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妨吟嘯且徐行
兩個人烘幹了衣服,又吃過了香噴噴的烤魚,已經時值傍晚。初夏的天目山上很是涼爽,淺草冷光,暖風熏得迷醉,兩個人胡亂找了個山洞避風,靠在一起看天。
“文州,我吃多了。”沉默了半晌的黃少天,終于擡頭,說了一句話。
“誰叫你吃那麽多的。”喻文州哭笑不得。烤魚是很好吃,但是也要節制一下,結果黃少天整個人就像受了饑荒一樣,撲上去解決了好幾條,能不撐得慌嗎?
“啊……”黃少天整個人都向下滑,歪過來把腦袋擱在喻文州的腿上,“好難受。”
“我給你輕輕揉揉。”喻文州伸手放在他肚子上,“你這是積食了。”
“唔。”黃少天舒服的閉上眼睛,喻文州的手輕輕覆在他過度負荷的肚子上,揉的動作輕柔又小心。黃少天舒服了就開始哼唧,嘴裏全是不成調子的曲子,荒腔走板,不忍卒聽,這還不算,他還要翹着腳抖啊抖。
“你這唱的什麽。”喻文州終于忍不了了,開口問。
“不知道。”黃少天睜開眼睛,眼底有漫天星光流轉,“魏老大總唱,大約是光棍哭沒有媳婦的一阕什麽詞。”
“唱得,很,別致。”斟酌了半天,喻文州選了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黃少天的唱腔。
“難聽就直說嘛。”黃少天毫不在意的翻過身揪地上的草,笑得咯咯的,“我從小就唱得難聽,魏老大都怕我唱,我一唱,他飯都吃不下了。你會唱曲兒嗎?”
“會一點。”喻文州抿了抿嘴唇,“別讓我唱。”
“唱一個吧!”黃少天拿着草撩喻文州,“我就說,你除了打架,大約什麽都會。”
“男人家唱什麽曲兒,輕薄。”喻文州搖頭拒絕,“我不會的多了,比方,我不會水。”
“游水改天我可以教你啊!”黃少天被揉了半天舒服多了,一個打滾坐起來,一臉的躍躍欲試,“我們現在就去游個來回——”
“太冷了,我受不住。”黃少天是典型的說風就是雨,說了就得做,喻文州可受不了這番折騰,今兒剛剛嗆了水,至今咳得胸腔痛得厲害。
“你小時候怎的不學武?”黃少天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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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初定,戰亂剛止,兩個人年紀相仿,差不多小時候還是戰亂的末世,家裏為了讓小孩子有個活路,多數都會選擇學武。黃少天便是從小被雙親送來習武,後來故園失地,千裏流離,雙親沒了音信,他就跟着師傅一路輾轉。
“大約我師父志不在此。”喻文州說,“我又沒有父母,師父撿我回來,也是想讓我來日成人,能懸壺濟世,醫人病痛,他篤信殺伐由武,亂世幹戈也起于此,便不讓我學。你呢?”
“我?”黃少天咧嘴笑了,“我師父說,學武之人,以武修身,以武止幹戈,江路之大,總有成名立萬之地,他叫我鋤強扶弱,衛一方平安,還說這才是武林正道。什麽門第權位,都是虛名浮利,人生走一遭,當兩袖清風,逐正道,安太平,方稱得上頂天立地的江湖人。”
南疆外族入侵的一場離亂,讓所有人都嘗盡了離別之苦和罹難之殇,從兩人記事開始,便是舉國後方的颠沛流離與前線的流血漂橹,盡管如今天下大定,似是看不出十幾年前的模樣,百姓似乎有種天賦,能将破敗不堪的家園重新耕耘得郁郁蔥茏。然而誰也不會忘了那些年遍布中原的南疆人如何燒殺搶掠,哀鴻遍野的戰争之景。
有人安從醫道,仁心妙手懸壺濟世;有人以武立命,以己之身安定江湖。無論怎樣,總歸是殊途同歸。
黃少天說起自己的志向的時候,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喻文州所見的他,有冬夜北風中敲開窗子時笑的安然恬淡,有陽春小院中一劍梅花翻飛落衣袖的風流蘊藉,而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淩厲如利劍寒冰,殺伐決斷,滿眼的都是少年銳氣淩雲。
“不說了,說這些幹什麽。”黃少天站起來,“一說這個,就想起來小時候練劍不專心被師傅揍不說,還要被唠叨這麽一大段的大道理。不如去湖邊看夜景,據說很好看。”
喻文州笑笑,也跟着站起來。不過想想黃少天小時候肯定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四處跑不說,指不定還經常做些搗亂的事情,不似自己這般從小就安分,想想怪有趣的。
湖邊映月,淺照銀輝。偶有動物爬樹,帶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混着鳥叫蟲鳴,盎然一片自然秀色。兩個人并肩坐在湖邊,天光水色,星光流轉,突然陷入了難得的安靜之中。
喻文州向來是獨處的時候多,他倒是愛說話,但絕不多嘴。黃少天是出了名的話多,葉修常常打趣他的話比劍快多了。兩個人猛然相對無言起來,氣氛陡然變得尴尬。
好像有很多話題,又好像什麽都不能多說。
喻文州想說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可是黃少天不記得。黃少天想說點風花雪月,像是我好像有點喜歡你,卻又掙紮又難過。
“不如說——”
“文州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相對無言看了一會兒,黃少天先笑起來,“你想說什麽?你說你說。”
“沒什麽。”喻文州搖搖手。
“那我說。”黃少天嘟囔,“沒人說話覺得不對勁,感覺怪怪的,難道不會覺得不真實嗎?”
