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04
藝術家的肖像、沖突的目标、驟降的氣溫……
陽光明媚的午後,兩個人,一座小小的公園,落寞而行。被拉長的沉默,無話找話的交談,幹巴巴的回應,緊繃繃的交流,一切,似乎都不再美好。長凳,落座,面朝花圃,心不在焉,言不由衷……
“好吧,默爾,那件事到底怎樣?”她問。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件事,茱莉亞。”
“別跟我耍嘴皮子,我只想要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
“你想知道什麽?”
“你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從沙灘上去的,就在那天晚上……它究竟在哪兒?”
“那,只是一個夢。”
“放屁!”她側過身來,面對着我,我必須直面這一對亮晶晶的眼睛,不動聲色,“我回那兒去過,好幾次,去找我們走過的那條路。沒有山洞,什麽都沒有!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了?”
“或許漲潮了,然後……”
“默爾!你把我當成什麽樣的白癡了?我們所走的那條路在地圖上根本就找不到。那附近也沒有人聽說過那個地方。從地理上來說,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時辰和季節總是在不停地變。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便是超自然或是非常規現象。你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到底出了什麽事?你清楚自己欠我一個解釋。怎麽回事?當時你究竟在什麽地方?”
我轉過目光,越過我的雙腳,越過了花枝。
“我,不能說。”
“為什麽不能?”
“我……”我能說什麽?告訴她影子的事,那只會給她帶來困擾,或是毀了她對現實的看法,更關鍵的是,在我內心深處,還隐隐有一個擔憂,那就是,若是跟她說了實話,那接下來便得告訴她我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也就意味着必須告訴她我是誰,從哪兒來,我是什麽身份。而我,很害怕她知曉這一切。我告訴自己,這事有可能會和緘口不言一樣,結束我們之間的關系。而且,若是這段關系無論如何都難以為繼的話,我寧願她無知無覺地離開。後來,許久之後,我開始反省此事時,才發現我真正不想告訴她的原因,其實是我還沒準備好去信任她,或是其他任何如此接近那個真正的我的人。若是我早些認識她——能再多認識一年——我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她,我不知道。我們從未曾說過“愛”這個字,但它想必在她心底裏偶爾浮現過,我亦如是。我想,是我還不夠愛她,所以才會不信任她,但等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于是,“我不能告訴你”這句話,便成為了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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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些力量,可你不願意分享。”
“随便你怎麽說。”
“不管你想讓我做什麽,發什麽樣的誓,我都願意。”
“這背後有原因的,茱莉亞。”
她站起身來,雙手叉腰:“甚至連這個你都不願跟我說。”
我搖了搖頭。
“魔法師,如果你愛的人都被擋在外面的話,那你的世界可真夠孤獨的。”
當時,在我看來,她似乎不過是想用這最後一招,逼我說出實話。我愈發咬緊了牙關,絕不松口。
“我可沒這麽說。”
“你用不着明說,你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如果你也知道下十八層地獄的路的話,那你幹嗎不去啊?拜——拜!”
“茱莉亞,別……”
她置若罔聞。
生命依然如花……
醒來,夜幕四合,秋風盈窗。夢魇,生命之血,失去了身軀……天旋地轉……
将雙腿探出床沿,我坐起身來,揉了揉雙眼和太陽穴。向蘭登彙報完事情的經過之後,已是陽光明媚的午後,他讓我眯上一會兒。當時的我,雖然拿不準具體是什麽時辰,但卻已被影子的時差折磨得暈頭轉向。
我伸了一個懶腰,起身打理一下自己,換上衣服。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得着了。而且,我也有些餓了。我拿上一領暖和的鬥篷,離開了卧室。與其去櫥櫃當中翻吃的,我還不如出去。我很想出去走走,我已經有……多年,沒去王庭外面的鎮上,走一走了。
我下了樓梯,抄近路穿過幾間內堂和一條走廊。若是我願意,可以沿着樓梯,穿過一條回廊,便到了後面,但這樣一來,便會錯過兩幅我想打上一聲招呼的挂毯:一幅是一片田園牧歌般的林中空地,一對夫妻正在野餐;一幅狩獵圖上,獵犬正陪同幾名男子,追逐着一頭華麗的牡鹿,那鹿若是有膽越過前面的鴻溝,說不定還有脫身的機會……
我從畫前而過,沿着回廊來到了後門,一名百無聊賴的侍衛聽見我的腳步聲,突然強打起精神。此人名叫喬迪,我停下來和他聊了聊,得知他得到午夜時分才能換崗,距離此時差不多還有兩個小時。
“我要到鎮上去,”我說,“晚上這個時候有沒有什麽吃東西的好地方?”
