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長顧流光不忍抛
黃少天動若脫兔,他向來危機意識極度敏感,反應也要快過別人。他第一個動作便是橫跨出一步,站在喻文州身前,長劍出鞘橫在胸前,做了個防守的姿勢。
外面的哭喊聲和雨聲錯綜交互,店裏人聲嘈雜,一下子,小鎮就像炸開了鍋一樣。
林郊趴在桌子上,喝得有點多,這會兒清醒了,擡手拿袖子抹抹嘴邊的酒水,一臉的茫然,随着衆人的目光也站起身來,探過頭去。
“殺人了真殺人了!”剛剛一位膽子稍大些的,走出去看,這會兒被吓得夠嗆,捂着心口渾身濕透地進來,整個人腳步都踉跄起來,“快別出去,我剛剛看到一個白衣人,哎呦,殺人那叫一個爽利,咳,劍一揮——”
然而他還沒說到關鍵的部分,就已經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只有死人無法說話。
一柄漆黑的玄鐵劍穿胸而過,濺起幾點血花,空中洋洋灑灑,點點滴滴,燦若春日新桃,轉瞬間,沉重的軀體倒下,再無生氣。
一道白色身影閃過,仗劍而立。
身後一道驚雷落下,閃電照得蒼茫大地宛若白晝昭昭,一地的鮮血流淌,剎那間看得清晰,轉眼又歸于夜色無垠。
“出來。”那人薄唇微抿,眉眼間戾氣閃過,卻透着別樣的英俊。
沒錯,英俊。
眉飛入鬓,長身玉立,若不是剛才兔起鹘落的殘忍,這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貌。
“你進來啊!”林郊晃晃悠悠往前走了兩步,有點站不穩,回手扶了下椅子,“怎麽,嫌髒啊?”
陸晚棠這樣的神情,林郊知道,他又壞了他的事情,恐怕是真生氣了。
白衣男子沒接話,只是冷冷地看着林郊。滿店的人吓得躲在牆角,也都拿眼睛看着林郊的一舉一動,生怕他惹惱了白衣人,這人便要大開殺戒。
“你可真麻煩。”林郊揉揉眼睛,又揉揉太陽穴,覺得酒喝得有點多。他回過頭,黃少天目光犀利而極具攻擊性地看着他,身後的喻文州抿着唇,一只手扶在黃少天肩上。他是個沒功夫的,林郊早就知道,不過他倒看不出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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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有劍聖在前面橫着長劍護着,換我,我也不害怕。林郊心裏還默默吐了個槽。
“酒很好喝。”林郊回頭沖喻文州說,“就是喝得有點多。謝謝你招待。”
空氣似乎凝結,言語被冰凍,沒人說話。喻文州還沒來得及開口,形勢又是一變。
林郊轉身的瞬間,長劍破空而出,他人還沒回過身,劍快過了意識和身體,已然沖着白衣人的身前,決然而去。
“叮!”
青銅劍與玄鐵劍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拉開了大幕,整個場面陡然已經變成了二人的對攻,長劍破空帶來陣陣劍風,剎那間,行雲流水般的劍招源源不斷,兩個人戰在一起。
林郊哪裏還有半分喝醉的樣子,他目光如炬,薄唇微抿,一招一式,犀利至極,青銅劍看準各處死角,快如閃電般,而白衣人也不落下風,見招拆招,一時間雙劍相碰的聲音不絕于耳,兩個人衣袂飛揚,幾乎看不清面孔。狹窄的店面被利用到極致,桌案、椅子甚至于碗筷酒杯,都成了這場劍光飒飒對戰的道具,一時間碎片飛揚,如天女散花般飛得到處都是。
黃少天護着喻文州後退幾步,手腕輕輕一翻,飛來的碎片就改了飛行路線飛到了別處,沒一片落在喻文州附近。
“林郊和那人……”黃少天回頭,似在思量,卻又覺得不太可能,“看起來熟悉極了。”
“為什麽?”喻文州問。
“看林郊的出手,他的劍術絕不在我之下。”黃少天皺着眉,“可是那白衣人每一次出手,他似乎都洞悉得到意圖,而白衣人的每次搶攻,他也洞悉得了,他們太過熟悉對方的劍術,這樣打下去,根本沒個勝負。”
“這樣的默契,該不是一般人之間會有的。”喻文州也漸漸看出了門道。
林郊斜裏刺向右邊,而白衣人的視角幾乎看不到,卻精準地背身出劍,用力擋住這一劍的攻勢,而招式未老,他繼續長劍前探,取中路刺過去,林郊也能在瞬間回過神來,滑步一退,避開鋒芒。與其說他們在對打,還不如說在配合。
而這一切終有盡頭。
白衣人猛然一劍刺出,林郊看在眼裏,卻沒有退。
玄鐵劍輕輕一送,劍尖刺入左肩骨肉,發出沉悶的聲響。林郊一步未退,站得筆直,手裏劍卻砰然落地。
“你剛剛起了殺氣。”林郊目光直視對方,“陸晚棠,你想殺我?”
