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5
“這種事情在這附近多嗎?”當我們沿着沙灘朝碼頭走去時,卡洛兒終于發問了。
“想必是你來的時間不對。”我說。
“你要是不介意跟我說說,我倒也願意聽聽。”
“我猜我欠你一個解釋,”我贊同道,“因為在後面時,我誤解了你,不管你知不知道這事。”
“你的疑心很重。”
“對。”
“繼續,我真的很好奇。”
“說來話長……”我再次說道。
她看了看前方的碼頭,又擡頭看了看巍峨的克威爾山。
“……路程也不短。”她說。
“……你是堂堂一國內閣總理大臣之女,與我們此時的關系很微妙。”
“什麽意思?”
“此刻正發生的一些事情,可能會有些敏感信息。”
她将一只手放到我的肩頭,停下腳步,注視着我的眼睛。
“我不是那種口風不緊的人,”她說,“畢竟,你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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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是慶幸,慶幸自己終于懂得了我那些親戚,懂得他們在內心迷惑得一塌糊塗時,是如何娴熟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的。在山洞中,當我錯将她當成那幽靈時,她說了一句話,一句聽起來似乎相信已被我看破某個秘密的話。
于是,我給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笑,點了點頭。
“還真是這樣。”我說。
“你們并不打算洗劫我們國家,對不對?”她問。
“就我所知,不會。而且我覺得也不可能。”
“嗯,那就好。你就說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東西好了,行不行?”
“行。”我贊同道。
“那說給我聽聽吧。”
“好。”
于是,我一邊沿着海岸前行,一邊說了起來。在海濤深沉曲調的陪伴下,我一邊說,一邊不由得再次想起父親那長長的講述。這會不會是一種家族遺傳?我暗想,只要一有合适的聽衆,便會訴說起自己的種種遭遇?因為我此時意識到,自己所說的一些細節,已遠遠超出了必要的界限。不過,這個合适的聽衆,為何竟會是她?
不過,當我們來到海港區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餓了,但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說完。此刻正是白天,毫無疑問比我那晚前來時安全得多。于是,在得知卡洛兒也餓了之後,我轉向了前往海港街的路,來到海灣後面,駐足看了一會兒防波堤外面那如林的金帆,随後沿着海灣來到了西岸。此刻,我已能輕松找出海風巷的位置。來到一個拐角處,一名右頰留着一條傷疤的黑須莽漢朝我們走了過來。随後,一個瘦子趕了上來,在他耳旁悄聲說了些什麽,兩人便一起轉身離開了。
“嘿,”我說,“他想幹什麽?”
“沒什麽,”那瘦子說道,“沒什麽。”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在這兒見過你。”他補充道。
“哦。”見他們繼續走到下一個拐彎處,轉了過去,不見了,我這才說道。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卡洛兒說。
“我還沒講到那個部分呢。”
不過,當我們走過當晚那個地方時,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還是在我腦海中鮮活了起來。只是此時,已不見絲毫沖突的痕跡。
來到血色比爾,我差點走過了頭,因為挂在門頭上的已是一塊新牌子。只見上面用新鮮的油漆刷着四個綠色大字:血色安迪。店裏的環境一模一樣,只是櫃臺後面換了一個人,和上次那個一臉大胡子、五官輪廓分明的夥計比起來,此人要高一些,身材也要單薄得多。交談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作雅克,是安迪的弟弟。他給我們拿了一瓶巴利尿尿,并将我們所點的兩份魚餐寫在單子上,從牆上的那個洞裏遞了進去。我上次坐過的那張桌子沒人,于是我們坐了過去。我将佩劍帶取下,挂到右側的椅子上面,劍刃微微露出了幾英寸。這是這個地方必要的禮節,我也是從別人那裏學來的。
“我喜歡這個地方,”她說,“很……不一樣。”
“唔……沒錯。”我一邊附和,一邊瞥了店中情形一眼,只見有兩人已喝得爛醉如泥,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還有三個目光閃爍不定的家夥在小聲說着什麽。地板上面,殘留着幾只摔碎的瓶子和幾片可疑的污漬;對面的牆上,則是幾幅略帶色情意味的畫作。“食物還不錯。”我補充道。
“我還從沒進過這樣的餐館呢。”見一只黑貓和一只碩大的老鼠扭打着從後門翻滾進來,她趕忙說道。
“它的熟客還不少呢,在那些有眼光的食客當中,這兒算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所在了。”
雖然今天這餐比上次還要好,我還是繼續把我的故事說了下去。許久過後,前門打開,一個頭纏一條髒兮兮的繃帶、一只腳跛得厲害的瘦小男子走進來時,我才發現外面的天光已開始變暗了。此刻,我的故事也剛好講完,似乎正是離開的好時候。
能說的事情我全都說了,但她卻将一只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幽靈,”她說,“但如果你需要幫忙,只要能做到,我會去做的。”
“你是一名好聽衆,”我說,“謝謝。咱們還是走吧。”
我們一路平安無事地出了死亡巷,沿着海港街,到了西葡路。當我們朝山上走去時,已是夕陽銜山,卵石上面猶如撒了一層碎金。街道上行人寥落,空氣中滿是食物的芬芳。道路兩旁,樹葉窸窣作響,一條黃色的幼龍在高空中禦風而行。宮殿後面的天際,漾着一圈彩虹般的色彩。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卡洛兒問出更多的問題,可一直沒等到。如果換成我,初次聽到自己的故事,肯定會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除非我完全沉浸到了裏邊,或是已完全理解。
“等咱們回到宮殿……”她随即說道。
“怎麽了?”
“……你會帶我去看試煉陣,對不對?”
