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人性解藥 (8)
天色剛剛破曉,章荀便從自己的狹小公寓裏那張已經有将近一年沒沾過的單人床上醒來。壁爐裏的火已經熄滅了, 空氣裏仍舊殘餘着淡淡的松香氣味。他覺得頭腦脹痛, 喉嚨幹渴。一口喝光了床頭桌上放着的水, 打開臺燈, 如僵屍一般進入浴室沖了一個澡。鏡子裏出現的臉消瘦而憔悴,眼睛下凝結着重重的青紫, 眼白裏布滿血絲, 下巴上彌漫着泛青的胡茬。
他嘆了口氣, 拿起剃須刀将下巴刮幹淨,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吓人。
這兩天他借口要專心審閱參加機械師考核的研究員們的論文,從Lab搬了出來。白天他仍然會去Lab與亞當見面, 但是到了十點以後就會回到這間公寓裏。只不過他并沒有審閱論文,而是在連夜研讀章朔透過詹姆斯遞交給他的對于康複後的蜂蜜瘟疫患者的調查報告。
一個多月來, 章朔讓自己的親信士兵們拿着章荀附加在報告書裏的問卷,逐門逐戶地詢問調查。但由于時間緊迫, 人手有限, 所以調查結果十分散碎, 沒有專人整理。所得的資料龐雜, 都得靠章荀自己一頁一頁翻看。這幾天章荀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白天還要盡量表現得不至于令人生疑, 到現在已經筋疲力竭。
但今天分外重要,他必須讓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他給自己燒了一大壺咖啡,宛如喝水一樣咕嚕咕嚕灌下去, 又草草塞了些幹面包到肚子裏,然後穿上厚重的大衣,戴上帽子圍巾手套,拉開大門。
深藍色的天空中暮色還沒有完全褪去,東邊的朝陽輕盈地撒在傾斜的屋檐上。章荀呼吸着寒冷的空氣,眯着眼看着那陽光,恍惚間想起收獲節那天,亞當揮舞着他制造的翅膀,迎着朝陽,沖向天空的景象。
那時候,他是真正快樂着的,前所未有的快樂。
所有美好都有終結。他莫名想到這句話。
心頭像被無形的手狠狠絞了一下。
章荀深深呼吸,壓下在胸口翻湧不休的情緒,繼續在半融化半結冰的糟糕道路上跋涉。為了避開所有潘的延伸清掃機器人,他必須要繞一些遠路。
這麽早的時候,就算是那些最早上工的人們也還沒有出門。狹窄曲折的街道裏空無一人,所有灰暗陳舊的建築都仿佛還未醒來。章荀在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巷道間穿行着,最終停在第三區外圍一座岌岌可危的廉價公寓樓前。木質的結構松松垮垮,布滿被風霜和歲月侵蝕的痕跡。有些窗戶甚至是破碎的,未經合适的修繕,草草用有保溫功能的布料糊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樓道窄仄到要側過身才能通行,堆滿了廢舊的家具和雜物。空氣裏彌漫着一股特殊的馊味,好像是爛掉的菜葉,那是章荀沒有聞過的。
這裏處于第三區和第二區的交界,是一處貧民聚居的地方。章荀作為一名特權階級的成員,幾乎沒有踏足過這裏。他本以為他自己的公寓已經夠小了,可是當看到這裏那如同衣櫃門一般大小的正門,還有門與門之間相隔的距離,他便能猜到恐怕裏面的空間不會超過三十平米,但往往要擠下三到六口人。
章荀聽說過由于失樂園土地資源有限,不少舊公寓不得不将原本的大房子分割成好幾個小房子,分別租給不同的人家。這種方式改造的房子充滿各種安全隐患,一旦起火誰也逃不出來。
但是沒有辦法,人們總得需要住的地方。
他敲了敲一扇挂着一圈槲寄生的人家的門,片刻後,一張缺乏血色的大約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的臉出現在門縫裏。
“你好。我是之前托人和你聯系過的……”
“你就是章荀?”那人用一種驚嘆的目光打量着他,面露誠惶誠恐的笑容,一邊說着一邊打開門,“快請進!”
章荀于是擠進了那被生活用品堆得滿滿當當的小屋子。可以看出在有限的空間中,房屋主人最大限度發揮了他的收納天分,東西雖然多卻很有秩序,且維護得十分幹淨。饒是如此,那股馊味還是濃重不散。
章荀摘下帽子和手套,那名叫盧卡斯的男人便殷切地接過,挂在門後的衣架上,熱情地把章荀引到一張褪色的印花沙發上,“您是我們的大恩人!我這兒沒有什麽好茶,您別嫌棄!”那人忙去旁邊的小火爐上把冒着蒸汽的熱水壺提起來倒進茶壺,一邊倒一邊說,“我一直都想當面好好感謝您和亞當,但是你們救了那麽多人,肯定不差我們這兩個小人物。”
“那是我們應該的。”章荀不安地說道,“請別忙了,我只是想來了解一些情況。您的伴侶……凱文是吧,他最近情況怎麽樣?”