“您想吃點兒什麽?”
“海鮮。”我決定了。
“哦,費記鮮裏邊的海鮮非常不錯,沿着主幹道大約得走上三分之二的距離,是一個講究的地方……”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去那種講究的地方。”我說。
“那奈記也不錯,就在鐵匠五金街的拐角附近,沒那麽講究。”
“你自己去那兒嗎?”
“原來去過,”他回答道,“不過,最近那兒被一些貴族和大商人看中了,我在那兒有些不自在,它變得有點像交際場所了。”
“倒黴!我不想找人說話,也不用考慮氣氛什麽的。我只是想好好吃上一頓像樣的魚。要是你,第一選擇是哪兒?”
“哦,那就得走上一段路了。不過,要是您一直下到碼頭的話,它就在小海灣最深處,略微靠西……不過,您還是別去了,現在有點晚了,那地方在天黑以後,可不大友善。”
“不會是死亡巷吧?”
“有時他們這麽稱呼它,長官,因為一天早上,在那兒偶然發現了幾具屍體。您一個人,要不您還是去奈記算了。”
“傑拉德曾帶我去過那個區域一次,是在白天。沒事的,我能找到路。那餐館叫什麽?”
“唔,血色比爾。”
“多謝。我會替你向比爾帶個好。”
他搖了搖頭:“不行了。這是他死後,餐館重新改的名字。現在,是他堂弟安迪在經營。”
“哦,那它原來叫什麽?”
“血色山姆。”
好吧,真夠有意思的。我向他道了晚安,出發了。沿着那條小路,我下了一段短短的階梯,穿過一片園子,來到一道側門前。另外一名侍衛将我領了出去。夜涼如水,秋風習習,送來了下面世界裏深秋的氣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朝着主幹道走去。遠遠地,一陣馬蹄聲傳來,輕敲慢揚,猶如一段被忘卻的夢境和記憶。夜空無月,但卻群星璀璨。下方,兩排高高的電杆排列在幹道兩側,頂着一顆顆球形的燈泡,熒光流轉,引得長尾的山娥,競相撲騰。
來到大路上,我慢跑了起來。幾輛車門緊閉的馬車擦肩而過,一位散步的老人,用一條鐵鏈牽着一條綠色小龍,相遇時輕撫帽檐,道了一聲“晚上好”。雖然我篤信自己并不認識他,但想必他看到了我來時的方向。我這張臉在鎮上并沒有那麽知名。漸漸地,我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腳步也不由得輕快了許多。
蘭登并未像我想的那般盛怒。鬼輪沒再惹事,他也就沒嚴令我立刻前去,再次嘗試将其關閉,只是讓我好好想想,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弗蘿拉先前已同他聯系過,跟他說了盧克的真實身份。在得知了對頭的身份之後,他好像反而略微放松了一些。不過,即便我張口去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究竟打算如何對付他。不過,他倒是隐約提及最近曾往卡什法緊急派過一名代理,前去收集信息,但并未具體針對某人。實際上,最令他頭疼的,卻是那個亡命之徒德爾塔依然還有可能活着這事。
“關于那厮……”蘭登開口說道。
“怎麽了?”我問。
“首先,我親眼看到本尼迪克特刺了他一個透心涼,一般人根本就活不了。”
“那狗娘養的可真夠命大的,”我說,“要麽就是走了狗屎運,或者,二者兼有。”
“如果真是他,那便是那個德薩克萊翠西的兒子。你聽說過此人嗎?”
