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2
CP:陸林
當時共我賞花人
三尺,有多遠?
于兩人來說,不過是一步而已。而這一步,卻誰也沒有向前。
飛刀破空而出,一路卷過枯枝殘葉,嘩然而至,深深釘在陸晚棠背倚着的樹幹上。葉修面色如常,踏着一地殘血蕭瑟而來,幾乎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他只是在做他該做的事情。
這一刀,是警告。
下一刀,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結果。
陸晚棠幾乎力竭,左肩傷口頗為猙獰,飲雪堂大勢已去,他就算是投降也沒有用,位至副堂主,必然會被趕盡殺絕。更何況,他根本不會屈就,哪怕為了活命。
“別,別殺他。”林郊劍尖點地,擡手摸了摸臉上的血跡,轉過身看葉修,“葉修,兄弟,別搶我的活兒。”
葉修走過來,什麽都沒說,飛刀捏在指間,右手微微擡起。
“別。”林郊站到葉修身前,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葉修的肩膀,“這你也要跟我搶,你讓我立個頭功行不行,行不行!到時候你也好跟我們老爺子複命,就說我六根清淨無欲無求,手刃飲雪堂副堂主,今生就靠這一件事準備流芳百世了,讓他找人給我編本書印一印,宣揚一下我的美名——”
說到這裏林郊又摸了把臉,“再畫個肖像,畫帥點的,這個小傷口就別畫進去了——我覺得我會被大家記住的。”
葉修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林郊點點頭,知道葉修的意思。他們年少時相識,言及至此,心照不宣。葉修要做的事情,沒人能夠攔得住。
他要殺陸晚棠,于他的立場,完全無法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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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郊向前走了一步,又指指點點地和葉修絮叨起來。“你這些年一個人還沒過夠?看你師弟,黃少天都找着了。我這雖然不争氣吧……但是也算有。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啊!”
“好吧,讓你,讓你,我不看就是了。”林郊側身跨出一步,蹲在地上撿起個石塊,扔得遠遠的,站起身來氣沉丹田地唱了一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飛刀破空,聲音凜冽,一瞬間如裂帛之音,混着這句生不生旦不旦的唱詞,為這個血淋淋的夜晚,拉下了大幕。
長夜将沒,黎明将啓,一切終有解脫。
陸晚棠看林郊的背影最後一眼,認命地閉上眼睛。然而就在那一瞬,一個身影轉身橫過,沖着他撲身而來。
“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
飛刀深深陷入血肉,林郊站立不穩,伸手扶住陸晚棠的肩膀。
聲音戛然而止。
這出戲,終于唱到了最後。
“林郊?”陸晚棠霎時間手腳冰涼,他扶住林郊,手撫上他的背,鮮血一片,汩汩而出。這一刀精準而深陷,鮮血奔流,順着陸晚棠的手掌,滴滴答答,染紅了白衣。
“只有我能殺你。”林郊的眼神偏執,他低頭啐了一口血,回頭看葉修,“葉修,我不準。”
葉修站在幾步之外,他什麽反應什麽表情,林郊已經沒有力氣去看了,他轉回身,手裏長劍一抛,張開雙臂向前倒去。
天大地大,現在好了,只有我們兩個。
“我快死了。”林郊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抵在陸晚棠胸口,“我要殺了你。”
“你殺。”陸晚棠不躲不避,閉上眼睛。
“不好玩。”林郊随手把匕首扔在地上,掙紮着側身靠着樹幹,看陸晚棠的側臉。“這時候你應該說,你這個瘋子,你死吧,我去逍遙自在了。這才是我喜歡的對話。”
“不是。”陸晚棠側過身,試探着拉林郊的手,又不放心似的重複了一遍,“不是。”
“不是什麽啊你。”林郊沒有推開他,而是一頭栽過來。“我為你擋了一刀,給我靠靠。”
陸晚棠不做聲,避開傷口,讓林郊靠在他身上。