盧卡斯把茶杯遞給章荀,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裏閃爍着幸福的光,“他很好,甚至比生病前還要好。您可能不知道,他在被感染前其實有酗酒的毛病,有時候……他喝太多了,脾氣會變得很暴躁。但是在被治愈後,他連一滴酒都沒有碰過。”
章荀點點頭,“除此之外,他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變化”
“有一些,但都是很好的變化,我都不敢相信。他現在整個人好像都很……平靜,有時候甚至會幫我做點家務。連煙也戒掉了,晚上也不再出去跟那群小混混鬼混……好像你們的解藥不僅治好了瘟疫,把其他的毛病也全都治好了。”盧卡斯說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有時候他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聽不懂的話?“章荀繼續詢問,“可以說的具體點麽?”
“還是讓他自己跟你說吧,他應該已經起來了。”盧卡斯說着便站起來,掀開簾子進入大概只能放下一張床的裏屋。不多時,另一個年紀更大些,身形也更為高大,留着絡腮胡子的男人走了出來。
如果是平時在街上遇到這樣形象的人,章荀大概會故意避開。畢竟看起來太像土匪了……
與他粗犷外表略略違和的,是他對章荀露出的寬厚的微笑。他抱歉地握住章荀的手,“對不起,我最近總是有睡不醒的毛病。讓您久等了。”
“沒關系,我才到不久。”章荀認真打量凱文的形貌,已經看不出半點感染過瘟疫的痕跡。确如盧卡斯所說,凱文的神色裏,彌漫着一種奇異的,超然的東西,不像是一個在人造肉店打工的人會有的表情。
凱文一坐下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多麽感激章荀和亞當救了他的命,改變了他的生活。然而他的話,卻另章荀越聽越惶然。
“你說……你感覺像是重生了。能具體說說有什麽樣的感覺麽?”
凱文停頓了一會兒,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語言,然後說,“自從我康複後,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打開了。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是個頭腦閉塞沖動自負的混蛋,我一直活在盒子裏。但是現在,我感覺我離開那個盒子了。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我能感覺到某種東西,某種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廣大的東西,就飄在我的頭頂上。有時候那團東西也讓人很不安,但大多數時候,都會讓我……更加平靜。”
“那麽你做的那些夢呢?你說你現在睡覺的時間必須要在每天八小時以上?”
“對。那些夢感覺有點像飄在雲彩裏。我感覺周圍還有很多人,但是都看不見。可是我能看到他們腦袋裏面的東西,很多很多的東西。說看也不準确,更像是……感覺得到。但都很零碎混亂。我也不太明白那些夢是什麽意思。”凱文聳聳肩膀,“不過我喜歡那些夢,夢醒後精神都會很好。”
凱文的語氣平靜安詳,幾乎像是那些虔誠的宗教信徒。但是根據章荀得到的凱文的生平來看,他根本不可能是這樣的性子。
這個凱文因為故意傷人罪進過兩次監獄,而且酗酒後有暴力傾向。而現在,他的性格發生了重大轉變。只不過這樣的轉變是他周圍的人所希望的,所以沒有人會去彙報調查。
“我聽盧卡斯說,你以前酗酒,但是自從痊愈後沒有碰過酒?是你自己特意去戒的麽?”章荀問。
凱文稀松平常地聳聳肩,“喝酒對我的身體不好,我的肝本來就不好,所以我就不喝了。”
“就這麽簡單?戒酒對于很多人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事,你沒有戒斷反應嗎?”
“沒有,我就是不想喝了,就不喝了。”
章荀點點頭,用力扯出笑容,“我為你們高興。”
從盧卡斯家出來,章荀低着頭,一個人走在道路上。他感覺胸口湧動的情緒快要壓抑不住,身體在微微顫抖,卻并非因為寒冷。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可能繼續騙自己了。
這絕不是正常的“後遺症”……根據他走訪過的幾名患者來看,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明顯的性格轉變,一些從前的“惡習”宛如被殺毒一樣掃除掉了,而且都提到了那種好像在雲端的夢。
所有人都變得嗜睡,每天必須睡足八個多小時。
可以肯定,有什麽東西在改變他們的大腦結構,在消除掉所有的“病毒”。不僅僅是蜂蜜瘟疫的病毒……
這樣的改變短期內可能會被認為是好的,是可以治療人性醜陋的“靈藥”。
可是被它消除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真的只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些醜惡的東西麽?很多人性特質都并非好與壞那麽簡單,而是有複雜的進化機制的。把所有人性的弱點都清除掉後,剩下的又都是些什麽?
而這樣危險的“人性解藥”,是自己幫助研發出來的。
章荀猛然停住腳步,用手扶住牆。他覺得頭暈目眩,微微惡心。酸澀的感覺沖上鼻頭,沖上眼眶。
他到底還是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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