“蒂拉,”我說,“她不是叫這個名字嗎?宗教狂熱分子?好戰分子?”
蘭登點了點頭:“她在‘黃金圈’外圍惹出了不少亂子,絕大多數都在伯格瑪附近。你去過那兒嗎?”
“沒有。”
“哦,伯格瑪是‘黃金圈’上離卡什法最近的影子,正因為這樣,你的故事才尤其有趣。她曾屢次襲擾伯格瑪,而他們則拿她毫無辦法。最後,他們只好拐彎抹角地提醒我們,說我們同所有‘黃金圈’內的王國,都曾簽過攻守聯盟協議,所以,你爺爺便以私人的名義,去了一趟,對她略施懲戒。當時,她已将一座獨角獸聖祠,燒成了一片平地。他帶了一支很小的軍隊過去,擊敗了她的武裝,将她投入了大牢,并把她的許多黨羽,送上了絞刑架。不過,她卻逃了出來。兩年後,大家已将她忘到腦後,她帶領一支全新的武裝,又開始胡作非為。伯格瑪再次驚慌起來。可當時你爺爺實在騰不出手,于是派布雷斯率領大軍過去。幾次交鋒下來,不分勝負。他們不過是一些烏合之衆,并非正規軍,但最後,布雷斯還是将他們圍了起來,一網打盡了。當天,她便死在了亂軍之中。”
“這麽說德爾塔是她兒子?”
“傳言是這麽說的,而且也能說得通,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騷擾我們。他不過是為了複仇,純粹而簡單,為的是他老娘的死。最後,他糾集了一支戰鬥力頗為像樣的武裝,試圖襲擊安珀。深入的範圍,遠超你的預料,都到了克威爾山下。但本尼迪克特早已埋伏在那兒,身後是他最為精銳的軍隊。本尼迪克特将他們分割包圍,而且看起來,肯定已重傷了德爾塔。只消幾個人,便能将他擡走,所以我們并沒有看到屍體。不過真他娘的!誰又能料到?”
“這麽說,你覺得他也正是盧克兒時和後來的那個朋友?”
“嗯,年齡相仿,而且他似乎也是那片區域的人。我想這極有可能。”
我一邊慢跑,一邊沉思着。根據那位隐士的描述,賈絲拉其實并不喜歡這個家夥。那他現在到底在扮演什麽角色呢?太多的未知,承認遠比解答要來得容易。所以,暫且由他,我還是好好享受我的晚餐吧……
我繼續沿着主幹道向下走去。遠遠的一頭,一陣哄堂大笑聲傳了過來,幾個已醉得不輕的酒客,依然霸占着街邊酒館中的一張桌子。其中一人正是卓帕,但他沒有看到我,而我則徑直走了過去。此時,我并沒有消遣的情緒。我轉向織女街,由此往前,便能直達從海港區蜿蜒而來的西葡路。一名身材高挑,身披銀色鬥篷,頭戴面紗的女子,匆匆上了一輛等在原地的馬車,在面紗下對我回眸一笑。我敢肯定,我并不認識她,雖然我很想。那笑容可真迷人。随即,一陣勁風襲來,送來一陣青煙的氣息,将幾片落葉,吹得沙沙直響。我暗暗想起了父親,不知他現在身在何方?
