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71章 人性解藥 （9）

章荀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Lab門口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一路過來的, 腦子裏好像擁擠了很多東西, 卻又仿佛空空如也。他覺得自己的內髒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碎裂了, 留下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在吞噬他所有的力量。

一路上見到他的機械師和研究員殷切地向他問好，卻都在見到他憔悴的神色的一瞬間被吓到了。潘為他打開大門, 用熟悉的語調說, “上午好, 章荀。”

緊接着, 另一道輕悅如林中微風的聲音響起。

“阿荀！”

章荀感覺胃部忽然抽搐了一下，疼痛令他臉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他用力呼吸着，默數着一、二、三, 然後把微笑重新挂在臉上。他轉過頭來，卻撞進了一大把香氣撲鼻的玫瑰花。

“情人節快樂！”亞當那仿佛會發出光芒的笑容出現在玫瑰花之後, 藍眼睛裏閃爍着明麗的期待之色，仿佛在等待着看到章荀臉上的驚喜。

章荀愣了一會兒, 想要做出驚喜的表情, 可是力有不逮。他一邊接過花, 一邊有些抱歉地說道, “今天已經二月十四號了我忙昏了頭，都忘了。”

亞當順手攬住章荀, 低頭就在他嘴唇上深深一吻。周圍的機械師們鼻觀口口關心，仿佛什麽也看不見一樣，早已稀松平常。

章荀接受了那一吻, 只是覺得這一吻是苦的。就算在結束後，那苦味也在一直蔓延，蔓延到喉嚨深處，蔓延到五髒六腑。

亞當凝望着他的臉，用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面頰，面現擔憂和關切之色，“阿荀，你昨天是不是又沒有好好睡覺？你的氣色越來越差，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章荀低頭看着懷裏的話，輕聲說，“我确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今天不要工作了，我們出去放松一下吧。”亞當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已經幫你跟費南德茨請假了。今天一天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章荀有些惘然地望着他，然後彎起眼睛，“好啊。”

亞當好像早就已經在計劃着這一天了。一出Lab的門，他就變出兩張第四區在國王劇院上演的古典歌劇門票，是一出十分古老但是經典的劇目《卡門》。章荀一直很喜歡看古典歌劇或音樂劇，但失樂園文藝這方面原本就沒有怎麽發展，僅有的幾個劇團的收費飙高到只有特權階級買得起，在降神計劃之前章荀只是一個窮機械師，所以一直沒什麽機會去現場看。

章荀不過是随口跟亞當說過一句，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亞當卻記在心裏。

或許這就是人工智能的優勢，他們不會忘記你對他們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亞當定的是二樓的一間陽臺包廂，裏面只擺了兩張椅子、茶桌、還有不少點心茶酒。章荀落座後，便注意到斜對面坐着的似乎是第六首席和第一首席。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他見過的議員、軍官……所有人都穿着光鮮亮麗的禮服，帶着自己的伴侶，手中端着琥珀色的香槟酒。姿态優雅高貴，仿佛是從維多利亞時期走出的英國貴族。

不少視線聚集到他和亞當的方向，想必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看到他們兩個。尤其是第六首席，蛇一般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看向他們。

章荀有些不自在。

“別管他們。”亞當輕輕在他耳邊說，捏了捏他的手，然後抓過來一個橙子，細心地撥開，分給章荀一半。

不多時，歌劇正式開始了。《卡門》講述的是一個風情萬種性格熱烈似火的吉普賽姑娘卡門，用她絕倫的魅力千方百計引誘了一個正直而不谙世事的軍士何塞，卻在得到他之後移情別戀到了另一個青年鬥牛士身上。為了她做出種種蠢事失去一切的何塞苦苦哀求她不要背叛他，卻只得到了冷漠的拒絕。最終一無所有深陷絕望深淵的何塞将卡門殺死後自首。

看到第四幕，也是最終一幕的時候。章荀忽然感覺有手指拂過他的臉頰。

”你怎麽哭了？”亞當輕笑着調侃道，“入戲太深了嗎？”

章荀這才意識到，當自己看到何塞将匕首插入卡門的胸膛的那一幕時，早已淚流滿面。他用手掌擦掉淚水，自嘲道，“是啊，入戲太深。”

“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們每次有新劇目都來看。”亞當輕柔地為他擦去臉頰上的水漬，眼神溫柔如月色迷離，“這些歌劇在現場看确實和在頭腦中播放有很不一樣的效果。”

“好啊。”章荀點點頭，認真地望着亞當，“以後一起看。”

演員們謝幕的時候，章荀便帶着亞當悄然先行離開。他此時不想去應付第六首席那些人。

章荀已經很累了，光是應付亞當一個已經需要他聚精會神竭盡全力。

亞當對于這一天的安排顯然是按照他收集的人類求偶活動數據安排的。歌劇之後他帶着章荀去了一家播放着慵懶爵士樂的法式菜肴餐廳。那天晚上餐廳安排的很滿，全都是出來過節的情侶們。

