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霜長劍一杯酒
喻文州的藥鋪開在西街的盡頭,遠離鬧市。春日裏潮濕,青苔長得張狂,一路覆着石板和兩側的牆壁,繪出天然的壁畫來,沿着青石板一路走過去,經過幾家刺繡鋪和酒家,會看到小小的一個招牌,店甚至沒有名字,只是簡單地寫着藥鋪二字。
黃少天雖然曾在喻文州家裏躺了一個月,卻一直躲躲藏藏,始終不曾出過門,這回一路摸過來,還真是費了不少功夫。
“老板,看病。”黃少天撩起簾子進去,大刺刺地喊了一句。
藥鋪安靜極了,他這一嗓子喊過去,顯得頗為突兀。小二手裏拿着撲蠅子的拂塵,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搖搖晃晃地從案臺上爬起來,睡的眼角糊了一片,半張着嘴看着黃少天。
小店屋頂稍微矮了些,唯一窗明幾淨的地方便是擺着藥材的地方,撲鼻而來一陣獨特的藥香,黃少天目瞪口呆地看着還沒有被喻文州解雇掉的此時在打盹的小二,覺得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
“來了。”清亮的聲音從鋪子後面傳來,不一會兒,喻文州撩起簾子,從鋪子後面走出來,他穿了一身的白衣,手上捧着一捧新摘下的連翹走過來,應該是剛剛去摘草藥了,整個人薄唇微抿,長身挺立,帶着一身早春的孤涼。
“你來了。”喻文州一看是他,連笑容都深了些。黃少天看的出,連嘴角彎起的弧度都不一樣了,眼睛也斜逸出一絲淺笑,整個人都活了過來的樣子。
“我來看病的。”黃少天湊過來,拄着桌案,一臉促狹的笑,“餓得難過,想吃東西。”
“我早上叫了你好多遍,你不理我,還把被子踹到地上,我還幫你掖了被子。”喻文州低頭把草藥放下,翻了兩下,挑出裏面的雜草來,“你看,這怪我嗎?”
“不怪。”黃少天汗了一下,完全沒感覺到啊!“那我現在餓了,有飯吃嗎?”
“都快中午了,你再忍忍吧,”喻文州低頭把草藥整到一邊,擦了擦手,“你得跟我去趟東街的集市,不然沒得吃。”
黃少天先是小小郁悶了一下,以為要忍到什麽時候去,又瞬間興奮起來,原來是要一起去買菜,這個好啊,想吃什麽買什麽,點什麽做什麽。
“那走吧。”黃少天本來欲走,卻又回過手拿起一把連翹的葉子,笑嘻嘻地看了看昏昏欲睡的小二,湊到喻文州耳邊低語:“小二怎麽這麽能睡,我去吓吓他。”
“別鬧。”喻文州還沒來得及伸手阻攔,黃少天已經悄無聲息地湊了過去。
學武之人手腳輕得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黃少天湊過去把連翹葉子糊在小二臉上,轉身就跑了,身形快如鬼魅,眨眼就消失在雕花的桐木門口。小二一驚一乍地跳起來吓了個半死,四處看是誰下手這麽狠,鼻子都要被糊歪了,肇事者黃少天早就連影都沒了,連衣角都未曾見到。小二一睜眼就看到老板正隔得好遠,嚴肅地看着自己,手上慢條斯理地擺弄着藥方子,絲毫不像是剛剛偷襲過自己的樣子。小二把連翹葉子從臉上揪下來,覺得自己應該是見鬼了。
東街集市熱鬧而喧嘩,街上商鋪林立,叫賣聲傳出好遠來。喻文州輕車熟路,還沒等黃少天新鮮勁過去,就把東西都買好了,等到黃少天準備挑挑揀揀的時候,喻文州已經付了銀子準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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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怎麽就……”黃少天手上抓着人家魚鋪子一條黑魚,捏着滑溜溜的魚鰓,沖喻文州喊,“我想吃這個啊!!!”
“不行,魚太腥了,又是發物,你傷口剛好吃不得。”喻文州一本正經地說。
“啊……”黃少天戀戀不舍地看着手裏的黑魚,很是傷感,手上沒輕沒重的就用上了力。
“少天,你別這麽拿着魚,你捏得狠了——”喻文州走過來,還沒說完,黑魚被捏得痛了,一個打挺仗着身子滑溜就從黃少天手裏逃了出去,一個俯沖紮猛子重回巨大的魚盆裏,濺起好大的水花,還帶着魚腥味的水把黃少天淋了個從頭到腳。
黃少天愣在原地,一身深藍色的衣衫濕得徹底,春日衣衫又薄,貼在身上,勾勒出學武之人強壯而精瘦又蘊含着無限爆發力的身形。
抹了把水花,黃少天甩了甩頭發,感慨到:“還挺有個性,老板,給我裝起來,我買了。”口氣俨然街頭一霸。
老板巴不得黃少天趕緊走,一個大活人濕淋淋站在鋪子門口——多影響生意!
