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複浮生是夢中
臨安比姑蘇要熱鬧許多。
姑蘇說到底總帶着一份閑适的氣息,人來人往,三分懶散話自在,六分清逸自出塵,剩下一分細雨夾雜着鐘聲隆隆,驚了夜半寒山寺的遠風鴉渡,嘩然間帶出整座城的調皮。臨安倒是顯得市井氣息重些,小商小販街上來來往往,吆喝聲不絕于耳,空氣中似乎也浮起了塵世百味,演繹着人情冷暖,世情如霜。
喻文州走在高英傑身後,右手打了板子固定住,端在胸前,不但沒有落魄之相,反倒平添了一分的雅致。喻文州舉手投足越是風流俊逸,越是讓高英傑不知所措,他走在前面,卻總忍不住要回頭看喻文州,他有種錯覺,根本不是他壓着喻文州,而是喻文州壓着他。
明明是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哪兒來的這麽大的壓迫感?
高英傑本來就性子比較溫軟,走了一會兒,漸漸就落到喻文州身後。前面即是岔路口,喻文州停下,回頭笑問高英傑:“敢問貴地怎麽走?我一個被困之人,反倒要自己帶路嗎?”
不笑還好,喻文州一笑,高英傑沒由來的紅了臉,慌了一下,也沒應聲,趕緊低着頭走在前頭帶路。
飲雪堂在臨安的宅子高門獨戶,門口揚着旗子,大書一個“武”字,兩側站了守衛,衣裝肅整面相森然,見了高英傑居然禮貌又周到,而高英傑似乎不太适應,低頭擺擺手,帶着喻文州進來。
孫皓不常在臨安,臨安也不是什麽重要據點,不過是飲雪堂自有運镖的生計,這個獨門大戶便是下屬的镖局,堂下的弟子也拿這裏當做歇腳點,來往辦事和信息交接,也較為方便。江湖上這些門派的事情喻文州雖不懂,但是其中的道理,他人聰明,一猜便是。
镖局迎來送往,難免混進許多陌生人,并不是什麽好的隐藏地點,而高英傑卻仿佛一點這方面的顧慮也沒有,将喻文州安置在了後院,自己住在隔壁,居然也沒做別的安排。
小院庭院深深,夏日裏也是陰涼的溫度,喻文州閑來無事,就倚着窗子提筆寫字。高英傑從不來他的屋子,他似乎很喜歡憋在自己的屋裏,雖然他該是這邊掌權的人,但是卻絲毫不願意過問這些事情。
很有趣的少年,功夫極好,人卻單純又簡單,沒什麽大志的樣子。
“高公子!”來人是镖局的大管家,隔着門喊高英傑。
喻文州正蹲在院子裏一邊拔雜草,一邊閑來無事地想些事情,大管家姓張,大家都喚他張二哥,喻文州雖然才住了不到半月,卻知道不少。
高英傑應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看到喻文州,躊躇了半晌,走了過來。
喻文州禮貌地笑了笑,高英傑表情更加局促不安。
“喻大夫……”高英傑嗫嚅了半天,才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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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喻文州揚眉。
“想是堂主回來了,喊我過去問話,你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我幫你讨個情,放你走,你見了堂主,能不能……”
喻文州笑了,“能不能什麽?我猜一下,說兩句軟話,求個情,告個饒對不對?不要那麽強硬,油鹽不進,這是你想的?”
