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問梅花何處落
姑蘇,早春。
天氣涼寒,尤其是早晚,更是冷得人發抖。
喻文州拿着一沓子今日要開的藥方子進來,帶進來一屋子的涼氣,惹的黃少天直皺眉。
“你既怕冷,就該進去坐着。”喻文州反手關上門,“被發現了就糟了。”
“你也知道被發現了就糟了,那你還收留我做什麽。”黃少天縮着脖子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喝茶,沖喻文州嚷嚷。
“不是我留你,是你不走。”喻文州抿嘴笑,月白的長衫沾了清早的霜氣,走過黃少天身邊時帶來更深刻的涼意。
黃少天自知理虧,不做聲地沖喻文州筆挺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早上吃什麽?”喻文州轉身就進了裏閣,黃少天忙站起來喊着問。
“你想吃什麽?”喻文州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什麽都行,我不挑的。”黃少天說。
喻文州笑,不挑才怪,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還這個不行那個不對,好好的菜品招你惹你了?現在又自認不挑不揀,說來誰信?
黃少天住在這裏已經月餘。喻文州回想了一下,覺得像住了幾年那麽長。實在是他這人太愛講話,又喜歡啰嗦別人的事情,讓日子一下子像是放大了幾倍一樣得熱鬧,熱鬧的讓喻文洲感覺很不習慣。
傷好的差不多,也就該走了。喻文州低頭想,不過這人也真有趣的緊,黃少天那日整個人像是從修羅場裏走出來一樣,跌跌撞撞敲了喻文州的窗,慘白色月光下,他昂着頭,竟然說的第一句不是救我,而是,這位公子,你頭發散了。
喻文州問他叫什麽名字,他答了,喻文州問他如何傷的,他卻一字不肯說。
“萍水相逢,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都是江湖孤帆一葉,何必深交?”黃少天頭歪着,嘴角還沾了一絲血跡,很是張狂的樣子。
對,何必深交。喻文州低頭将煮好的藥粥從爐子上端下來,心想,再過一陣子,不,也許估摸着用不了幾天,他也就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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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少天吃飯的時候也必然要說話,叽叽咕咕的,沒個消停。
“你今日怎麽從藥鋪回來的這麽早?”黃少天低頭喝粥,嘴裏也不停的說話,“怎麽今天小二沒晚來?那可真不容易,他日日都要遲來,你還日日許他遲來,真是奇怪,換了我,早讓他回去,再也不用來了。”
“小二不過是懶了些,平日裏還是很中用的。”喻文州給他添了一碗粥,“再多喝些。”
粥煮得濃稠,米粒顆顆細碎軟糯,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冒着絲絲熱氣,黃少天接了,拿起勺子喝了個痛快。
“你要走了?”喻文州狀似不經意地問。
“嗯?”黃少天擡頭,看向喻文州。他正低着頭夾着花生米,手指白皙,骨節微微突出,想是平日裏抓藥抓的多的緣故。
花生米小而脆,是黃少天的最愛,可是喻文州夾了兩三次,卻還是沒夾到,他嘆了口氣,收回筷子放棄了花生米,也低下頭喝粥。
“快走了。”黃少天夾一粒花生米落在喻文州的碗裏,“謝謝你這麽多日照顧,來日再來報答你。不過,估計你怕是不希望我來報答你,我這麽躲躲藏藏的,怕見官兵怕見生人,肯定是壞人,還是以後莫要來惹你。”
喻文州擡頭,夾起那粒花生米放進嘴裏,附和着:“是啊,莫來惹我,你挑食挑得嚴重,我煩都來不及。”
外面“當當當”地有人敲門,喻文州放下碗筷站起來,示意黃少天躲到裏面去,這才過去開門。
門外站了個人,他一只手撐着門框,臉上帶着笑,問喻文州:“喻大夫,最近可有個病人來尋你看病?個子不高,但人愛說話,桃花眼……”
這人還要繼續說,但是喻文州已經知道他所形容的,便是黃少天無疑了。他第一次見黃少天時也驚奇,這雙桃花眼長的美而不媚,配在他這一身的江湖氣身上,居然不顯得違和。
待來人說完,喻文州這才緩慢搖頭,低聲說:“未曾見過,這附近不少郎中,都比我醫術高明,你可以再多問問。”
“真的不在?”那人湊近了點,一臉的不相信,他看起來懶懶散散沒什麽氣勢,但是逼近過來,瞬間淩厲的如剛出鞘的劍刃,眼睛裏閃着寒光。
“真的不在。”喻文州擡眼笑,“這位公子大可不必這麽氣勢洶洶,我一介平民百姓,不會功夫。”
許是喻文州低眉順眼的樣子太過溫順而無辜,葉修笑了笑,說了聲打擾了,帶上門走了。
黃少天重新從裏閣走出來,一臉的不滿意,“我師哥居然找到這裏來了,他怎麽這麽厲害!完了他肯定是知道我在裏面,這是來警告我來了。”
喻文州坐下,一驚,“你師哥?”
