她和她兒子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卡什法發生了政變。一個名叫卡斯曼的貴族,也是她一位已經死去的舊情人,加斯裏克的哥哥。這個卡斯曼奪了政權,自然想把她和她兒子斬草除根。他攻擊這個地方已經不下十幾次了,但從沒攻進去過。最後會拖成僵局的,我想。她将她兒子派往別處,說不定正在豢養軍隊,打算把她的王位再奪回來。我不知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德爾塔呢?”

“他們給了他一些從鎖鑰中得來的戰利品,裏邊的好東西肯定少不了,于是他帶着自己的軍隊,回自己老巢去了。”

我又喝了一口自己瓶中的酒,切了一片奶酪。“這麽多年你是怎麽生存下來的?似乎不大容易啊。”

他點了點頭:“實際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帶我們進來的那些小路,都非常古怪。我原本以為我記得,但等我去找時,又找不到了。我想,我也可以不管不顧,直接一頭紮進去,但又怕迷了路,情況更糟。還有,我知道自己在這兒能過得下去。不管是誰贏,不出幾周時間,被燒毀的那些房屋便會重建起來,而那些農民也會搬回去住。他們将我奉若神明,常常來這兒祝告、默念什麽的。每次只要我一下去,他們都會出來祈求保佑,并給我好多吃的喝的,好讓我留下來。

“那你真的是神嗎?”我問。

“自然是裝的,”他說,“哄他們高興一下,好讓他們給我送吃的罷了。不過,這事可千萬別說出去。”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他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你說得對。”

我站起身來,沿着那條小徑走了一小段距離,再次打量起了那處鎖鑰。雲梯倒伏在地上,地上的屍首,又多了不少。城內也沒有了打鬥的痕跡。

“城門還沒開嗎?”戴夫叫道。

“沒有。我想攻進去的那些人并沒能完成任務。”

“那面又黑又綠的大旗還在嗎?”

“到處都看不到。”

他起身走了過來,手中拿着兩支酒瓶,将我的遞給我,兩人同喝了一口。下面的軍隊,開始撤離城牆。

“你覺得他們這是要放棄還是重新集結再次沖鋒?”他問我。

“說不準。”我告訴他。

“不管是什麽,今晚那下面的好東西指定不少。盯住那附近,然後,你能扛多少,便會有多少。”

“我有點好奇,”我說,“如果德爾塔和那皇後還有她兒子關系真那麽好的話,為何還要二次進攻這個地方?”

“我覺得跟他要好的只是她兒子,”他說,“而他又不在。那老娘們兒真是一個地道的婊子。不過畢竟,那家夥也不過是一個認錢不認人的主,說不定在她之後,卡斯曼又雇傭了他呢。”

“說不定就連她自己也不在那裏邊。”雖然不知道這兒的時間流怎樣,但一想到最近同那女人的遭遇,我便脫口将這話說了出來。不過,這樣一來,倒是引得各種思緒,紛至沓來。“順便問一句,那名王子叫什麽?”我問。

“裏納爾多,”他回答道,“一個紅頭發的高大家夥。”

“她是他媽!”我脫口而出。

他笑了起來。“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成為王子啊,”他說,“有一名做皇後的親娘。”

不過,這也就是說……

“布蘭德!”我說,“安珀的布蘭德。”

他點了頭:“原來你也聽說過這事。”

“算不上,也就知道這麽多,”我回答,“跟我講講吧。”

“哦,她勾引了一名安珀人,一個名叫布蘭德的王子,”他說,“有傳聞說他們是通過某種魔法相遇的,一見面便對上了眼。她想将他留住,而且我聽說他們還秘密舉辦了婚禮。不過,雖然他是她唯一想扶上卡什法王位的人,但他對此不感興趣。他經常在外雲游,一去就是好長時間。聽人說,多年前,他是‘黑暗之日’的主宰,後來死在了混沌和安珀的一場大戰之中,是他的親戚們下的手。”

