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誰訴別來滄海事
黃少天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飄來飄去,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看向哪一點,看喻文州的表情還是裝作看風景,似乎都不是好的選擇。
和喻文州算的上熟悉嗎?可是這種熟悉又似乎是建立在他被喻文州救,又翻身回來找人的基礎之上,喻文州每次都是坦然接受他的存在,似乎從未有過越矩的親密之舉。
君子之交?心裏擂鼓一般的聲音炸開來,仿佛視野裏的全部動作慢了下來,喻文州的淺笑,還有蝴蝶飛過振翅的動作,乃至于他擡起頭手指不自覺地抓着石頭邊的野草,感受到的觸感也都淡化,全部的都成了陪襯。他學劍出身,最是冷靜,卻在這時突然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世間天地在他的不安中扭曲變形。
從心底,他是不安的。
喜歡,還是不喜歡?都不是,他對喻文州,這種奇妙而又詭異的感覺,不像是一見鐘情的愛上,更像是久別重逢的歡喜。
是不是他?心底裏長出的小草冒了芽,瞬間拔高成參天大樹,郁郁蔥蔥的充斥了他的心。
“是我。”喻文州抿了抿嘴唇,伸手攬過黃少天,猛地一側身,順勢把他壓在石頭上,聲音低沉而又清晰。
是我。
走丢了的幾百個日日夜夜,長途疲累而又幹渴,終于在漫漫長途的終點,看到了心底最焦急和躁動的幻想,無法分辨究竟是海市蜃樓還是汩汩流水。假的也好真的也好,哪怕你不記得了,哪怕你再也想不起來。
可是,是我啊。
黃少天被壓在喻文州身下要反抗着坐起來,石頭咯着他的腰,他不舒服。
人總是這樣,真的到了關鍵時刻,結局揭曉,那一瞬間,居然在想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比如,石頭好硬。
但是情緒總歸會再次回歸,黃少天重新凝起眼神看向喻文州的時候,目光卻一下子被一支飛一般掠過的羽箭所黏住。
那支箭離弦飛掠,破空劃開風聲,擦着喻文州的背而過,沒入了草叢中。
“你走。”喻文州的呼吸急促又炙熱,“是沖你來的。”
在黃少天迷茫而焦慮的剖白之時,他早就感受到了危機,趁勢撲過來幫他避過了這一箭。他不偉大,也不是不要命的人。他只是在這樣的時刻,作出損失最小的選擇。喻文州不涉江湖事,哪裏會有仇家,而黃少天就不一樣了,對抗飲雪堂的事情,喻文州不是沒有耳聞。
Advertisement
黃少天一動不動的看着他,恨不能剝下層皮來的目光,刀子一般鋒利。喻文州卻絲毫不為所動,百無一用是書生,他雖手無縛雞之力無以對抗任何暴力,卻也有執意要去做的事情,執意要守護的人。
“人很多,別任性。”喻文州的聲音溫柔又溫暖,情人間低語的呢喃,千百萬次那樣熟稔。
兩個人相擁着隐沒在草叢之中,追來的人無法确定方位,只好一箭一箭的亂射來試探。千鈞一發之際,兩個人竟然奇跡般地抱在一起,以這樣一種黃少天并不熟悉的姿勢。
然而喻文州卻很熟悉,他的手撫在黃沙天的背上,動作毫不滞澀,他熟悉黃少天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反應,他撫摸過每一道傷痕,熟悉的如同另一個自己。
“這次要是丢了,輪到我去找你。”喻文州輕聲允諾。
黃少天點點頭,他在等時機逃出去,追來的人還在拿箭來試探,就說明無法确定追擊的方向,黃少天完全有信心一個人逃過十人百人的追逐,他一向對自己自信。
可是有了喻文州,一下子又不同了。
“別瞎想。”喻文州仿佛駐守在他內心一樣,像是那日炫耀的一樣,為什麽知道?因為我會讀心啊。
你不會讀別人的,你會讀我的心。字字句句,點墨成章,将全部的細碎的感情和不安的疑惑,大而化之,全部包容。
羽箭破空帶來驚雷般的聲響,漸漸得小了下去,黃少天沒有再猶疑,他擡起身子,笨拙又小心地親吻了一下喻文州的側臉,然後猛然抽身,順着山下的草叢,幾個起落,不見了人影。
喻文州撣落衣衫上細碎的花瓣,坐起來。
四月二十八,初夏晴空,微風無雨,大兇,諸事不宜。
沒多久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浪疊着一浪,朝他的方向奔湧而來,昭示着即将面對的境況,人似乎是很多,喻文州不懂功夫,無法從腳步虛實判斷來者武功深淺,可是來者的人數,卻真真切切不容小觑。對于這一切,他聽得到,也猜得出,卻似是毫無知覺,他低下頭,攤開折扇,手指無意識的劃過扇面。
別來滄海事——
“字不錯。”
喻文州笑吟吟地擡頭,正巧對上孫皓贊嘆的眼神。
“多謝誇獎。”喻文州含着笑,絲毫不畏懼地迎上孫皓的目光,不卑不亢,仿佛孫皓是真的在誇獎他的字一樣。
“喻大夫不好好在姑蘇城小藥鋪坐鎮,跑到天目山來做什麽?”喻文州毫不在意的表情激怒了來人,孫皓的氣勢猛地兇惡起來,他內力深厚,氣勢驟然散開,連他身邊站着的人都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
喻文州卻依舊是笑眯眯的樣子,他合上扇面,手指撫上扇骨,昂着頭,回應孫皓的話,“游春。晚春景色甚美,再不賞,可就沒了。我倒要問一句,孫堂主不好好的回南疆的飲雪堂享清福,跑來江南做什麽。”
孫皓的眉頭絞起來,唬地他身邊一直站立不安的少年一激靈。那少年眉目清秀,似乎是會功夫的,可是天然帶着一股溫和氣,和孫皓這兇神惡煞的氣場格格不入。
“喻大夫說笑了,南疆有什麽好享福的,我還是喜歡江南。江南有喻大夫這樣的妙人,會寫字會看病。”孫皓一邊說着,伸手捉住喻文州的右手腕,“喻大夫的字可真好看,是這只手寫出來的嗎?”