“這個動作有點親密。”林郊眨眨眼睛,口裏念念有詞。“左思右想,于我們身份不合适,可是我快要死了,說不定可以有這個特權。”
“陸晚棠,”林郊咳了一聲,一大口血噴湧而出,“我覺得我有句話還是得再告訴你一遍,免得你又忘了。”
陸晚棠俯下身去聽,林郊睜開眼睛,伸手扯了扯陸晚棠的耳朵,“湊近些,不想給別人聽到。”
“我愛你。”
陸晚棠動作一僵。
“我愛你,改不了。”林郊擡手捂住眼睛,眼淚順着指縫滑落。“我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我以為我會把命看得比你重要,這些都是我以為的,可是我快死了,我還是覺得我愛你。”
“我覺得,我的命最重要。”林郊叼了根草梗坐在山坡上,想了一會兒又幹脆躺了下去。“你也沒有我的命重要。我快沒命了,我不練了,這什麽新招式,我差點要被你戳死你知道不知道——”
“那也要起來練劍。”陸晚棠輕輕踢了他一下,“起來。”
“不起。”林郊随手抄起塊石頭扔過來。
“不行。”陸晚棠側身輕輕避過。
“拜托你講講道理好嗎?”林郊噌地坐起來,“你到底急什麽急啊,這套劍法真的太費勁了,你到底喜歡它什麽,你說,你給我說明白。”
“對你有用。”陸晚棠蹲下身子,随手扯着地上的雜草,“你的幻影劍練到現在很難突破,這套劍法吃透,對你有用。”
“……”林郊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陸晚棠你說就說,臉紅什麽?”
“沒有。”陸晚棠眼神有點閃躲,轉過頭站起來,“起來吧,練劍。”
“給我瞅瞅。”林郊拍拍屁股站起來,“別躲你站住——喂喂喂我還沒準備好你就拿劍對着我——”
劍刃再次相交,發出歡天喜地般清脆的交響。每一招一式,指引與跟随,都恰到好處未有一絲差池,對他們來說,默契就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你輸了。”林郊一身大汗淋漓,一劍刺過,停在陸晚棠胸前。
“嗯。”陸晚棠點點頭,擡手擦了擦汗,收了劍。
“我說你輸了,你不是要賴賬吧?”林郊拿劍尖戳了戳陸晚棠衣服,“你怎麽能不講信譽,喂喂喂,你真要賴賬?”
陸晚棠看着林郊,表情認真又誠懇。“嗯,我要賴賬。”
“你要不要臉,你怎麽能說得這麽坦蕩!”林郊怒了,把劍一扔,探手扯過陸晚棠的衣領。“不過是誰輸了誰就在下面的,你要不要這麽小氣!”
“嗯……要。”陸晚棠認真地點點頭,決定把耍賴進行到底。
林郊擡腿拿膝蓋頂過去,“混蛋——喂喂喂,摔了摔了——”
陸晚棠向後一退,林郊頂了個空,他向前傾過身子撲上來,站立不穩,手裏卻還扯着陸晚棠的衣領,于是兩個人一同栽倒,陸晚棠伸手攬過林郊的頭防止他撞到,兩個人叽裏咕嚕的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春草新綠,帶着沁人心脾的草香,兩個人一滾下來,像是在草堆裏打滾,沾了一身的這青草味兒。這味道清淡悠遠,帶着點點晚露,沾衣欲濕,林郊埋頭在陸晚棠懷裏,聞到這味道,猛然覺得心跳加快。
真是毫無緣由,又太沒出息。林郊心想。
可是天地之間,情之一字最妙。換個地點換個人,或許就沒了此番心境。萬千好景,卻也只因人而生情。
只是少年時鮮衣怒馬,浪蕩江湖,最是不懂珍惜。
“別抄了。”林郊捧着一壇子酒坐過來,“來,我昨兒從我爹那兒順來的女兒紅,據說是幾十年的陳釀,不知真假,來嘗嘗。說起來還沒一起喝過酒,你總推說酒量不好,今天再敢這麽說,我就把你那日偷看隔壁謝姑娘的事兒告訴謝大娘。”
“她可是問了我好幾次了,”林郊把酒壇子放在桌案上,掐着腰,學謝大娘的語氣。“哎呀林郊呀,陸晚棠可有定親,我看陸晚棠人不錯——”
“……”陸晚棠筆下一頓,“不是我偷看,是你坑我。”
“誰信啊,誰信?”林郊瞪眼睛。
陸晚棠:“……”
“別抄了,一個劍譜你都抄了一天了。”林郊搶過他的筆,“我來,我讓你看看我的字,那才叫飄若驚鴻矯若游龍驚天動地鳳凰欲泣——”
“呃。”陸晚棠試圖搶回筆,“什麽都好,就是太醜了。”
“你才醜!”林郊大怒,“我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寫字,看我寫完,你就知道你寫的根本不好意思叫字了——”
陸晚棠說的一點錯都沒有,林郊寫字實在是醜。
“怎麽樣?”林郊吹了吹墨跡,得意洋洋地舉起來給陸晚棠看。
“我是不好意思說我寫的是字。”陸晚棠誠懇點頭,“我覺得我那是書法。”
“那我的呢?”