“對。”我說,剛一出口戴夫便給了我一個奇怪的眼神,當中迷惑和審視皆有。

“再告訴我一些關于裏納爾多的事情吧。”我趕忙說道。

“也沒什麽可說的,”他答道,“她将他帶大,我還聽說她也教了一些她的法術。他不太了解自己的親爹,因為布蘭德常年在外。一個野孩子,經常不挨家,還同一群逃犯混在一起……”

“德爾塔的人?”我問。

他點了點頭:“同他們鬼混,他們說的,雖然當時,他親娘正在懸賞抓捕其中的許多人……”

“等等。你是說她确實非常讨厭那些亡命之徒和雇傭兵……”

“‘讨厭’興許還不準确。以前她都懶得理會他們,不過等到她兒子和他們混在一起之後,她便開始發作了。”

“她覺得他們把他帶壞了?”

“不是,我想她是不喜歡他一同她有什麽口角,便跑出去找他們吧。”

“可你不是說,在她被迫對沙魯·加盧爾動手之後,還眼睜睜地看着德爾塔得了一些鎖鑰中的財寶,并放他走了嗎?”

“是的。當時就為了這事,裏納爾多和他老娘還大吵了一架。她最後妥協了。反正我是聽當時在場的幾個夥計說的。他們說,有那麽幾次,那小夥子确實挺身和她對着幹,最後還贏了。實際上,這也正是那幾個家夥逃亡的原因。他們告訴我說,她下了命令,要處死所有見到他們吵架的人,而他們幾個,是唯一逃出來的。”

“真是心如蛇蠍。”

“對喽。”

我們走回原先所坐的地方,又吃了一些東西。狂風呼號的聲音,越發凄厲了起來,一場暴風已在海面生成。我問戴夫有沒有見過那種似狗非狗的巨獸,他告訴我說今晚就有一大群那種怪物,對着戰場上的屍體大快朵頤,它們原本就是在這個地方土生土長的。

“我們各得其所,”他說,“我想要的是口糧、酒和值錢的東西,它們鐘情的是死屍。”

“你都有些什麽好東西?”我說。

他似乎突然醒悟了過來,好像覺得我要打劫他似的。

“噢,其實也沒什麽啦。我這人,就是有一個節儉的毛病,”他說,“所以把那些破爛玩意兒說得很要緊似的。”

“這事你可絕對不準說出去。”他補充道。

“那是肯定的。”我贊同道。

“不過,你是怎麽來的這兒,默爾?”他趕忙問道,唯恐再說下去,我觊觎他的寶貝。

“走着來的。”我說。

“聽起來不對呀,沒人會自願來這兒。”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到這兒,而且我想我應該也待不了多久。”見他再次拿起那把小刀,在手中把玩起來,我說道,“在這種時節,到下面去讨口吃的看來也是行不通的。”

“那倒是。”他嘆道。

這老笨蛋不會真打算攻擊我來保護他的東西吧?住在這樣一個臭烘烘的山洞當中,裝神弄鬼,他想必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若是我能将你帶到正确的道路上去,”我問他,“你還想回去嗎?”

他狡狯地看了我一眼。“看來你也不大了解卡什法,”他說,“否則你也不會問我那麽多問題了。你是說你可以把我送回家去嗎?”

“難道你不感興趣?”