沿着街道而下,左轉,上了西葡路……此處明顯要比主幹道窄上一些,但依然寬闊。燈火蕭疏了許多,但對于夜行人,已是足夠。兩名騎手,蹄聲嗒嗒地緩緩而過,哼着一首我并不知名的歌。一個碩大的黑影,從頭頂而過,停在了街道對面的屋頂之上。接着,一陣窸窸窣窣的抓撓之聲傳來,随即便陷入了寂靜。沿着道路轉向右邊,随後再次左轉,便是一段早已知悉的之字形山路。道路慢慢陡峭起來,一陣海風不知從何處吹來,送來了第一縷海的味道。沒過多久——我想,興許是兩道拐彎過後——大海便現出身來:黝黑的海面,如一匹澎湃的絲絹,托着一串波光,随着海港街旁那星星點點而又蜿蜒曲折的街燈,漸次映入眼簾。東邊的天際,微微透着一抹淡淡的白。海天相接處,影影綽綽一片暗影。幾分鐘過後,我想我瞥見了卡伯拉那缥缈的燈火,但轉了一道彎之後,便失去了它們的蹤影。
一汪亮光,猶如潑濺的牛奶一般,傾瀉在右側的街道上,明滅之間,依稀勾勒出了遠處石子路面上那陰森的格子圖案,立于其上的一根花裏胡哨的電線杆子,想必指示的是一家幽靈理發店。電線杆頂那早已裂了縫的圓形燈罩,依然發着淡淡的幽光,恍若一根棍子上挑着的骷髅,令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王庭裏常玩的一種游戲。一行淺淺的腳印,朝着山下而去,越來越淺,越來越淺,漸漸消失。秋夜的味道,早已淹沒在了海風之中。左側,一盞灰蒙蒙的路燈,挑在水面之上,映着大海那溝壑縱橫的面龐,載沉載浮。
一路走來,胃口愈佳。前方,有一名身披黑色鬥篷的行路人,不期而遇。只見對方走在街道對面,靴子邊緣處,映照着一圈微光。我不由得憧憬了一下即将到口的鮮魚大餐,于是匆匆和那人擦肩而過。門洞處,一只正在舔舐尾巴的貓停了下來,将一條後腿高高地撩在半空中,看着我而過。又有一名騎手走了過來,只是這一次,卻是朝着山上而去。一男一女的争吵聲,隐約從一幢幽暗房舍的樓上,傳了下來。又是一道轉彎過後,明月銜山,倏地裝入眼簾,猶如一頭剛剛出浴的瑞獸,抖落了一地亮晶晶的水珠。
十分鐘過後,我已來到了海港區,找到了海港路。路上空蕩蕩一片,唯有窗棂當中洩出來的燈光,映照着一桶桶燃燒着的瀝青和此刻正在冉冉升起的月亮。空氣當中,大海的鹹鮮味以及海藻的氣息,越發濃重了起來。路上散落的垃圾,密集了不少,過往行人的衣着,也鮮亮了許多,口中的吵嚷聲,我想除了卓帕,更是無人可與之相提并論。我一路朝着海灣後方走去,海浪之聲愈發清晰入耳。海水相互激蕩着,推搡着,積成了海浪,摔打在防波堤上,嘩啦啦一聲響。來勢較緩的海波以及退潮時溢出來的海水,近在咫尺。海船那吃力的行進聲,鐵鏈嘩啦啦的聲響,以及泊在碼頭的小舟的砰砰聲,交相輝映。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星暴,我的老帆船,只是不知它現在身在何方。
順着蜿蜒的道路,我來到了海港西岸。一對老鼠,追逐着一只黑貓,打身前而過。我悠然而行,打量着兩旁的店鋪,尋找着我想找的那個地方。嘔吐物以及小便混合的味道當中,還夾雜着其他莫名的臭味。附近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哭喊,期間還伴随着倒地的聲響以及掙紮之聲,讓我愈發堅信自己找對了地方。遠處,浮标上的鈴聲正在叮當作響;近處,一陣百無聊賴的罵罵咧咧之聲,将兩名水手,從我右側最近的一個拐角處送了出來,他倆一面踉踉跄跄地向後退去,一面對我龇牙咧嘴地笑了笑,随後又操着嗓子,吼起了一首不知所謂的歌。我走上前去看了看街角處的那塊路牌。海風巷——只見上面寫着。