畢竟失樂園現在還能保留住的與普通世界同步的節日已經不多了。人們都想要抓緊一切時間慶祝一些生活中僅存的幸福。

章荀實在沒有什麽胃口，但是他還是盡職盡責地吃光了盤子裏的菜。他努力想讓自己高興起來，甚至有很多次，他的笑聲是真心的。

他一直認真地望着亞當，想要把亞當臉上每一個細微的弧度都記住一樣。

晚上最後的活動，是在維多利亞廣場的鐘樓上看星星。

亞當準備了足夠的大衣，把兩人裹得嚴嚴實實。亞當的手臂也在散發着合适的熱度，将章荀摟在他的懷裏。這裏沒有城市裏的光污染，他們兩個人擡起頭，便能看到一天宛如碎鑽般閃耀的星河，橫貫整片黑絲絨般的天穹。

星辰的光芒，穿越千萬年的時間落到他們的眼睛裏，或許在他們看着的時候，那顆發出或折射着光芒的星已經隕滅了，而他們要到好很多年後才能觀測到。

亞當忽然伸出手，指着空中某一刻星辰，“有一天，我們會去那裏。”

章荀低笑，“你要去星星上？”

“是啊。地球的資源有限，早晚有消耗殆盡的時候。必須要為人類的後代尋找新的家園。”亞當說着，轉過頭來，星光在他的藍眼睛裏跳舞，“而且，你不覺得宇宙這麽大，只在一顆星星上生活一輩子，太可惜了嗎？”

章荀望着那雙眼睛，感覺自己幾乎要沉醉進去。

“我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章荀輕聲說。

“不，你會活着，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亞當認真地告訴他，“我會想辦法，解除人類最後的詛咒。”

最後的詛咒，死亡嗎？

如何解除？如果人類不會再死了，會造成極為嚴重的問題，人口會爆炸，資源會耗盡，無休止的戰争和沖突……

而且，永遠活着是什麽概念？人類真的能承受嗎？人腦的硬件，能支撐那麽多的數據輸入嗎？

不論如何，這一天對于章荀來說，可以算是非常完滿的一天。亞當把每一步都計劃的恰到好處，不需要操一點心。

亞當是想要讓章荀快樂的。

後來，亞當靠在章荀的肩膀上，不知不覺睡着了。而章荀繼續睜大眼睛望着頭頂無盡蔓延的星辰，眼神卻空洞着，無法反射任何光明。他顫抖地呼吸着，眼淚才剛剛溢出眼角，便被風吹幹了。

他擡起手臂，激活了對亞當額頭上待機裝置的控制面板。

最後看了一眼亞當那安寧的、讓人心頭微融的睡顏，他在亞當額頭上印下一吻。然後，他輸入了待機程序的秘鑰。

亞當的身體軟了下去，失去支撐，倒在他懷裏。

章荀感覺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抱住亞當，嘴唇在顫抖。

現在的亞當毫無防備，他只要将他藏在衣袋裏的那把折疊軍刀拿出來，刺入亞當的心髒，一切就結束了。

他把軍刀拿了出來，按下按鈕。金屬冰冷的顏色令他喉嚨發緊。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刀，無論如何都無法真的将刀刺下去。

他必須動手。

亞當并不認為他自己做的事是在摧毀人類，他甚至可能認為他在幫助人類，從天性和非理性的束縛中解脫，是在給人自由和幸福。

他不過是發現了問題，然後想辦法解決問題罷了。

章荀意識到，自己的降神計劃從來就沒有成功過，只不過是給了一個人工智能更多接收數據的接口罷了。他以為讓亞當感知到和人相同的感覺，相同的本能體驗，會讓亞當明白和理解人類的感覺，會讓他同情人類。但是亞當從來就沒有成為過人類，也不認為當人類有什麽好的。

他體驗到的那些失控、那些不受理智控制的沖動、阻止人們做最利于自己的決定的情緒……這些統統都是讓他不喜歡的東西，是阻止他完成最終目标的障礙。從前伊甸認為男性是障礙，而現在，他認為一些人性特征是障礙。

确認總目标，收集數據，分析數據，提出假設，模拟假設，設定子目标，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驗證假設，趨近總目标……亞當，或者說是伊甸的策略從來就沒有變過。

他必須結束亞當及時止損，這是他作為機械師的責任。

可是……他下不去手。

那麽多的記憶如奔騰的怒海沖向他。他看到第一次醒來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亞當、坐在輪椅上不肯移動不願意接受人類身體的亞當、吃蛋包飯吃得腮幫子如倉鼠一樣鼓的亞當，轟炸中緊緊抓着他衣服的亞當，在圓桌衆首席面前面前說他的機械師沒有出錯的亞當，在羽蛇城基地裏說着”絕對相信我“的亞當，為他擋住致命攻擊的亞當，在他面前展開雙翼沖向朝陽的亞當，喝醉了酒變成人形電腦不停說AI語言的亞當……

那麽多的樣子，那麽多生動的表情，那麽多的回憶。

章荀從未将這麽多的感情注入到某一個個體身上過。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沒有線的風筝。可是亞當出現後，他感覺自己終于被一只手拉住了。

亞當總是說自己是他的機械師，是他的一切。可是亞當又何嘗不是章荀的一切？

他怎麽能下的了手？

清脆的一聲，刀子掉到了地上。

章荀頹然地望着自己的手，一聲無法抑制的啜泣沖出喉嚨。怎麽辦？他到底該怎麽辦？

“阿荀，謝謝你。”

突然想起的聲音，另章荀如遭雷噬。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卻看到原本倒在他懷裏處于待機狀态的亞當，正睜着一雙幽幽的藍眼睛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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