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為憐春半惱春
黃少天一路悶頭向前走,喻文州只好跟上來。一大清早霧氣朦胧,尤其是這樣的山上,露水剛蘇醒來似的,泛着光,一路從樹葉上滑落,洗出一片蒼翠又清亮的綠色來。
一切賞心悅目,除了脾氣一下子爆發的黃少天。
他輕功好,懸崖峭壁也攔不住他,一到了懸崖之下,黃少天便手持冰雨,幾步登頂,駭得喻文州差點叫出聲來。
“當心些!”喻文州生怕他脾氣暴躁時大意失手,讓他當心,他也不吭聲。
天目山的頂峰巉岩高聳,陡峭險峻勝過天梯直墜,仰頭望去,一線之峰尖銳鋒利,直插雲天。黃少天袖袍輕抖,幾下便竄出去好遠,他功夫好,也鮮少大意,冰雨在初升日光的閃耀下劃開飒飒劍光,支撐起落點又勾起更高的縫隙,幾個起落,人已經站在頂峰了。
黃少天收了劍,一屁股坐在頂峰的石頭上,低頭看下去,喻文州整個人都縮小的像拳頭那麽大。山頂風大,吹的喻文州衣衫獵獵,看不清楚面孔。
頂峰別有一番風光,喻文州站在地下心驚膽戰的,黃少天卻轉了幾個圈看起來風景。花草甚多,紅的藍的粉的好多花啊……等等,西江花是哪個?
黃少天快瘋了,他忘了問西江花長什麽樣!
“文州——文州——”黃少天手撐着岩石,探頭沖下面喊,奈何山峰又高風又大,喻文州皺眉皺了半天,也沒聽清黃少天在喊什麽。
“這下子完了。”黃少天嘟囔着,只好又衣袖一振,冰雨出鞘,塵土飛揚中又從頂峰上下來了。
“我忘了問西江花長的什麽樣。”黃少天撓撓頭,覺得自己傻透了。
喻文州伸手幫他理了理衣衫,“西江花色白,花瓣有六瓣,從根部取,莫要斷了根莖——”
“你跟我上去吧。”不知怎麽,像是一個上下将怒火發洩了似的,黃少天一把捉住喻文州的手,覺得自己剛才發脾氣發得毫無緣由,喻文州一臉溫柔的樣子,一下子讓他提不起氣來。
管他喜歡誰。黃少天心想,他現在在我身邊。
“我不學武,哪裏攀的上去?”喻文州笑笑,“西江花好辨認,頂峰石縫裏斜長出的便是了。”
“我抱你?我背你?我摟着你?我托着你?我——”黃少天歪着腦袋,叽裏咕嚕地說,說得喻文州脊背發涼,這些姿勢也太清奇了些,什麽叫我托着你啊,“我背你吧,看我怎麽帶你飛上去——”
Advertisement
喻文州還沒來得及拒絕,黃少天就撲了過來。
感覺很奇妙。好像全世界都靜止了起來,時間空間不流不轉,黃少天先是擁抱他,又再轉過身背起他,輕功飛起來的時候他感覺不到什麽值得驚駭的,只是覺得風景真好,這樣的雲海與日出,這樣的山川與草木,還有這樣的眼前人。
怎麽就不記得了呢。
頂峰與下面又是別樣的一番風景,喻文州躬身去采藥,黃少天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喻文州有喜歡的人了,對于他來說,不是第一天知道,可是被葉修确認了之後,一下子不知道怎麽火氣又翻湧了上來。
這樣不對。黃少天心裏一本正經的對自己說,人家有喜歡的人不是很正常嗎?你不是也有嗎?
可是就是不舒坦。心裏另一個聲音別別扭扭地出來攪局。
喜歡就争取,就這麽簡單。一個聲音揭竿而起。
可是他有喜歡的人在先。一個聲音猶猶豫豫地開口。
你喜歡的人呢?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只知道模模糊糊有那樣個人,把人都忘了,還記得你喜歡那個人,這樣有什麽資格喜歡他?又跳出來一個聲音,高聲斥責。
煩死了!黃少天一腳踢下去一塊石頭,覺得自己心裏這些叽叽喳喳的聲音快要逼得他發瘋了。
黃少天抓着頭發暴躁的走來走去,就聽山峰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怒罵。
我靠,內力不錯啊,聲音送出去這麽遠,應該是個高手,黃少天探過頭看,大約懂了,他剛剛踢下去一塊石頭,把這位仁兄給砸了。
應該挺疼的,畢竟這個山峰這麽高,石頭那麽重,哎呀,不是應該,是疼死了。黃少天一激靈,心想該不會上來跟我決一死戰吧,這麽高的山峰還有手無寸鐵的喻文州,有點難辦啊。
喻文州采了想要的藥材,走過來,就看到黃少天一臉郁悶的看着山下,表情探究又焦躁。
“怎麽了。”喻文州問。
“我踢石頭把人給砸了,那人還在山下不肯走。”黃少天一臉的無語。
“砸傷了?那我就給他醫好了就是了。你再賠個不是。”
家有郎中,犯事不愁啊。黃少天心想,大夫是極好的,怪不得自己早先喜歡個大夫,現在還喜歡個大夫。
下山一看,那人到沒有砸的怎樣,應該是堪堪躲開了,剛要上來和黃少天拼命,卻被喻文州軟言細語的給攔住了。
“擦傷了一點,倒不甚嚴重,莫沾了水就好。”喻文州湊近看了看傷勢,“少天,你下次不要這樣大意。”
“嗷嗷嗷,知道了。”黃少天站在喻文州身後,小雞啄米似地點頭,心想這人可真煩,看個傷就看吧,離喻文州那麽近做什麽?