“不好形容。”陸晚棠端詳了半天得出個結論。“總之不是字。”
林郊:“……”
陸晚棠看着他,又再次點點頭,覺得自己說的很對。
“看來必須祭出我的獨門絕學了。”林郊沉下臉,毛筆蘸了蘸墨,氣沉丹田,屏氣凝神,看起來頗像是有大動作。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林郊沉聲說。
“廟裏有個老和尚?”陸晚棠遲疑地接了一句。
“不是!”林郊眼睛一橫,瞪了他一眼,繼續說。“有個小和尚。”
“噗。”陸晚棠實在是沒忍住,笑了起來。
“小和尚寫字很醜,直到有一天,他喝了一壺酒,他醉了。他醉了,然後他去寫字,寫出了驚世駭俗的好字,他狂笑一聲,從此這種字叫做,狂草。”
陸晚棠:“……”
這個信口胡謅的有點離譜吧。
“我小時候住在這個廟旁邊。”林郊繼續說。
陸晚棠點點頭,這個倒是聽林郊說過,他小時候是與母親一起住在鄉下,他時常回憶一些他小時候是怎麽欺負同鄉小孩子們的事情。
“然後,我就跟這個已經成為了老和尚的小和尚,學了這門絕學。”林郊放下筆,“所以我們先來喝酒,然後再來寫字,讓你見識見識一百零八代單傳傳到小和尚差點失傳的狂草,你就知道我有多厲害了。”
陸晚棠還在琢磨為什麽是一百零八代,林郊已經拍開了封泥,倒了兩大碗酒。
糯米酒醇香澄澈,酒液晃蕩在碗裏,斜斜的映出兩個人的影子,林郊看得出神,攬過陸晚棠的腦袋一齊看酒碗裏的人影,影影綽綽的。
“你怎麽長的?”林郊拿腦袋撞了陸晚棠一下。
陸晚棠茫然,“嗯?”