黃少天點點頭,“是啊,他是我師哥,葉修。他往門口一站我就知道是他了。我們一脈的功夫,氣息與人不同,舉手投足,一靜一動,我都能感應的出。”
喻文州沒再說話,他知道,什麽師哥一找過來,黃少天就要走的更快了。
果不其然,吃了早飯,黃少天就在他的卧室裏叮叮當當的開始折騰收拾東西了。他那天一人一劍孑然而來,結果短短一個月,就多了不少的玩意。
“喻文州!”黃少天喊了一聲。
“什麽?”喻文州回頭,就見黃少天捧着一個大包袱走出來扔在桌子上。
“我又不能拿走,都留在這裏吧,不過我估計我們也沒什麽機會再見面,你若有用,就留着,沒用,就給小二吧。”
喻文州點點頭,沒說話。
“那我走了。”黃少天站在小院裏,和來的那一天一樣,長劍在鞘,整個人卻鋒利如刃,他沖喻文州招招手,“你也不來送送我?我們好歹也一口鍋裏吃飯吃了一個月!該不是恨我沒給你錢吧?這麽小氣?”
喻文州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去站在門口,卻不肯踏進院子。
“你說的,萍水相逢,何必深交?”喻文州勾起個微笑,“路上小心,天大地大,有緣再見。”
黃少天點點頭,卻沒動。他轉回身看了看院子裏那棵正在盛放繁花的蠟梅樹,一臉探究地問:“我從北方來,向來不識草木,這是梅花?”
“是蠟梅。”喻文州輕聲說,“不過快謝了。你看,這幾天風一吹就飄花瓣下來,春日一暖,就沒有了。”
“那吃的梅子是它結的不?”黃少天伸手輕輕一掠,長劍出鞘,迎風一揮,剎那間碎花漫天飛舞,飄飄搖搖落了一地,一道劍痕刻在樹幹中央,深而狹,“我喜歡吃梅子,它結果嗎?”
“不結。”喻文州搖搖頭,“你好端端的作踐我的花幹什麽?”
“好看不?”黃少天擡眼笑,春日的陽光肆無忌憚的閃耀着明亮的光芒,和冰雨的劍光交互,明亮的刺眼,“好多花瓣,是不是很好看?”
喻文州不出聲,黃少天拿着冰雨長劍繼續在樹上劃,劃了半晌才擡頭,“喻文州,我走啦。我後悔了,什麽萍水相逢何必深交,我說着玩的。你救了我一命,又對我好,我記着你呢,他日有事,我定會幫你。”
院子裏落了一地的梅花,這些本就快因冰消雪融而逝去的花朵,飄飄灑灑,上演了一場最盛大的告別,空枝微顫,卻也無法阻撓。喻文州站在門口目送黃少天的背影閃出了視線,留下一聲嘆息。
蠟梅樹樹幹劃了長長的一道,下面歪歪扭扭的刻了個“黃”字,喻文州傾下身子,反複摩挲着這個字,似是感受到了一筆一劃的力道。
四月,春暖花開。
整個姑蘇城,喻文州的藥鋪不是最有名的,卻是最受歡迎的。喻大夫出了名的好脾氣,人又溫和,又熱心,誰家有個小病小災的,抓藥歸抓藥,喻大夫大多不肯收看病的錢,尤其是老人和小孩生了病,喻大夫更是熱心腸,連抓藥還要便宜幾文錢。
小二說是在藥鋪幫忙,實際上頂多就是看鋪子。開方子、抓藥,都是喻文州一人來做。這不,小二又喊喻文州了,“喻先生,肖公子來抓藥了!”
喻文州撩開布簾,從裏面走出來,手裏還在拿着方子看。
肖時欽一身錦袍,手裏拿着把折扇,笑盈盈的站在門口,“文州,我有事與你說。”
“看你這喜上眉梢的,有什麽喜事嗎?”喻文州放下方子,囑咐小二按照這個方子給鎮子東頭的劉大爺留好藥,這才走過去問肖時欽怎麽開心成這樣。
“文州,”肖時欽拿起折扇撩起簾子,和喻文州走出藥鋪,“我們茶館裏說,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包你見了開心。”
“哦?”喻文州笑了,“難得,好,走吧。”
※題目詩:借問梅花何處落,出自高适《塞上聽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