喻文州果然知道。高英傑點點頭,滿眼的期待。
“不能。”喻文州還是笑,這次眼底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堅持。
不能。高英傑心想,那便是不能了吧,喻大夫這人平日裏好說話,人也溫柔,偏偏在這事上,無比的固執和難纏。
張管家又在隔着門喊,高英傑不敢多停留,開了門出去,留下院子裏喻文州一人對着一樹的栀子花。
栀子花都開了。喻文州拈一朵花瓣,想得入神。
黃少天笑眯眯的和镖局的人談攏了價格,大模大樣地進了門。他最擅長的便是把握時機,孫皓不常來臨安,這次一來,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整個臨安镖局的人都在忙裏忙外,生怕伺候不好這位大堂主,連高英傑都出來親自迎接,下面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
然而,做生意這種事情,顧客又是第一位的,一邊要伺候的得當,一邊又不能失了客人的心,倒是也夠忙上一番。場面一亂,黃少天便最喜歡了,他幾下子混進來,輕而易舉地就鑽到不知何處了。
入了夜,喻文州走出來點上燈籠,挂在門口,高英傑怕黑,喻文州便幫他點了燈籠,方便他看路,不然入了夜再回來,每次高英傑都要弄出極大的動靜來,磕磕絆絆的。
喻文州挂好燈籠,剛一回身,就覺得被人一下子被撲住了,沖擊力極大,兩個人一同撞向了牆壁,硌得喻文州背疼。
“文州!”他聲音雀躍又歡喜,帶着小尾音上揚,整個人急切地湊過來,像是看見了魚的一只貓。
“少天?”喻文州輕聲發問,聲音打顫。
其實怎麽能不怕呢?他一介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在武人的眼裏,随随便便就可以結果了性命,他再有氣節有膽量,也會怕。他最怕的,便是黃少天出事,而現在黃少天抱着他,這種感覺如同做了一個色彩斑斓的夢,一點也不真實。
這小半個月來的提心吊膽誰能知道呢?他整夜整夜睡不好,眼前仿佛都是黃少天,兩次倒在他眼前的黃少天,消失在長街盡頭孤身負劍的黃少天,隐沒于草叢之中漸行漸遠的黃少天,一切的不安和焦慮被放大,這種慢性的煎熬,研磨在心頭,快要熬幹了他的全部心血。
“是我,別怕,是我,文州,我想死你了,我們這就出去。”喻文州全身緊繃,嘴唇發白微微顫抖,他全感受到了,黃少天差點哭出來,聲音都變調了,自責後悔乃至于憤怒,一下子全都湧上來,然而更讓他難以自持的是一種歡喜,他抱着喻文州,覺得失而複得的快樂,是天地間最幸福的存在。
“沒怕。”喻文州很快鎮定下來,确認來人是黃少天之後,他也不那麽緊張,反手摟住黃少天的腰。黃少天也在發抖,他嘆了口氣,語調卻驀地揚了起來,“你确定能帶我出去?我可不會飛。”
這功夫還有心情開玩笑?黃少天氣結,卻又瞬間明白,自己同樣太緊張了,整個人都陷入不冷靜的情緒之中,喻文州正在試圖安撫住這份不安。
黃少天說能,那便是能。
他性子活絡,卻從不口出妄言,誇海口這檔子的事,黃少天從不會做。孫皓在西邊院子歇下,東院這邊就戒備不森嚴,高英傑又在孫皓身邊,整個臨安镖局,便無人能阻攔黃少天,哪怕一下。
這是喻文州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感受黃少天的銳氣。
行動敏捷,眼神極好,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大膽,他像一柄利劍,直斬向最正确的方向,劍出必見血,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一劍封喉,決無第二手。
黃少天飄忽不定的身影,終于和那個傳聞中江湖第一劍客、殺手重合起來。
夜雨。
臨安夜裏街上很安靜,最近有宵禁,往來的只有守城的官兵,連各種武林幫派,也是不許夜裏上街的。長街盡頭孤月銀輝,籠罩着靜谧無人的小院回廊和高檐低瓦,夏夜溫柔如貼心的情人,兩個人卻在拼命地狂奔。
微風拂面,偶有輕吟低語的蛙聲蟬叫和缭繞的飛蟲嗡鳴,剩下的便是兩個人的心跳和喘息。黃少天手上使力帶着喻文州,兩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臨安城長街上,仿佛如同奔跑在彼此的心裏。腳步聲疊着心裏擂鼓一般的驚雷聲,炸開在嗡嗡作響的耳邊,轉過頭不經意的對視,讓他們在這個奔命的江湖,仿佛擁有了全天下一般,滿足又幸福。
打暈守衛,輕功躍過城牆,臨安,被抛在身後。
腳步慢下來,喻文州不堪這麽長久的奔跑,累得氣喘籲籲。黃少天本來該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可是偏偏伸手牽着喻文州讓他岔了氣息,兩個人在荒郊野外月白風清的草木之中,相對無言地撐着膝蓋喘氣,繼而又大笑起來。
說起來,還未曾體味兩年前與今時今日的久別重逢之喜悅。
黃少天還是不記得,他依舊想不起來細節,從相逢到相知相守的點點滴滴,于他來說還是一團漆黑,但是心中那個模模糊糊朦胧的影子,總在夢裏出現抓又抓不住的東西,現在終于有了清晰的影像。
喻文州。
是他。就是他,一切契合又完滿,将幾年來無處安放的全部內心的悸動,一下子,全部塞到這個人身上,讓這個人,填充自己空缺并尋找了那麽久,那麽久的感情,讓自己再也不能忘了他。
黃少天還在目不轉睛地看着喻文州,有太多想說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心裏湧起萬千的話語,卻又全覺得不合适。
喻文州也是這樣,但是他沒有糾結,幹脆放棄了話語,直接攬住黃少天,低頭吻了下去。
題目詩:為複浮生是夢中,出自白居易《詩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