就是這兒了。往前走,便是人們口中的死亡巷。我轉向那兒,又是一條大同小異的街道。前五十步,我并未看到任何屍體,甚至連倒地的醉漢都不曾見到一個。唯一的例外,便是一名男子倚着門洞,想要賣給我一把匕首,而一名大胡子,則想用一種年輕而緊實的東西,讓我調理調理。我都拒絕了,不過從後一人口中得知,我離血色比爾已不遠了。接着往前走,不經意間的一瞥,身後三名身穿黑鬥篷的身影,映入了眼簾。我想,這些人有可能是跟蹤到此的,在海港路時,便曾見過他們。不過,也有可能是誤判。如此一想,心頭的疑慮便打消了一些。他們也可能是不相幹的路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相安無事,他們依然自顧自地走着。等我最終找到血色比爾,擡腳走進去時,他們徑直走了過去,穿過街道,進了下面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
我打量着血色比爾,只見吧臺在我右手邊,左側擺放着幾張桌子,地板上面散落着可疑的污漬。牆上有一塊牌子,當天的菜譜,便用粉筆寫在下方。我可以在吧臺點菜,然後指明自己的座位。
于是,我走過去開始等,這招來了不少目光。一名眉毛灰白而又粗重的健碩男子,過來問我需要什麽。我點了藍海短尾,指了指後面的一張空桌。他點點頭,透過牆上的一個孔,朝着後面大聲吆喝出了我的菜名,随即問我想不想來上一瓶“巴利尿尿”。我要了,他拿了一瓶,打開,連着一個玻璃杯一起遞了過來。我付了錢,朝着選定的桌子走去,靠牆坐了下來。
髒兮兮的玻璃燈罩下面,架子上的油燈明滅不定,數量倒也不少。三名男子,一名中年,兩名年青人,正在前面角落的一張餐桌上打牌,将一支酒瓶遞來遞去。一名年紀稍長的男子,正獨自坐在我左側的一張餐桌上,吃着東西。一條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疤,從他左眼眉框上貫穿而下,一把殺氣騰騰的長劍,正擺放在他右側的椅子上,約有六英寸露在鞘外。此人同樣靠牆而坐。幾名攜帶樂器的男子,坐在另外一張桌子上,我想是在歇息。向酒杯中倒了一些黃色的液體,我嘗了一口,依然是多年前記憶中那獨特的味道,适合大口痛飲。在東部大約三十英裏的地方,巴裏男爵擁有不少酒莊。他是王庭的官方葡萄酒供應商,而他出産的紅酒算得上佳釀。不過,對于白葡萄酒,他則不那麽在行了,通常他售賣到當地市場上去的,都是一些二等貨色,上面貼着一個小狗标簽——他喜歡狗——所以有時被稱為“小狗尿尿”或是“巴利尿尿”,這得看跟你說話的是誰了。不過,愛狗人士有時會表示第一個稱呼讓他們很受傷。
吃的上來時,我留意到吧臺前的兩名年輕男子,正頻頻朝着我這邊觀望,顯然并不是好奇那麽簡單。兩人看完之後,又說上幾句模糊不清的言語,哈哈笑上一陣,臉上笑容不斷。我沒去理會他們,而是将注意力轉移到了食物上。沒過多久,鄰座那名刀疤男子便不動聲色地對我輕聲說道:“免費建議。我覺得吧臺那兒那兩個家夥見你沒帶兵刃,已經決定要尋你晦氣了。”他說這話時,并沒有轉過頭來,只有雙唇在動。
“多謝。”我說。
哦……我絲毫不懷疑自己解決他們兩個的能力,不過,若是有選擇餘地,我覺得還是不去招惹的好。若是一把擺在明處的兵刃便能解決這一切,那倒是簡單。
片刻的思考之後,洛格魯斯便在我眼前搖曳了起來。随即,我将雙手插了進去,開始搜尋趁手的武器——既不能太長也不能太沉,用起來還要順手,劍柄得舒服,得配有闊大的黑色佩劍帶,還得有劍鞘。這事花了我幾乎三分鐘的時間,我想,這一來是因為我太過挑剔——不過管他呢,如果非要一柄不可,那我寧願它更舒服一些;二來,在安珀附近想要穿越影子,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難。
當它終于來到我手中時,我籲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随即,我慢慢将其從桌子下面拿出來,連着佩劍帶什麽的,有樣學樣地拔出寸許,将它放在了我右手邊的座位上。吧臺處的那兩個家夥看到我這一表演,我咧嘴朝着他們笑了笑。他們又飛快地商議了幾句,但這次卻沒有了笑聲。我再次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随即,我轉向了自己的魚。喬迪之言果然不虛,這地方食物的味道确實不錯。
“高招啊,那個,”鄰桌那人說道,“我想應該不容易學吧?”