“那你說,我聽着。”喻文州笑了。
“都是好哥們,也認識這麽久了,你又救我一命,我們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吧?”黃少天背着手,笑眯眯地湊過來,讨好邀功似的樣子有趣極了。
“嗯,你想問什麽?”
“你喜歡的是哪家的姑娘?”黃少天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心懸在嗓子眼,一個不小心便要咳出來了似的,“說來聽聽?居然還有看不上你的,這才奇了怪了,也讓我見識見識,哪家的大小姐心氣這麽高?哎呀該不會是皇上的閨女吧?”
喻文州心裏笑得厲害,嘴上卻不表現出來。
“你問這個做什麽?”喻文州指了指湖水,“你不知道,姑娘們的心思,如這湖水似的,表面上不起波瀾,誰知道底下在想寫什麽?我也不知道。”
“真是能挑揀啊。”黃少天搓了搓手,細細打量喻文州的眉眼,又暗搓搓的吃起了飛醋,也不知道什麽姑娘,好大的架子,難不成是個仙女下凡?
“不是能挑揀。”喻文州湊過來給他披上外衫,輕聲說,“就是忘性太大。”
“啊?什麽?”黃少天立馬跟上問。
“睡覺吧,不然明日起不來去采藥,又要多留一日。”
“你倒是說清楚啊!哎哎哎,文州——”
喻文州醒來的時候,黃少天不見了蹤影,并沒有睡在他身邊,火堆的餘灰還熱,尚未日出的天目山頂昏昏暗暗,遠方雲海朦胧,什麽都看不清。他微微睜着眼睛,卻沒有動身起來。
側耳細聽,有細細碎碎的聲響,接着便是輕得聽不清的腳步聲。
“我知道了。”黃少天的聲音很遠的傳來,語氣裏有點無奈的樣子,“噓,他睡覺呢,別吵。”
那邊似乎又說了什麽,喻文州想側耳再聽,卻沒了動靜。再過了一會兒,黃少天又坐回到他身邊,并沒有躺下繼續睡,而是就那麽坐着。喻文州沒有睜眼,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天光破曉,天目山頂雲蒸霞蔚,茫茫雲海簇擁着紅日初升,很是漂亮。黃少天看看日出,又回頭看看還在沉睡的喻文州,卻覺得心裏失落極了。
葉修告訴他,喻文州有喜歡的人,那個人是誰葉修沒有說,但是肯定有這樣一個人。兩年前的時候,就喜歡了。
兩年前。黃少天搖搖頭,兩年前自己重傷了一場,忘了一大攤子的事情,每日躺在床上數窗子上的紋路,整整躺了兩個月才慢慢好起來。
不想也罷。黃少天煩躁的再轉過身來,喻文州已經醒來了。
“西江花在哪裏?”黃少天也沒多說別的,只是問了這麽一句。
“你急着下山去?”喻文州指了指天目山頂的懸崖峭壁,“便是在頂峰上,我攀不上。你小心些,別大意了。”
“西江花入藥,你這是要給誰做什麽?”黃少天按捺住心內的翻騰,問了一句。
你要是說給你喜歡的那個人,我立馬就把天目山湖水的魚都捏死!黃沙天握着拳頭,憤憤地想着。
(魚:吃了我不算還要拿我出氣,配角還有沒有人權了!)
“入藥當然是救人。”喻文州有些詫異,黃少天甚少問他這些事情。
“救人——”黃少天咬着牙。你怎麽不救救我!
“你怎麽了?”喻文州看着黃少天這一臉不服不忿的有點納悶,想是方才來找黃少天說話的人帶了不好的消息與他?不知道他這是哪門子的不開心。
“我沒事!”黃少天轉過身。我快死了!
題目詩:何妨吟嘯且徐行,出自蘇轼《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