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斜分細雨又迎春
今古茶館——永遠是姑蘇最熱鬧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說着南北交彙的方言,在這裏談論着一切可以談論的見聞,胡編亂造也好,真知灼見也好,只要能講,就有人捧着茶杯聽。店小二肩膀上搭着毛巾,忙裏忙外給各位客官端茶倒水擦桌擦椅的,禮貌熱情的好不忙乎,生怕惹了哪位客官不高興,誰知道這些其貌不揚看起來平凡的人堆裏面,有沒有哪個武功高強身懷絕技的江湖大俠之類的人存在,都怠慢不得啊。
茶館的二樓有雅座,但是數量較少,平日裏大多難有空位。不過姑蘇城頭一份的肖家大公子要是點名要留個座,通常沒有也會有的。肖時欽帶喻文州避開人群,一路上到二樓的雅座。
“來了?”裏面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尾音上揚,帶着淡淡的化音,調子卷起來,像四月裏漫天飄的柳絮,即使淡淡的,卻也聽得出這聲音主人滿溢出的活力。
喻文州腳步一滞,還沒來得及想更多,雅座的雕花木門從內裏被拉開,黃少天從裏面探出頭看,恰好與喻文州四目相對。
他比一個月前,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這是掠過喻文州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清晰而簡單。黃少天咧嘴笑了笑,“好久不見,喻大夫,看,有緣吧,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
也沒有很久,一個月而已。喻文州心想。
“進來坐下說啊。肖公子,麻煩你了。”黃少天尾音上揚,推開門,請兩個人進來。
今古茶館的樓上樓下兩重天,樓下說着江湖見聞鬧哄哄,樓上自成一個世界,清茶一盞,軒窗半掩,滿室的幽靜暖香,說不出的高雅清閑。
“你們認識?”肖時欽落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自然認識。”黃少天低下頭喝茶,拿眼睛瞟喻文州的表情,可惜喻文州毫無反應,只自顧自地看着窗外,沒有多看他一眼。黃少天故意放下茶杯的時候用了點力,試圖用聲響引起喻文州的注意,可惜喻文州一心一意的樣子專注認真,就是不回過頭來看他。
“那你們既然認識,我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文州是我多年好友,黃少俠的師傅與我父親又交好,黃少俠,你說便是。”黃少天說認識,喻文州卻沒什麽反應,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肖時欽尴尬地的咳了一聲,這才開始引入正題。
“我怕喻大夫不幫我。”黃少天站起來,走到喻文州跟前,彎下腰與他對視,腰間的玉佩一晃一晃的。喻文州擡頭,只見黃少天笑的桃花眼都彎了起來,顧盼神飛的樣子,正等着他回應。
“你說是什麽事,我才好幫忙。”喻文州放下茶盞,再次側過臉,“而且在下不才,醫術略有不濟,怕是幫不了什麽忙,姑蘇城又大,名醫很多,我可以幫你介紹介紹。”
黃少天不為所動,喻文州轉過臉,他就跟着把身子也轉過去,直到喻文州避無可避,臉都漲紅了,黃少天這才撲哧一笑,“你這是躲的哪門子?”
喻文州輕咳了一聲,拿袖子遮一下。黃少天還不依不饒地看着他,看的他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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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敗給你了。喻文州坐正,“你說吧,我答應便是。”
“就知道你要答應。”黃少天站直身體,“喻文州,我還欠着你人情,這我知道,這回你還得幫我一把,這事成了,我好好報答你。”
你豈止欠着我人情。喻文州輕輕嘆了口氣,“你說就是,我都答應。”
“真的?”黃少天驚喜了一下,“我想讓你陪我上一趟嵩山,我要去取一味藥,還需要你幫我辨識一下,你別推阻。我回了師門,我師父看了我的傷,說你是天底下難找的好郎中,你定然知道。”
“什麽藥?”喻文州皺眉。
“長風草。”黃少天有點困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總之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幹什麽的,我不知醫術,也不懂這個,總之就是這味藥。傳說生于嵩山之巅,一群老和尚的地盤,被看的死死的。我怕他們詐我,最後白費一身的力氣。”
喻文州左手輕輕叩了叩茶杯,似在思忖,他慢慢擡頭,“少天,那我也有個要求。”
“什麽?”黃少天想了一下,了然的說,“哦,你說你要去天目山取一味什麽花?肖時欽告訴我了,不過是登頂摘個花罷了,你不會功夫上不去,我可以幫你。”
“不是這個。”喻文州說,“長風草不是什麽好物,我只幫你辨識,你不能因為這個草,出手傷人。”
黃少天一怔,沒想到喻文州的要求竟然是這個。
“我不會傷無辜人性命。”黃少天低頭看了一眼腰間佩劍,“但是江湖之大,劍不見血,這不可能。”
“醫者仁心。”喻文州伸出手握住黃少天的脈,細細感受,過了一會兒又松開,“還是落下了點病根,我回去再給你配兩服藥。少天,我是個醫者,天下的傷病者于我來說,都一樣。你若出手傷了人,我定然會出手相救。”
喻文州不會武功,沒有內力,在黃少天這等武功修為極高的人眼裏,命如草芥,可是他仰着頭對黃少天說出“醫者仁心”那四個字的時候,卻也是壓迫着黃少天不得不退一步。
“全依你。”黃少天笑嘻嘻地轉過頭,避開喻文州灼熱的視線。
“這藥我倒是聽文州說起來過,長風草生于五月,六月即沒,過段時間再啓程,卻是正好。”兩個人談個事情搞得劍拔弩張的,肖時欽忙站起來打圓場,“黃少俠,不知道這段時間住在哪裏?府上尚有寬餘,不如來府上住些日子?”