“是的。”
“想必如此,好東西通常都這樣,不然豈不是人人都會?不過,因為你是一個人,他們說不定還是不會放過你。這得看他們到底喝了多少酒,冒失到了何種程度。擔心嗎?”
“不。”
“我想也是。不過他們今晚總得尋上一個人的晦氣,才算完。”
“你怎麽知道?”
他第一次将目光轉向了我,陰森森地笑了笑:“他們就這德性,就像是上好了發條的玩意兒。回頭見。”
他将一枚硬幣抛在桌面上,站起身來,系好佩劍帶,拿起一頂黑色羽帽,朝着門口走去。
“當心。”
我點了點頭。
“晚安。”
看見他起身出去,那兩個家夥又開始嘀咕起來。只是這次,兩人投向他背影的目光,明顯多過了我這邊。随即,他們似乎做出了什麽決定,站起身來飛快地離開了。有那麽一會兒,我很想跟上去,但最終遏制住了自己的沖動。沒過多久,便聽到街道上傳來了打鬥的聲響。片刻過後,便見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門口,掙紮了一會兒之後,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此人正是那兩名酒客當中的一名,喉嚨已被割斷。
安迪搖了搖頭,派了一名服務生前去通知當地警察,随即抓住那屍體的腳後跟,将他拖到了外面,以免影響川流不息的顧客。
随後,我又點了一份魚,并趁機問安迪究竟出了什麽事。他冷酷地笑了笑。
“招惹王庭密使能有什麽好下場?”他說,“絕對讨不了好。”
“坐我旁邊那哥們兒是為蘭登工作的?”
他細細看了看我的臉,随即點了點頭:“老約翰也替奧伯龍賣過命,每次路過,都在這兒吃飯。”
“我在想,他到底在執行什麽樣的任務?”
他聳了聳肩:“誰知道呢?不過他付的是卡什法紙幣,我只知道他本身并不是卡什法人。”
開吃第二盤時,我又将此事想了想。不管蘭登想從卡什法那兒得到什麽,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價值,想必此時都正在送往城堡的路上。這事幾乎可以肯定同盧克和賈絲拉有關。我在想它會是什麽,能有什麽用處。
随後,我在那兒坐了好一會兒,陷入了沉思。四下裏比起一個小時前,安靜了不少,就連那些樂師,也已開始奏起新的曲子。難不成約翰搞錯了?那兩個家夥一直觀察的是他而不是我?抑或,他們只是想尋第一個出去的人的晦氣?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漸漸恢複了安珀人的思考方式——多疑。畢竟,我已有那麽長時間沒回來了。我想,應該是環境的緣故。興許,能再次回到原先的思考方式上來,也是一件好事。最近的麻煩實在太多,而自我保護,似乎也成了一種必要的投資。
我喝完了杯中酒,桌上的酒瓶當中還剩下幾口,我沒再動。不管從什麽角度來說,我都不該讓自己再迷糊下去了。我站起身,扣上了佩劍帶。
經過吧臺時,安迪點了點頭。“如果碰到從王庭出來的人,”他低聲說道,“您就說我沒料到會發生今天這事。”
“你認識他們?”
“對。水手。他們的船是兩天前進來的,之前也曾在這兒惹過事。花錢大手大腳,花完了便去找快速來錢的法子。”
“你覺得他們有沒有可能會是專業殺手?”
“你的意思是,因為約翰的身份?不會。他們隔三差五便會被逮一次,主要都是因為太蠢。遲早會碰上硬釘子,給他們一個了結的。我想應該不會有人雇這種人去幹什麽要緊的事情的。”
“哦,他把另外一個也解決掉了嗎?”