“謝謝。”那人頗有禮貌地向喻文州道謝,做了個揖。倒不像一見黃少天就要怒火燒起來似的,對喻文州彬彬有禮,格外的客氣。
果然是是個人都會喜歡上喻文州。黃少天歪着頭看過去,一臉的“這是我的人你別看了”的表情,幸而那人沒擡頭,否則這兩位湊一塊非要又吵起來不可。
“趕路要緊。”黃少天木着一張臉站到兩個人中間,擡頭看天。
“那日後有緣再見。我們要趕路下山,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今日之事是少天莽撞了,他日有緣,當開一壇好酒給少俠賠罪。”喻文州也回了個禮。
那人客套了幾句,臨走還戀戀不舍地和喻文州揮手。
“看什麽看!”黃少天斜眼。
喻文州奇到:“怎麽?還不許看?是你的,不許人家看?”
“就是不許!”黃少天氣結,但是又沒有合理的解釋來駁斥,憋得臉都紅了。
“那你倒是說說,為何不許?”喻文州摸摸自己的臉,“我又不是冰做的,難不成還能看化了?你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下山的路要好走的多,沒有那麽累,飛流高瀑,草長莺飛,一切安逸又平和,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一路上有蝴蝶翻飛。黃少天居然也沉得住氣,只是悶着頭趕路,眼皮也不擡一下,要知道他來時路上,追着蝴蝶滿山地跑。喻文州折了花草枝逗他,他也不做聲。
也有不想說話的時候。喻文州心想,難道是在山上那時候說得過了頭了?
黃少天眼中只有前方的路,走的自然就快些,氣鼓鼓的臉像包子似的,低着頭,心裏自己和自己較着勁。喻文州被他落下了他也不知道,只是一個人氣呼呼的往前趕。
怎麽就沒道理了!黃少天覺得與喻文州來這一趟天目山,他整個人心裏像是飛起來又跌下去似的,亂成一鍋粥。葉修說得好,當你亂成一鍋粥的時候,要不就別管,要不就把它喝了,黃少天疾走了一會兒,決定把這鍋粥給喝了。
喻文州呢?
人哪兒去了?黃少天一個不留神的功夫,喻文州就不見了。
黃少天這人有諸多優點,他劍法舉世無雙,一手破空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他熱心腸又好相與,但是他缺點也比較多,除了話多,就是想得多。
他腦內的世界豐富多彩,五顏六色。就這麽一會兒的時間,他已經構想了無數個場景了。喻文州被山上的妖怪抓走做了口糧,喻文州被山上的土匪搶走了做了壓寨夫人,喻文州被剛剛那個人騙走了兩個人紅塵作伴潇潇灑灑了,喻文州被他氣壞了不理他一個人變成蝴蝶飛走了……
他構想的就沒一個靠譜的。
黃少天急吼吼的原路返回,結果剛繞過一個轉角,就見喻文州正慢悠悠的走着,手裏還拿着幾個果子,夾着折扇,一派自在逍遙。
“吃嗎?”喻文州揚起手裏的果子,“摘果子要摘這樣的,你來時路上摘的又青又澀,還有蟲子眼。”
“不吃。”黃少天松了口氣,終于想起來他是要來幹了這碗餘溫粥的,“那個,文州,我有話跟你講。”
喻文州指了指一旁的石頭,“坐下說,左右我們也不急着趕路,你看你跑的,一臉是汗。”
“我喜歡過一個人。”黃少天想了半天,這樣開了頭。
喻文州點點頭。
“但是我忘了他是誰了,我什麽都不記着了,兩年前我差點死了,魏老大和葉修把我從死人堆給拉出來,之後我就記不得一些事情了。”
“我記着魏老大有多猥瑣,也記着我師哥待我好卻又捉弄我,但是有些事就是想不起來了,比如我不記着我跟誰學的劍法,不記着回家的路怎麽走,連門派名字都記不得,他們都笑話我,一場病下來,整個人都傻了。”
“我還忘了一個人,我只記着我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揉進心口的那種喜歡,但是居然也記不得了。”黃少天嘆了口氣。
“弄丢了,就找不到了。”
“我一直覺得我得把他找回來,不然我心裏缺了一塊,那塊地方為他留着。”
“但是我現在覺得,我是個混蛋,我是個壞人,我找了很久找不回那個人,現在我又喜歡了別人,想把那個人塞進空的那塊地方。”
“你說,我是不是個混蛋?”
題目詩:半為憐春半惱春,出自《葬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