黃少天靠着屏風,還是只顧着看喻文州,一聽肖時欽這麽一說,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去他家裏住,又方便。”
看來還真是認識?肖時欽覺得無比納悶,他認識喻文州這麽久,怎麽就不知道黃少天和他認識呢?
喻文州點點頭,算是默認。肖時欽拿折扇敲了敲手心,算了,這兩位既然不肯說是如何認識的,我又何必多問?他找來喻文州介紹給黃少天,就是幫襯着喻文州找個高手,幫他去天目山采西江花入藥而已。
小院還是如黃少天一個月前走時一樣,收拾得幹幹淨淨。由于進入了春天,院子的角落裏鋪了幹淨的布,曬着藥材,一地的紫蘇葉和赤芍,曬幹了堆在一起。黃少天認得不多,一片掃過去,除了那兩種,也就只認識牆角的那一堆了,大把大把的蠟梅花瓣在陽光的照射下褪去水分,不複枝頭上的嬌嫩香豔,變成一碰就碎的幹花。
“這花還能入藥?”黃少天俯身蹲下,撿起一片幹的蠟梅花瓣,拿起來嗅了嗅,看喻文州沒什麽反應,還嘗了一下。
“呸,沒味道啊。”黃少天沖喻文州喊,“你還沒告訴我,這花是什麽藥材呢?”
“什麽藥材也不是。”喻文州進屋沏茶,遞給黃少天一杯茶水,示意他漱口,“我只是曬一曬而已,你想太多了。”
“變化不大的樣子。”黃少天探頭進來,屋子還是和他走之前一樣,他拐進當初他養傷躺着的卧室,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摸一把,居然不潮濕,看來定期曬過了。他走時把這裏的東西通通塞進包袱裏交給喻文州,現在這些東西卻又原封不動地擺在原來的位置,連蚊帳上挂着的香囊都是同一個,散發着怡人的味道。
“少天,你過來。”喻文州在外面喊,黃少天從卧室裏又走出來,只見他正坐在那裏提筆寫方子,“我再幫你診一下脈。”
黃少天坐過來,伸出手腕。喻文州的手纖而長,右手手指帶着薄薄的一層繭,不似黃少天這種練劍練出來的老繭,他手上的繭生的均勻而輕薄,像是附在手指上,摩挲在黃少天的脈上,帶來奇特的觸感。
有點冷冰冰的,卻又帶來屬于觸摸後留下的而獨一無二的熱度。
就像喻文州這個人。黃少天覺得自己看不懂他。他一向自诩有識人之明,卻不懂喻文州為何是這樣的人,這樣的表現和反應,救命恩人,一不圖財,二不圖回報,平日裏冷冷淡淡,卻又關心的恰到好處。他其實有千百個大夫可以找,可是黃少天自問也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要趕來姑蘇找喻文州,要他陪着一起去。
真的是萍水相逢?黃少天擡頭撐着手,看喻文州提筆寫方子。字跡清秀工整,淡墨劃過方劑紙,勾勒一個又一個的字。
“我開好了方子,這段時間吃着,說不定會好不少。”喻文州低頭吹幹墨跡,“上次受了寒氣攻體,我不知道你們學武之人是怎麽調養的,但是總還是落下了病根。”
受傷再到痊愈,總不可能什麽都不留下,黃少天身上刀傷劍傷無數,內傷次數更是多的查不過來,不落病根才奇怪。喻文州斂了目光,起身去抓藥。
上上次是左手的經脈,這次是胸腹的內傷,喻文州念叨着,調好藥稱上的小秤砣位置,開始一點點仔細地抓藥,分成一個個小的紙包包好,依次放在桌上。
院子裏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定是黃少天又去捏蠟梅的幹花瓣了。喻文州搖搖頭,覺得恍若隔世。
兩年前也好,一個月前也好,兜兜轉轉,命裏有時終須有吧。
※題目詩:斜分細雨又迎春,出自餘廷林《遣懷十首》
這首詩的後兩句是:缥缈雲煙開畫卷,眼前人是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