“對,就在街道上面不遠。所以,你只消說這不過是事有湊巧,他們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和地點撞見了而已,這就可以了。”
我注視着他,他皺了皺眉頭。
“我看到你和傑拉德來過這兒,幾年前。對于那些值得記住的面孔,我從來不會忘記。”
我點了點頭:“謝謝,你們的菜真的很棒。”
外面比先時涼快了許多。月亮更高了一些,海浪聲也愈發嘈雜。四下裏空無一人,一陣喧嚣的音樂聲,從海港路下面傳了上來,期間還夾雜着一陣陣哄堂大笑。走過去時,我順便瞅了一眼,看到了一個神情恹恹的女人,正在一個小小的舞臺之上,似乎在給自己做婦科檢查。一名醉漢,單手前伸,從兩座屋舍之間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我繼續往前。港口那林立的桅杆當中,夜風在聲聲嘆息。我突然很想盧克能陪伴在我身邊——就像往昔那般,就像一切風平浪靜之時——一個同我年齡相仿,一個能夠傾心交談的人。此處的所有親戚,身上積累了幾百年的世故圓滑,抑或是智慧,不管是看事情的角度還是對食物的感觸,都很難同他們保持一致。
十步過後,弗拉吉亞突然在我手腕上劇烈地震動起來。眼見左近并沒有人,我甚至都沒來得及拔劍,便合身一撲,滾向了右側。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得嗖的一聲,從街道對面的房屋一側傳了過來。第一眼瞟過去,我便瞥見有一張弓,從一面牆後面探了出來。從其位置和高度上判斷,若非我及時撲倒,肯定已被射中了。從其角度上來看,瞄準的正是我剛剛前行的方向。
我微微撐起身子,拔出劍,望向右側。毗鄰房屋靠近街道的一面,門窗緊閉,裏面漆黑一片,前面的牆壁大約在六英尺開外,不過同左右兩側的房屋之間,皆有一定縫隙。從幾何學上判斷,剛剛那一箭應該是從前面的開闊地帶射過來的。
一條門廊,貫通整個地方,上面蓋着屋頂。我再次翻身,滾到了它旁邊,還未完全起身,便翻了上去,這才站直身子,緊挨着先前的那面牆。一連串的動靜,讓我感到很不安。不過,此時我離那片開闊地已是不遠,只要一有弓箭手現身,便能趕在他射出箭之前,撲上前去。當然,他也有可能繞到我身後放冷箭,這念頭剛在腦海一閃,我便立時緊靠在牆壁之上,手中的長劍平伸,趁機飛快地瞥了一眼身後。弗拉吉亞已經松開,懸到了我的左手上。
若我到達屋角之後,還沒有人現身,我就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辦了。當前情形,似乎需要加上一層魔法防護才行。不過,除非事先早有準備——而我向來又是一個馬虎之人——否則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一個人很難集中額外的精神,去完成它。我停下腳步,慢慢控制呼吸,凝神細聽……
他一直很小心,但我還是聽到了隐約的聲響,以及在屋頂上移動的動靜。正在朝前而來。不過,這不能排除在拐角處還有另外一人,或是更多。雖然我漸漸覺得這樣的陣仗,對于一次普通打劫來說未免也太大了一點,但并不知道對方究竟埋伏了多少人手。在這種情況下,只安排一個人顯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對方應該會将人手分散埋伏。我待在原地,心念電轉。埋伏一旦發動,那便會一環套一環,這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腦海中映出了一幅畫面,一名弓箭手正在拐角處,張弓搭箭,等待信號;屋頂上的那人,很有可能會手執刀劍,而且,極有可能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
這些人如果真的是沖我而來,那他們到底是誰,又是如何獲得我的準确位置的?我将這些疑問全都抛到一邊。此時再做這樣的思索,已是無濟于事。若他們真是刺客,那得手之後,我的錢包自然也是他們的。
再一次,一聲輕響從頭頂傳了下來。有人正筆直地從上方過來,随時都有可能……
