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多情劍客無情劍
晨光熹微,天際泛白,黃少天好整以暇地走在去往西街的路上。茶館尚未開門,整個西街都還在沉睡,春日裏露水正濃,濕了一片的青草茵茵,在薄日隐隐的微光下争先恐後地反射着光芒,快臨近的茶館的不遠處的橋邊斜裏生着幾朵野花,旁邊大刺刺地蹲着一個乞讨的中年人。
這類乞讨者姑蘇城內遍地都是,他們潦倒,穿着破破爛爛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粗布衣裳,東倒西歪地倒在路邊,身前放着豁開個缺口的碗,等着過路人扔幾文錢。黃少天走過去,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乞讨者,思來想去,那腳尖踢了踢那個壞了半邊的碗,扔了一錠銀子。
西街整條街都空蕩蕩的,黃少天俯下身,輕聲說:“拿去吧。”
乞讨者睜開半睡不醒的眼睛,上下打量一下黃少天,伸手摸了摸銀子,什麽都沒說,翻了個白眼,又再度睡了過去。
葉修手下的人,都跟葉修一個死德性,拽的二五八萬的!黃少天心裏罵了一句,走出幾步,又返回來,吧唧,把那只豁口的碗給踢翻了,這才出了氣,揚眉挺胸地走了。
脾氣跟牛似的!何安腹诽道,葉修的師弟怎麽脾氣這麽差!我的碗!還得再去撿一個……
黃少天折騰了一番,實在是困倦極了,他一路沿着西街走到盡頭,繞過南華巷,拐進了喻文州的小院。
天光大亮,院子裏靜悄悄的,每日該拿出來曬的藥材還未曾搬出屋來,想來是喻文州還未起床。黃少天蹑手蹑腳地進屋,卻沒進自己的卧室,而是跑過去推開喻文州房門,露出一絲縫隙,探過頭去看他是睡着還是醒着。
喻文州的背影筆挺,正撐着桌案低頭翻書,頭發散開披下來,看不大清表情,他低頭翻幾頁醫書,便要擡頭看看窗外,目光流連一會兒便再低下頭去。
桌上的燭臺熄了,留下燃燒過的痕跡,想來是一夜未睡?黃少天手指不自覺地抓緊門框,腦子裏似有萬千個猜想,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不知從何開口。
“看什麽呢?”他尚自躊躇,喻文州卻已經回過頭來,一雙眼顯然是一夜未睡的寫着疲倦,神情卻笑盈盈的,不見困頓。
“沒看什麽。”黃少天回過神,大大方方走進來,“你這是剛起來,還是一夜未睡下?”
喻文州低下頭把醫書合上,手指點點燭臺的痕跡,“你說呢?”
那想必真是一夜未眠了。黃少天想問是在等我?卻又覺得羞于啓齒,喻文州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這樣問,總歸是不大好。
“你跑去哪裏了?”喻文州輕聲問,“大病初愈,也不能這樣折騰——”
他身上并未有流連花叢的脂粉香,一點也沒有。喻文州心下稍安,卻在下一刻猛然嗅到了的血的氣息。他是醫者,對血氣的敏感程度不亞于一個江湖中人,血氣不明顯,但是卻難以忽視的從黃少天的身上傳來,讓喻文州心裏一抖,連問話都滞澀起來。
Advertisement
“沒幹什麽。”黃少天困倦得要死,潛伏在謝家等待所消耗的精氣神,遠遠比一劍劃過所需要的更多,伺機而動遠比長劍出鞘更考驗一個殺手的注意力。黃少天累極了,坐在喻文州的床鋪上,一面說着話,一面躺了下去。心上還想着,喻文州是有喜歡的人了,我若睡了他的床鋪,他喜歡的人會不會惱怒?而這個念頭還未來得及多慮,黃少天兩眼一閉,睡死了過去。
黃少天本是一個不安全感極重的人,他戒備心極強,無論困倦到什麽程度,仍能保持着野獸般的敏銳感,可是這一切在喻文州身邊都化為熟睡時快樂的小呼嚕,極有韻律地響起在屋內。
也許是喻文州救過他,這個醫者幹淨而寬闊的胸懷讓他覺得滿足而安全,也許是因為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從前,他毫無理由的依賴着喻文州,毫無芥蒂的躺下,然後以讓人吃驚的速度入睡。夢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沒有他常常夢到的劍雨刀光,血流滿地。
喻文州還沒回過神,黃少天卻連呼嚕都打了起來。
太陽高挂,滿室的春色。喻文州給黃少天脫了鞋襪,又蓋上被子,坐在一旁看他,他一雙桃花眼,睜着的時候似笑非笑,一點不符合江湖人在喻文州心中的形象,在喻文州看來,行走江湖的人便該是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兇神惡煞的話就更像了,最好還要背着大砍刀,桌子一拍,喊起來大地抖三抖的那種,然而黃少天卻截然不同,他身體一點不算強壯,甚至身子比別人都要軟些,長得更是和兇狠聯不上一點關系,笑起來的時候更像是翩翩濁世佳公子,清秀而俊逸。