“我說你的臉。”林郊捏了捏陸晚棠的鼻子。“鼻子,眼睛,還有嘴。”
“啊?”陸晚棠還是沒明白林郊在說什麽,任林郊捏來捏去的胡鬧。
“我說長得好看。”林郊飛快地轉開眼睛,端起酒碗,“喝了我給你展示一下狂草是什麽,你就知道什麽是書法了。”
“哦。”陸晚棠點點頭,端起酒碗。
八月開桂花,滿樹繁花搖曳,香氣撲鼻,深呼吸只感覺胸腔被這股濃香缭繞周身,配合着酒香墨香,混成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
“我給你寫,你看看。”林郊滿足地放下酒碗,提筆随手在宣紙上畫了個鬼符,轉身遞給陸晚棠,“給你看,什麽叫做——”
陸晚棠靠在石頭上,閉上眼睛睡得正酣。臉紅得像是發燒似的,眼睫毛微微顫抖,酒碗歪在一邊,灑了一半,居然半碗就倒,倒得如此徹底,就這麽枕着自己胳膊醉得不省人事了。
“喂。”林郊拍拍他的臉,陸晚棠毫無醒來的架勢,倒是頗不舒服地蹭了蹭林郊的手掌。
“哈哈哈哈哈哈!”林郊樂了,“睡着了這麽有意思啊。”
月色正濃,新桂叢生,野花欲燃,天際飛過一只不知名的鳥,啼鳴兩聲。
“你寫得好看。”林郊靠在石頭上,拉着陸晚棠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你什麽都好,就是身份不好。”
“算了,有一日過一日。”
林郊酒量也不算太好,喝了不少之後也就靠着陸晚棠睡着了,第二天待得天光大亮他卻發現自己是從床榻上爬起來的。
陸晚棠在門外劈柴,噼裏啪啦的聲音不絕于耳。
“他怎麽比我清醒得早?”林郊揉揉眼睛坐起來,看了眼桌案的紙,目光被吸引了過去。
一張生宣紙,上面龍飛鳳舞兩個大字,當真是驚蛇入草矯健銳氣,狂不失體,傲不減氣,闊達浩蕩之質躍然紙上。
林郊。
他的名字。
林郊再仔細一看,原來下面還有一行規規矩矩的蠅頭小楷:你寫得好看。
“這人——”林郊笑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将這張紙疊起來藏好。“多半有病。”
“陸晚棠!”林郊走出門外,桂花依舊開得熱鬧,迎着日光點點金黃,一樹耀眼。“你過來,我有帳和你算。”
陸晚棠走過來,眼神有點狐疑。“我昨天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杯倒——”
林郊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雙手攀着他的脖子吻了過來。
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林郊那時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這些時日都是偷來的,再不珍惜,就真的沒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陸晚棠輕聲說。
“我也是。”林郊擡袖子去擦唇邊的血,擦了半天,卻發現擦也擦不完。他感受得到血液漸漸離開他體內,感受得到死亡的壓迫,甚至感覺指尖冰涼,四肢發沉。
林郊費力地去拿他扔在地上的匕首,費了好大力氣,掉了幾次,才勉強拿起來。
“可是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我要親手做。”冰涼的匕首閃着寒芒,天邊泛白,黎明耀眼,林郊眯了眯眼睛,覺得死前還能看一次日出,實在是賺到了。
嵩山之巅一戰,血流滿地,屍橫遍野,這是一次沒有贏家的厮殺,至少對林郊來說,是這樣。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将不與之遺。
他覺得全身無力,勉強睜得開眼睛,這個角度很好,看得到陸晚棠的側臉,刀刻般的英俊。
還有最後一絲力氣,林郊心想,我這一生就這麽到頭了。這最後一絲力氣,該用到該用的地方去。
匕首再次從手中掉落,林郊的最後一絲力氣,沒有刺出那一刀,而擡手拉過陸晚棠的手。
可是,再也沒有第二個動作了。
我說得信誓旦旦,卻還是不能。天地之大,人世寂寥,此日一去,餘下的,又與我何幹。江山霸業王圖天下也好,決于你心,而我所做的一切,也決于我心。
烏鴉啼血,繞樹而鳴。
陸晚棠怔怔地看着林郊閉上的眼睛和垂下的手,猛然覺得天旋地轉。
他忽然大哭起來。
所有所執拗着去相信和堅持的東西,突然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什麽身份地位什麽信仰牽挂,突然間就像是傾塌的雕梁畫棟,塵土飛揚過後,滿目瘡痍。
天光大亮,紅日東升,這樣好的陽光和山川草木,可是天下卻沒有了林郊。
那年他們一起坐在桂花叢中靠着石頭喝酒,林郊背對着他,身材瘦削而泠然,他回過頭笑的時候,顧盼神飛眉眼帶笑,他的歡喜溢于言表,在丹桂滿月的映照下也毫不失色。
當時共我賞花人。
那把匕首,刀鋒銳利,絲毫不遜于葉修的飛刀。
陸晚棠這樣想着,用盡他最後一絲的力氣抱緊林郊的屍體。
你不必等太久,奈何橋上,我們在那裏見面。
這一切,也全都是決于我心。
題目詩:當時共我賞花人,出自晏殊《木蘭花》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将不與之遺。”出自莊子《德充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