他嘆了一口氣:“确實是,不再感興趣了。現在已經太遲了,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喜歡隐士的生活。”

我聳了聳肩:“好吧,多謝你的款待,還跟我說了這麽多。”我說完,站起身來。

“你現在要去哪兒?”他問。

“我想我會先轉轉,然後回家。”他目光中隐約閃過了一抹陰鸷。我說完,徑直向外退去。

他提起刀,握得更緊了一些,随即又突然放下,切了一片奶酪下來。

“給,你要是喜歡,可以帶上點這個。”他說。

“不了,多謝。”

“只是想幫你省兩個錢而已。旅途愉快。”

“好的,你慢用。”

在回那條小路的路上,吃吃的笑聲一直不絕于耳,随即便淹沒在風聲當中。

接下來的數個小時,我都花在了偵察上,在山間轉悠了幾圈之後,又下到了那片霧氣蒸騰而又震顫不休的陸地上,沿着海灘向前,穿過了海岸後面那片看起來較為正常的區域,越過了那片冰川的狹窄地帶。在此期間,我一直同鎖鑰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我只是想把這個地方印在腦海裏,這樣,下次來時便容易得多,用不着再回到影子上,從那道門戶而入。一路上,不時有成群的野狗映入眼簾,但它們對那戰場上的屍體,遠比活物要感興趣得多。

在每處地形較高的邊界處,都豎着一塊界碑,上面的文字頗為古怪,不知是用作測繪輔助還是其他用途。最後,在一片探入冰雪地帶約莫十五英尺的蒸騰地面上,我抱住其中一塊,将其推翻在地面上。霎時,一陣地動山搖,我立刻被掀翻在地,堪堪避過了一道地縫當中噴薄而出的岩漿,逃得一命。沒出半個小時,那片滾燙地帶便已将那片小小的冰川地帶全面占領。幸運的是,我跑得夠快,這才沒有引火燒身,而是站在遠處,觀察起了這消長之間的奇異景象。不過,事情似乎還沒完。

我退回到穿越那片火山區域前所經過的山腳下,蹲伏在一片亂石之間,休息了一會兒,看着那片小小的區域,頃刻間滄海變桑田,煙霧和蒸汽,被風裹挾着四處亂撞。岩石紛飛,水中熱浪翻滾,驚得一群食腐的鳥群,遠遠地逃了開去。

随即,遠處有東西動了動。初時,我以為是地震的緣故。只見先前被我搬動過的那塊界碑,輕輕升高了寸許,慢慢移動到了一邊。沒過多久,它又憑空往上升了起來,幾乎已經離開地面,懸浮到了空中。接着,它徑直朝着那片狂怒的區域,勻速飛了過去,直到——同我預料的一樣——來到先前的位置,這才落了下來。頃刻間,震動又起,只是這次,搖晃的卻是那片冰川,猛地殺了回來,正在收複失地。

我召喚出洛格魯斯目力,這才看清那塊界碑周圍,早已籠罩上了一片幽暗的火光,而鎖鑰後面的一座高塔之上,也已射過來一道強烈的光線,同那界碑上的火光連在了一起,二者的顏色毫無二致。真神奇,若是能進那地方看看,這才值。

接着,先是一聲輕嘆傳來,随即變成了呼哨之聲,一陣旋風,從那片你争我奪的地面上升起,不停積蓄着,搖擺着,陰慘慘、蒼茫茫,猶如一頭與天齊高的巨象之鼻一般,突然一甩,朝着我襲了過來。我趕忙轉身朝着高處爬去,在岩石和山頭之間東躲西藏。那東西追了過來,就像是安裝了智能制導裝置一般,在如此奇詭的地形當中,居然穿梭如飛,聚而不散,顯然是一種魔法。

決定用何種魔法來進行防禦,原本就需要花費一定時間,若要準備就緒,則更費事。不幸的是,我只剩下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而那風的前鋒,已是觸手可及。

只見下一個轉彎處有一道岩縫露了出來,彎彎曲曲猶如閃電一般,我不假思索,趕忙一頭紮了進去,朝下面奔去。霎時間,我破爛的衣衫被刮得像是在鞭笞我,而那風,已在背後沙沙作響……

裂縫一路往裏,我也一樣,跟着它高低起伏,蜿蜒曲折,一路狂奔。沙沙的風聲變成了呼呼的咆哮聲,塵土飛揚,将我淹沒,嗆得我咳嗽連連。被風激起的沙礫,紛紛朝着我打了過來。我趕忙合身撲下去,伸起雙臂,護住後腦。那地方離地面大約有八英尺,我相信那陣風,會直接從我頭上吹過。