唯一像是江湖人的地方,大概就是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刀傷劍傷還有不知名的兵器帶來的傷痕,在黃少天過于白皙的皮膚上,留下抹不去的印記。
這身體上,有兩處傷是喻文州親手治好的,兩年前的左上臂的刀傷,上個月背後的劍傷,連痕跡形狀,喻文州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記性好得太過分了,過分的甚至記得清幾年前的點點滴滴,而黃少天就忘性很大了,他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一夜未眠,頭痛欲裂,床不算小,喻文州思來想去,最後側身躺下,面對着黃少天,幫他掖好了被子,緩緩入睡。
春日太陽高照,灑下溫暖的陽光,鳥雀躍上枝頭歌唱,一切安寧又生動,滿室均勻的呼吸聲,一起做着遙不可及的夢。
兩個人都是一夜未眠,直至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黃少天醒過來時正好對上喻文州惺忪的睡顏,喻文州也是剛醒,拿手擋着日光,一臉的不耐煩。
要知道喻文州這個人無論何時都是笑眯眯的,很少見到他有除此之外的表情,孤高而清冷的時候像是神仙下界,溫柔而禮貌的時候又像是夫子講書,總之好似不會生氣一樣。黃少天看着他皺着眉伸着懶腰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得窺天道,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他手拂過喻文州的眉,飛快地又放下手,只圖個好玩,“喻文州,你也會皺眉呀。”
喻文州被吓了一跳,轉過臉來笑得溫柔,“怎麽不會。”
“起床吧。”黃少天掀開被子坐起來,“餓了。”
“好。”喻文州也起身。
早飯和午飯湊成了一頓,喻文州打起精神做了頓好的,黃少天則在洗了個痛快淋漓的澡之後食欲大開,吃到打嗝。
“我去藥鋪打點,謝家約了下午拿藥,小二恐怕暈乎乎的不知道哪個是,我得過去。”喻文州收拾了碗筷,對黃少天說。
“謝家?”黃少天皺眉。
“西街太華巷的謝家,他家二公子這幾日風寒,又不肯讓我看,只描述了病情,叫我開方子,我昨兒寫了半日,不得要領,開了個保守的新方子,得親自去抓藥。”喻文州倒不怕麻煩,一點點講給黃少天聽。
“我也去。”黃少天站起來,“我幫你抓藥嘛。”
“不用,你去休息吧。”喻文州披上外衫,低聲道,“不過若是晚上要出去,提前跟我說一聲——”
“我就算出去又不會不回來。”黃少天背着手笑彎了腰,“你擔心個什麽?我這麽大個人了,總不能憑空消失吧?難不成要白日飛升了麽?”
喻文州卻沒笑。
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喻文州心想,這件事上,黃少天一點信譽都沒有,他那日就是出了門,便沒再回來,直到兩年之後的晚冬風雪交加的深夜,叩響窗子,開口只講了一句話,便傾身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喻文州一想到這些,便覺得如墜深淵,霎時間手腳冰涼。
“你怎麽了?”黃少天覺得喻文州似乎是一剎那就凍住了似的愣住原地,出聲發問。
“沒。”喻文州慌亂的抓起衣衫,邁出門去,直到走在街上,還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陽光分外刺眼,晃得人眼睛痛,帶來溫暖甚至于灼熱的觸感,他卻還是冷的如堕冰窟,後背的衣衫都黏在了身上。
自作多情是人世間最無可奈何的一種情感。喻文州踟蹰了兩步,又加快了步伐。他不是扭捏的人,愛也好恨也好,雖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是他喻文州赤子之心,坦坦蕩蕩如日月昭昭,從不屑于強求。
就在喻文州冷下心來反思這段情感的時候,黃少天此刻正在院子裏和葉修上演着全武行。
“不行,你得幫我。”黃少天一臉的憤怒。
“不行,不幫。”葉修搖頭拒絕。
“你是不是我師兄!”黃少天怒。
“你可以當我不是。”葉修從善如流地點頭。
“不行,你就是我師兄,你必須得幫我!”黃少天的憤怒立馬實體化,給了葉修一拳。
葉修側身避過,一臉的“看我這不争氣的師弟”的模樣,“你自己查去,我不去,這什麽小家子氣的事情,我是喻文州肚子裏的蛔蟲嗎?我怎麽查他喜歡誰?”
“你不是什麽都行嗎?”黃少天氣結,“我有事情要做!就在他身邊我怎麽查?!”
“我不是什麽都行,我不會生孩子。”葉修辯解。
“我昨天幫你殺了謝嘉仁,按理說你得答應我件事,就這件吧。”
“我不是那日在茶館就說了這次沒報酬嗎?”葉修一臉的無語,表示不認同。
“你還有臉說?你那日還給我上隔夜茶——”黃少天徹底炸了。
題目詩:多情劍客無情劍,出自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