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
謝家并沒有來拿藥,喻文州在藥鋪枯坐了一下午,日沉西斜了也沒見謝家來抓藥。
謝家還哪裏有心思來抓藥?外面早就鬧翻了鍋,似是打翻了一鍋的沸水,全城都陷入了恐慌的氣氛中。原因當然只有一個,姑蘇謝家大家大戶,侍衛不缺小厮不少,還是世代習武的镖頭,家裏人都個個學武,怎麽老爺子謝嘉仁就一夜之間,被一劍斃命了?最讓人糟心的是,殺人者沒有留下絲毫線索,整個謝家陷入了從未有過的驚恐之中。
肖時欽約了喻文州晚上去今古茶樓談一下藥材的事情,謝家遲遲不來人,喻文州也沒辦法,囑咐小二關了藥鋪,喻文州一路踏着斜陽,奔今古茶樓去了。
還沒邁進茶樓的門,就瞥見了黃少天鬼鬼祟祟地躲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傻樣。
“你幹什麽?”喻文州走過去拍拍他肩膀。
“啊!”黃少天吓了一跳,猛地回頭,兩個人差點撞到頭,“我在看八卦。”
“什麽?”喻文州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果然,茶樓裏一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男子正在搭着腿講着江湖見聞,唾沫星子飛了滿天,茶杯都被他摸髒了。
“謝家的當家老爺子死了。”黃少天壓低聲音,一口熱氣噴在喻文州耳邊。
離得太近了。喻文州心裏一聲嘆息。
“想聽見聞就進來,躲在外面做什麽?”喻文州拉他進來,“正好,我在這裏等時欽過來,一起吧。”
兩個人選了個偏僻的位子坐下,視角雖然不算好,但是聽得怪清楚的,那個不修邊幅的男子一看就是江湖老油條,字裏行間倒不全是胡編亂造,七分真三分假,虛虛實實的。
“謝家的事,我告訴你們,就是他們家倒黴!”胡子大漢啪的一拍桌子,“謝家勾上了飲雪堂,你們都不知道?”
喻文州動作一滞,立馬側耳傾聽。
飲雪堂,近年來崛起的最快的一個江湖組織,至于這個飲雪堂是做什麽營生的,喻文州便是不清楚了,只知道飲雪堂近年來風頭至盛,全然要蓋過中原武林那些傳統的百年門派了。江湖的事情,喻文州一向不甚關心,他甚至不能理解這些人每日打打殺殺的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黃少天一邊擺弄茶杯,一邊繼續仔細聽胡子大漢講。
“飲雪堂是什麽好玩意?裏通外國的混蛋幫派,勾搭上了南疆的什麽什麽王,拼死了命地在中原擴張,謝家就是他們在姑蘇的眼線,這回是有人看不過要死磕飲雪堂了,先拿謝嘉仁開刀呢。”胡子大漢像喝酒似的幹了一壺茶,小二連忙過來給續上,他可還沒聽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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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仁也算是個高手吧,被咔嚓,一劍給弄死了,江湖上,誰有這個能耐?你們去翻翻高手的名冊,誰能這麽不透風聲,直接給端了?”
“我看也就只有夜雨能了。”胡子大漢放下翹着的腿,壓低聲音說。
夜雨。
黃少天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他忙着想笑,但是周圍聽故事的人可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夜雨是近些年來藍溪閣第一殺手,一劍一步一殺,從不出第二劍,沒有他殺不了的人,也沒有他不敢殺的人,至今還從未失手過。殺手界總不會真有個花名冊排個三六九等,殺手都講究殺人于無形,最好誰也不知道自己才好。但是夜雨實在是太有名氣了,他從不怕暴露自己,絕對的自信,自信到狂妄的地步。
不過夜雨與那些用錢買得動的殺手都不一樣,這也許也是他如此名震江湖的原因。他殺人全憑意氣,若真是武林毒瘤,殺之後快,一文錢也不要。
“手法像不像!”胡子大漢繼續講,“一劍了結,連謝家的一只雞都不曾驚動!”
關一只雞什麽事啊,謝家沒有養雞。黃少天腹诽。
胡子大漢喝了兩壺茶,抹了抹嘴巴起身就要走了,衆人留他多說一會兒,他踩着凳子表示沒空了,江湖人都忙着呢。
切。衆人不屑,也就講個故事的能耐吧,還江湖人呢。
肖時欽如約趕來,與喻文州讨論了一下藥材的事情,肖家也是不次于謝家的姑蘇大戶,謝家掌握着全姑蘇的錢莊和镖運,而肖家則是藥材大戶。
兩個人一說起來話題全是各種的藥名,黃少天坐得不耐煩,和兩人打了招呼就起身出門去透氣。晚春初夏,姑蘇的傍晚天氣涼爽,很适合散步,黃少天估摸着兩個人說話的時間,出來一路拐至東天巷。
魏琛果然倚在牆角等他。
“魏老大好久不見!”黃少天從小就和魏琛親近,見了魏琛更是恨不能黏在他身上,只恨魏琛今天這個打扮太粗犷,一身髒兮兮的。
“小鬼頭,幹的不錯。”魏琛卻全然沒了剛剛講故事時候的眉飛色舞,反倒是臉色有點陰沉的樣子,誇獎了一下黃少天的任務完成得好,就不再說話。
“魏老大,怎的了?”黃少天最會察言觀色,“出了什麽問題?”