陸晚棠眼神一慌,還沒來得及收劍,林郊卻又向前踏了一步。
劍尖刺得更深,鮮血如注,緩緩流下。
“把劍放下。”
陸晚棠被這句話說得一愣神,他側過臉,只見喻文州一步一步走過來,表情嚴肅而認真。
“你傷了他了,把劍放下。”
喻文州走過來,而黃少天則立于身後,目光警告之意顯而易見。
玄鐵劍收回,陸晚棠不敢看林郊的眼睛,轉身逃也似的消失在天地雨簾之中。白衣身影閃過,幾乎是幾個起落之間,就再也看不到。
“你沒事吧?傷口我來處理一下。”
林郊眼神追随着那抹白色身影,卻最終什麽也沒有追到,他放空似的淩空向後一躺,整個人自暴自棄似的,腦子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他想殺我。
“好點了沒有?”喻文州站在床前,“傷口幫你處理過了,傷得不重,他下手很虛。”
“謝謝你。看不出啊,喻大夫,這傷口包紮得漂亮,我喜歡。”林郊還有力氣沖喻文州開玩笑。
“你知道我和少天是誰。”
林郊點點頭,“是,在天目山上我就知道了,我是一路跟着你們的。”
“跟着我們做什麽?”
林郊漫不經心地扯了扯被子,蓋得更加嚴實一點,“我本意是追着黃少天看的,不過我不介意以後追着你看,我比較喜歡你多一些。”
喻文州哭笑不得,林郊一看就是在說謊。
“你若是心裏不痛快,說說也好,我一個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向來沒什麽攻擊力,不介意的話,可以與我說。”喻文州剪了剪燈花,回頭對林郊說。
“哎呦,你是手無寸鐵,可是黃少天卻不是,我能敢怎樣,黃少天還不一劍給我串成糖葫蘆。”林郊笑了兩聲,牽動了傷口,疼得直皺眉。
“慢些。”喻文州遠遠地搬了椅子坐下,“那個白衣人,是你的朋友?”
林郊笑起來,這回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整個人又是想笑,又扯得傷口疼,躺在床上直發抖。
“不是朋友。”林郊笑夠了,終于開口,“比朋友親密多了,我和陸晚棠,就像你和黃少天。”
“哦?”
林郊長嘆一聲:“他是南疆人,飲雪堂副堂主。”
喻文州皺眉。
“別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不是,出身這玩意天生的,我也改不了。”林郊咳嗽兩聲,“我與他相識了八年,這八年我們參悟劍道,過得像神仙似的,互不問身世。太平盛世,游遍天下自在自得,何須問出處?過得開心最重要。”
“也是今年年初那段日子,互相再也瞞不下去了。他是南疆王爺的小兒子,飲雪堂的副堂主,我呢,你別用這種目光看我,我可是武林正道。”
年初,正是中原武林與飲雪堂對抗之勢漸漸明朗的時候。
“然後,就這樣了。”林郊目光有點哀傷,“他說服不了我,我亦無法阻止他。他要回飲雪堂為南疆開一番事業,我卻要守中原武林一片安寧,人生在世,情若飄萍,不提也罷。時至今日,嘿嘿,各為其道,各得其所,各自快活吧。”
喻文州沒有評價,他也無法評價,只是沉默地點點頭。林郊不像是在說謊,喻文州亦不再疑心于他。
“诶,我住的誰的房間?我可沒銀子付店家。”林郊憂傷夠了,嘟囔了這麽一句。
“我的。”喻文州走過去幫他倒杯茶水,“你好好休息就是。”
“那你住哪裏?”林郊眼神雪亮,“這床很大,還能——”
“不了。”喻文州輕笑,“少天在隔壁。”
林郊挺屍一樣重新躺回去。他一聽到黃少天三個字,腦子裏閃過的便是自己被串成糖葫蘆挂在大街上賣。
喻文州吹了燭火,轉身離去。
“我都聽到了。”喻文州一回到隔壁,就見黃少天一臉黑線地坐在床上,咬牙切齒的。
“所以?”喻文州點點頭,“你很同情林郊?”
黃少天臉色變了又變,“我不同情他,我想——”
“把他串成糖葫蘆!”
“別鬧。”喻文州走過去,趁黃少天還在分心想着怎麽将林郊一劍紮個透心涼心飛揚,手指點在他唇上。
黃少天登時沒了脾氣,兩個人在黑夜中摸索着躺下,喻文州輕輕拍黃少天的背,黃少天反手摟着喻文州的腰,兩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躺着,想着同樣的事情。
林郊,和陸晚棠。
多情卻被無情惱,長顧流光不忍抛。
人生在世,總有些擔當,比情感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