我趴在那兒,低聲念出了防護咒語。雖然這咒語的力量,比起那摧枯拉朽的狂風,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四下裏沉寂下來,但我并沒有貿然起身。興許,是那飓風的主人,眼見得我已逃得鞭長莫及,因此撤回了力量,也有可能這陣風不過前來探探虛實,随後還會有更多,沒完沒了。

雖然我沒跳起身來,但卻擡頭看了看,只因我讨厭錯過任何受教育的機會。

一張臉——或者,更像是一張面具——赫然懸在狂風之中,冷冷地盯着我。當然,那只是一種幻象,遠比真實的要大上許多,而且有形無質。面具上面的腦袋,罩在一頂風帽下面,那面具異常完整,通體閃耀着钴藍色的亮光,讓我不由得深深地回憶起了冰球守門員所戴的那種頭盔;一片白霧,從中分成了兩股,猶如鼻息——未免也太誇張了一點,不大适合我的口味;稍低的地方,胡亂地開着一些小孔,像正歪着嘴冷笑一般;一陣變态的嘲笑聲,從那面具上發了出來。

“你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了?”我說着,将洛格魯斯舉在頭頂,蹲了起來,“你這裝束對于一個過萬聖節的孩子,還算過得去。可咱們都是成年人,對不對?一領簡單的化裝鬥篷也就夠了……”

“你動了我的石頭!”那東西喝道。

“我對那東西只有純學術的興趣而已,”我一邊坦白,一邊放松自己,暗暗同洛格魯斯融合,“用不着發這麽大的火。是你嗎,賈絲拉?我……”

呼呼的風聲又起,先時還比較柔和,随即再次狂暴了起來。

“咱們做筆買賣怎麽樣?”我說,“你把暴風收了,我發誓再也不動你的界碑了。”

再次,一陣猶如厲風一般的怪笑響了起來。“太晚了,”對方回答道,“對你來說實在是太晚了。除非,你遠不止你看起來的這麽弱。”

真他娘的!戰鬥不一定總是眷顧強者,反而是好人更容易逃得命在,因為他們才是那些得留下寫回憶錄的人。我一直在忙着用洛格魯斯的射線,傻乎乎地對抗那有形無質的面具,直到我發現了其連接處,那條通向其能量源的縫隙。且不管它背後是什麽,我直接刺了過去。直搗黃龍!

一聲慘呼,面具分崩離析,狂風四散,我站起身,再次跑了起來。不管我擊中的是什麽,我都不想再待在原地,因為那地方,說不定立刻便會土崩瓦解。

我原本可以繞道影子或是找出一條更便捷的撤退路線。不過,當我滑進影子當中時,若是被一名巫師跟上,這樣便避無可避。于是,我掏出主牌,翻出蘭登那一張。此時,我又轉了一道彎,前方的岩縫突然收緊,我無論如何也過不去。我舉起那張紙牌,開始集中意念。

頃刻間就連上了。不過,畫面還沒能固定下來,我便嗅到了被人搜尋的氣息。我敢肯定,一定是我那戴藍面具的死敵,陰魂不散地追了過來。

不過,此時蘭登已經清晰起來,正坐在一面鼓後面,手握鼓槌。他将鼓槌放到一邊,站起身來。

“該是時候了。”他說着,伸出一只手來。

我伸出手時,一股氣流已朝着我的後背湧了過來。當我和蘭登的手指剛一接觸上,我向前而去時,那股氣流已猶如巨浪一般,朝着我拍了過來。

我進了安珀的音樂室。蘭登剛張開口,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花雨,便已兜頭灑落了下來。

掃去衣襟上的紫羅蘭,他注視着我。“這種感情,我更願意你用語言來表達。”他如此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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