“須得盡快上少林。”魏琛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飲雪堂行動太快了,謝嘉仁已成了棄子,不出兩日,謝家二少爺謝明瑞就要造反,明目張膽的歸入飲雪堂,大少爺那點小膽子,能活命就不錯了,不用指望。謝家被棄了。”
“這麽嚴重?”黃少天蹙眉。
“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情就好。”魏琛咬了咬牙,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昨兒去和幾個飲雪堂的打了一場,這幫崽子真不賴。”
“魏老大,你沒事吧?”黃少天顧不得髒,伸手握住魏琛經脈。
“屁事沒有,滾吧你。”魏琛甩開黃少天的手,“對了,剛剛是和誰坐一起?那個小生我怎的看着面善?”
“怎麽會?許是他長得太大衆了吧。”黃少天偏頭想想。喻文州确實是标準的書生氣,但是還是極俊秀的,非是尋常的書生可比,他可沒一點酸腐氣息,是個頂聰明的人。
“滾吧你,六月上少林把正事給辦了是正經。這邊我們盡力而為,實在不行就魚死網破,老夫混了一輩子江湖了,這輩子只信邪不勝正,”魏琛拍了黃少天一把,嘴上說着沒事,眼中卻無限的感慨。
“魏老大——”
“讓你滾聽見沒有!”魏琛一巴掌把黃少天推開。
“我從少林回去便來看你!”黃少天回頭笑眯眯的,“等我給你找個徒媳婦抱孫子!”
魏琛哈哈笑了兩聲,點點頭。
肖時欽談了事情便走了,黃少天拖拖拉拉的回到茶樓,只剩下喻文州一個人坐在偏僻的角落,手上沾着茶水在桌上一遍遍的寫字。
“夜雨——夜雨什麽?”黃少天從背後探過腦袋,束好的長發一下子甩在喻文州脖子上,搔得癢癢的。
“江湖夜雨十年燈。”喻文州擡眼笑。
“你在想那個殺手的事情?”黃少天甩了甩頭發,抱着胳膊問。
“是。”喻文州點點頭,倒是很坦蕩,“這麽淩厲的殺手,聽起來挺吓人的。我不是江湖人,想想還是覺得很可怕。”
“別想這個了,想想晚上吃什麽吧!”黃少天歡樂地提議。
“你想吃什麽?”喻文州起身,兩個人一路并肩,在暮色四沉的夜景中踏着晚霜回家,一路上黃少天提議吃這個吃那個,一張嘴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喻文州偶爾歪着頭看他,也不嫌煩,就安靜地聽着。
黃少天實在不是一般的話多,肖時欽今天還問他跟黃少天這些天都湊在一塊煩不煩。怎麽會煩呢?喻文州眼裏掠過一片暖色的溫柔,我愛聽。
轉眼進入了四月底,黃少天惦記着喻文州一直想要的西江花用來入藥,兩個人商量着,啓程去了天目山。
天目山位于臨安北,與姑蘇相去不遠,因東西兩峰各有一眼泉水終年不竭而得名天目。天目山的初夏綠得青翠,山間顯翠藏紅,幾點野花暗藏轉角,一路踏青而來,大有雲破月來的驚喜之感。
一路爬上山,微微感到些許潮濕,黃少天一擡袖子,發現濕了半邊,想來是昨夜微雨,帶着空氣中氤氲着點霧氣蒙蒙,他又喜歡攀枝折花,一路上不停歇,鬧得一身是昨夜雨水。
爬山爬得累了,兩個人坐在七裏亭的小亭子裏乘涼,喻文州擡袖子擦了擦汗,覺得整個人累得快要不能走了,他畢竟不會武功,比不得黃少天健步如飛,此刻正在試圖跳起來夠樹上的果子。
“當心點,別跳那麽高。”喻文州折了一枝白玉蘭,拿花枝戳了戳黃少天,“正好,合着你的名字,少天,你要飛到天上去?”
“我會輕功啊!”黃少天撇撇嘴,張口把手裏本來拿着的桃花咬在嘴邊,借力亭子的欄杆上,飛身騰空而起。
喻文州坐在亭子裏看着他笑,不過是摘幾個果子而已,又顯擺上了。
果子半青不熟,根本不能吃,黃少天咬了兩口,又都吐了,酸得他牙痛。
“我輕功可好了,所以能飛天上去。”黃少天笑嘻嘻的抛着果子玩,“那你呢,你為什麽要叫文州?”
“我師父起的。”喻文州歪頭想想,倒還是真寄托了師父的願望,“‘文起四海,以禦九州’這個意思。”
※題目詩:江湖夜雨十年燈,出自黃庭堅《寄黃幾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