黃少天如願以償拎了魚,和喻文州回了家。他倒是聽話,不準備吃,而是給養了起來。昨日下雨将院子裏一個不淺的坑灌得全是水,黃少天就動手又給挖得深了些,将那條黑魚扔了進去,準備風雅一把,養魚觀花,詩人都這麽做。
喻文州一邊看一邊笑,黃少天多大個人了,還是跟小孩子似的,這會兒正蹲着和魚對視,比誰不眨眼的時間長,這不是……喻文州偷笑,魚哪裏有眼睑可以合上啊!
黃少天忙着鬥魚,喻文州進屋去做飯。春日吃筍,又鮮,又脆,下鍋後溢出滿室的鮮香,立馬覆蓋了全部的味覺感知,這種來自竹林深處的美味是黃少天的最愛,春筍炒臘肉,春筍香菇煲雞湯,再配上荠菜拌的涼菜,雖不豐盛,但是卻勝在鮮香溫馨。黃少天吃的肚子都圓了,一邊摸着肚子一邊埋怨等下輕功都不會了,吃太飽,啪嗒,會掉下來的。
“多吃點沒關系。”喻文州低頭收拾碗筷,“你不是最喜歡春筍嗎?”
“你怎麽知道我最喜歡吃春筍?”本是随口一說,黃少天卻敏銳地察覺到哪裏不對,他站起來猛地抓住喻文州的手腕,目光如炬,“我可從來沒說過。”
喻文州手上動作一滞,表情卻是不慌張,雲淡風輕的回了一句:“猜的。”說完這兩個字,就轉身進了裏閣。
“你騙我!”黃少天追過去,扯住喻文州的胳膊不放,“休想騙我,你救了我,我在這裏住了一個月,吃這個吃那個,卻從沒嚷嚷着吃春筍——”
“那時雪都沒化,哪裏來的春筍?”喻文州側過頭看着黃少天輕笑。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既然沒說過,你怎麽知道的?”黃少天還是揪着不放。
喻文州想了想,看着黃少天,開口到:“大概是我會讀心吧,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歡吃這個。”
“真有這個能力?”黃少天皺眉,一臉的不相信。
“當然沒有,你傻嗎?”喻文州敲了敲黃少天的腦袋,“唉。”
入夜微寒,喻文州披着衣服,掌着燈坐在窗下翻醫書。黃少天不知道去了哪裏,小院裏一片漆黑,無星無月的夜晚帶了幾分的陰森森的感覺,喻文州幾度望向窗外,卻始終不見黃少天的人影。
而此時,姑蘇城內,東街一戶大院的門安靜地關着。
夜風拂面,有些寒涼。黃少天眯了眯眼睛,覺得自己出來時穿得少了,不知道喻文州會不會不睡等他,會不會也穿得少了?
冰雨的劍刃閃着幽藍色的寒光,在一片不見五指的夜色中仿佛一盞催命燈。
起身躍過圍牆,黑色的夜行衣掀不起一絲風聲,一切安靜如常的謝家大院,和平常看不出幾許不同,門口掌着燈,微光搖晃,值夜的小厮靠着門口打盹,今夜裏賭錢賭得狠了,困得睜不開眼。
劍尖劃開一道寒芒,卻又收斂了回去,黃少天執手回劍,并沒有刺下去,而是精準地點了小厮的穴道,再回手一個手刀砍在脖頸處,小厮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就輕飄飄地倒了下來,和睡着并無分別。
黃少天從未猶疑過,名震江湖的第一劍客從不拖沓,他并不是個不果決的人,只是他在出手的那一刻,想起了喻文州的那句話。
“醫者仁心。少天,我是個醫者,天下的傷病者于我來說,都一樣。你若出手傷了人,我定然會出手相救。”
無關緊要,那就留一命吧。黃少天短暫嘆息過後,再次飛身潛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最擅長的是等待。
等待總是讓人焦躁而疲憊,但是黃少天卻不這麽認為,他覺得等待是最美好的事情,他在這期間謀劃出千萬想法,用全部的注意力和驚人的把握機會的能力,達成一擊必殺。
謝家的雕花窗子比喻文州的那扇精致多了,屏風斜了個角度,隐隐映着人影,一切安靜而平和,天光未啓,春日早晨薄霧隐隐,這是一天之中人最松懈的時候,謝嘉仁熟睡之中翻了個身,卻還未來得及再次入眠,一把閃着幽藍色暗光的劍刃劃過,結束了他全部的美夢。
無聲無息,他甚至來不及呼叫。
一劍,一步,一殺。
黃少天什麽都沒有留下,趁着清晨還沒散去的晨霧,一路踏着露水,轉身離去。
※題目詩:長劍一杯酒,出自李白《贈崔侍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