只聽得嘩啦一聲響,伴随着一聲大喝,一名男子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朝着我前面的街道落了下來。他那一聲大喝,很顯然正是給那名弓箭手的指令。此外,那屋子的拐角處也立刻傳來了動靜,同時,我身後的另外一角,也傳來了急驟的腳步聲。
屋頂上跳下來那人的雙腳還沒來得及着地,我手中的弗拉吉亞已經朝着他投了過去,下達了擊殺令。而我自己,則向前沖了出去。拐角處的那名弓箭手還沒完全露出身形,我手中的劍已經揮了過去,直接斬斷了他的弓和一條胳膊,一劍砍中了他的小腹。陰暗中,一名男子正提着一把出鞘的劍,站在他身後。門廊下面,已經有人朝着我沖了過來。
那名弓箭手的身體,早已弓成了蝦米一般,我飛起左腳,正中胸膛,踢得他朝着他身後那人撞了過去,我就勢轉身,手中的劍畫了一個大圈,微一調整,用力格開了門廊過來那人淩空擊下的長劍,随即劍鋒一轉,刺向了他的胸膛。趁着他将我長劍格開的工夫,瞥見先前從屋頂躍下那人,此時正跪在街上,雙手在喉嚨處拼命掙紮着。看起來,弗拉吉亞的那一擊,也已奏效。
不過,身後那人倒是讓我的後背完全暴露了出去,得立刻采取行動,否則他的兵刃,幾秒鐘之內便會砍到我身上。
借着反守為攻之際,我身子一晃,假裝一個趔趄,實際上卻暗暗聚集力量,穩住了身形。
他撲了過來,舉劍下擊。我躍向一側,同時擰腰轉身。雖然我身在運動當中,但他若是臨時變招,我也立刻便能感覺出來。确實是險招,但除此之外,實在是沒有其他選擇。
甚至就連我的長劍插入他的胸膛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他那一劍到底沾上了我沒有。不過,不管他有沒有得手,此時都已沒關系了。我必須繼續動手,除非,我自己停下來,或是被人逼停。
我将長劍當成杠杆,一邊繼續沿着逆時針方向旋轉,一邊帶着他轉動,希望能将他作為擋箭牌,擋在我和第四名殺手之間。
這一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雖然倉促間并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但至少及時在他和另外一人之前,擋了一擋。那人若想再次攻擊我,必先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廊另一側,再繞過來。我暗暗希望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夠用。我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我的劍拔出來,然後便會是一對一的局面。
我猛地一拔……
該死,該死,真他娘的該死!那東西嵌進了骨頭裏,一時難以拔出。而另外那人,已經站起身來。我繼續轉動着那具屍體,将他擋在我和對面那人之間,同時探出右手,試圖将剛剛被我殺死的這人手中緊握着的長劍奪過來。
真他娘邪門。那人雖已一命嗚呼,但手指卻依然猶如鋼鐵一般牢牢抓住劍柄,紋絲不動。
街上那人朝我陰森森地笑了笑,調整着手中的長劍,尋找着進攻的機會。就在此時,我瞥見他戒指上的那塊藍色石頭。今晚,此時此刻,究竟是蓄意伏殺還是歹人搶劫,答案就全着落在那石頭上面了。
我一邊移動,一邊雙膝彎曲,用雙手頂住了那具死屍的下半身。
眼前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有時會自動存入腦海——純屬下意識的反應以及靈光一閃般的頓悟——無休無止,但等回過頭來看時,卻又只剩下了一系列的片段。
沿街的許多地方,都傳來了吆喝聲,屋內屋外皆有。我能夠聽到人們朝着我的方向湧過來。四下裏到處都是血漬,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以防滑倒。那名弓箭手和他的弓,依然在目,二者都已被我砍折,就躺在門廊那邊的地面上。被勒殺的那名劍客,正蜷縮在街上,就在同我對陣那人的右手邊。被我帶動着旋轉的那具屍體,已經變得死沉。令我松一口氣的是,四下裏沒有刺客再現身前來。而對面那人則一邊同我周旋,一邊揮舞着手中的劍,已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