“是。”喻文州反抗不得,他一介書生,在絕對的暴力面前弱小得如同蝼蟻,既然無法逃脫,不要失了氣概。于是喻文州不躲不閃,眼神平靜,淡淡地回應。
“剛剛和喻大夫一道的那個少年呢?一雙桃花運挺勾人的,笑起來還有酒窩,喻大夫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孫皓手上用力,俯下身與坐着的喻文州對視。
“知道。”喻文州點點頭,“可惜我不能說,你也別問了,浪費力氣。”
“哦?”
疼痛像是一下子在身體裏炸開,喻文州甚至能感受到那個緩慢而又難耐的過程,咔噠一聲被拉長了千萬倍,放大的痛苦侵占了全部的知覺,疼,什麽都沒有,整個認知全部被疼痛所占領,連轉移注意力都不能,只有要命的疼痛,像是要活生生的把人擊垮,碾碎,劇烈的灼燒感搭配着尖利的痛覺,似乎要将他燒成了灰燼。
他是個大夫,他的身體的變化,他自己最清楚。手腕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與身體割裂開了一樣。
“堂主!”孫皓身邊那個溫和氣的少年忍不住開口,一張嘴就是一口南疆的口音,生澀得厲害。
“喻大夫很能忍,也不吭一聲,想是不痛。”孫皓松開了手,指了指喻文州,對那少年說。
喻文州确實一聲沒吭,他甚至連面部表情都沒有,上一秒的表情定格了一樣,對于這樣的疼痛,他沒有将任何一絲的反應寫在臉上。
“喻大夫不肯說,只好請喻大夫回去來飲雪堂住上幾日。”孫皓轉身揮了揮手,“英傑,帶喻大夫回臨安,我有事,先走一步。”
高英傑遲疑了半晌才想開口,而孫皓已經走遠了。
寂靜卷土重來,高英傑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挽起喻文州的袖子,聲音小的像蚊子一樣:“疼嗎,喻大夫?”
“疼。”喻文州點點頭。疼就是疼,何必遮掩,“小兄弟,幫我按着胳膊一下,手腕脫了臼,我得趕緊托回去,不然日久要落下病根。”
喻文州的态度理所當然又毫無芥蒂,高英傑心裏覺得很怪異,他跟在孫皓身邊,被孫皓抓的人,都對他橫眉冷目的,哪有喻文州這樣,還叫高英傑來伸手幫忙的。
“可以嗎?”高英傑伸出手,按住喻文州的胳膊,眼睛裏寫滿了疑惑。
“我不跑,也跑不了,你不必緊張,我一絲功夫也沒有,慌什麽。”喻文州嘴上說着話,左手用力,找準位置,毫無停滞地推了過去。
咔噠一聲,聲音清脆又清晰。
高英傑又是一激靈。手腕脫臼,自己又動手接回去,這有多疼,不難想象,而高英傑知道,孫皓下手之重,可不僅僅是脫臼這麽容易,搞不好骨頭也要出毛病,可是喻文州卻表現的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一舉一動,都無比得灑脫,處處不肯示弱。
仿佛知道高英傑在想什麽,喻文州撕下衣服将自己的右手腕纏好固定住,慢慢地開口:“你心裏肯定在疑惑。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疼,總是要的,可是人總有能夠戰勝這些的一些念頭,我便是不想示弱。”
“書生怎麽了,書生也有不肯屈服的念頭,小兄弟,這叫氣節。”
題目詩:別來滄海事,出自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