我笑了。
……或者,除非我的內心正被什麽東西占據着。
“馬上?一進門就去?”我問。
“對呀。”
“沒問題。”我說。
她像是放下了心裏的那塊石頭:“你的故事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說,“我并不想冒昧地建議你什麽……”
“可……”我接口道。
“……那個四界鎖鑰似乎有你想要的答案。一旦你弄明白那兒發生了什麽,一切就會迎刃而解。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就不能做一張主牌,直接穿越到那兒呢?”
“好問題。在混沌王庭,有一部分地方是誰也不能用主牌穿越進去的,因為它們總是在變,永遠也不會有恒定狀态。我安置鬼輪的那地方也一樣。現在咱們再來說要塞,它周圍地形地貌的變化非常大,但我覺得這還不是最主要的障礙。那地方是一種力量的中心,我覺得有可能某人已經将那股力量轉移到了某種防禦魔法當中。一名頂尖的魔法師,也許可以用主牌強行沖入,但這樣做所要求的力量,可能會觸發某種心靈感應,達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那地方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呀?”她問。
“哦……”我說,“這兒。”我從襯衫口袋裏掏出筆記本和筆,畫了起來,“看,這片區域全都是火山岩,”我畫了一些噴氣孔和幾縷青煙,“這部分是冰川。”又畫了一些,“這兒是海,這兒是山……”
“這麽說,最好的辦法還是試煉陣。”她盯着那草圖,一邊搖頭,一邊說道。
“對。”
“你近期會去嗎?”
“有可能。”
“那你怎麽攻擊?”
“我還在想。”
“如果有任何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我說話絕對算話。”
“沒有。”
“別這麽肯定。我接受過訓練,我有資源。我甚至還知道幾條咒語。”
“多謝,”我說,“不過沒有。”
“沒有探讨的餘地?”
“沒有。”
“要是你改變了主意……”
“我不會。”
“……告訴我一聲。”
我們來到了主幹道,沿着它繼續前行。風漸漸凄厲了起來,一種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臉頰上。随後又是一次……
“雪!”卡洛兒叫出聲來。我也留意到,幾片不大不小的雪花正從我們身旁飄落,剛一接觸地面,便失去了蹤影。
“要不是你們的使團來的時機不對,”我評價道,“你可能還沒時間出來散步呢。”
“看來我很幸運。”她說。
我們來到宮殿前時,雪已經下得不小了。我們再次從後門而入,來到過道上,停下腳步,回望山下那在雪幕中影影綽綽的燈火闌珊的小鎮。我知道她眺望的時間比我長,因為我中途轉過頭去,注視起了她。我想,她是開心的,仿佛正在心裏面将這樣一幅雪景畫到畫板上。于是,我俯過身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好像是個不錯的主意。
“噢,”她說着,轉過臉來,“你吓着我了。”
“很好,”我告訴她,“這種事情,我讨厭事先彙報。咱們還是去裏邊避避寒吧。”
她微笑着挽住了我的胳膊。
裏邊,侍衛告訴我說:“盧愛拉想知道您二位和不和大家一起吃飯。”
“什麽時候開飯?”我問。
“我覺得應該是一個半小時左右。”
我看了卡洛兒一眼,她聳了聳肩。
“我想我們會去的。”我說。
“前面的餐廳,二樓,”他告訴我,“需要我安排我的中士去叫你們一聲嗎?他很快就要下哨了,還是你們想……”
“好的,”我說,“就那樣吧。”
“想不想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離開後,我問道。
“試煉陣。”她說。
“得走很長的樓梯。”我告訴她。
她轉向了我,笑臉繃了起來,卻看到我正在笑。
“這邊。”我說着,領着她到了主大廳,徑直走了過去。
穿過那條短短的走廊後,我并未能認出當值的侍衛。不過,他倒是認出了我,好奇地瞥了卡洛兒一眼後,他打開門,給我們尋了一盞燈籠,點上。
“聽說有一級梯板松了。”他将燈籠遞給我時,說道。
“哪一級?”
他搖了搖頭。
“傑拉德王子說過幾次,”他說,“但其他人好像都沒注意到。”
“好的,”我說,“謝謝。”
這次,卡洛兒并沒有反對我走在前頭。這地方遠比崖壁上的階梯更叫人膽寒,主要是因為根本就看不到底部,而且幾步過後,樓梯便開始盤旋。除了那一圈燈光所照範圍內,其他地方都是黑魆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會讓人有一種強烈的無邊無際之感。我從未見這地方亮起來過,而且對這一印象深信不疑。這就是一個巨大的洞穴,而你只能在正中間一圈圈地往下走,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過了一會兒,卡洛兒清了清喉嚨。“咱們能停一會兒嗎?”她問道。
“當然,”我說着,停下了腳步,“喘不過氣來了?”
“沒有,”她說,“還有多遠?”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我每次來時,感覺距離都不一樣。要是你想回去吃飯,咱們可以明天再來看,你今天也累了。”
“不,”她回答道,“不過我不介意你抱我一會兒。”
這似乎并不是一個适合浪漫的地方,于是我明智地猜到這背後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因此什麽也沒說,只是依言抱了她。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她正在哭泣。她隐藏得很好。
“怎麽了?”我終于問道。
“沒事,”她回答道,“或許是緊張的緣故。條件反射。黑暗。幽閉恐懼症。類似的東西。”
“咱們回去吧。”
“不要。”
于是,我們繼續向下走去。
約莫半小時後,在一處較低的梯級側面,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我放慢了腳步,随即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塊手帕。再近一些後,我看到它正被一把匕首釘在那兒。此外,上面似乎有一些痕跡。我停下腳步,伸出手去,将其展開,只見上面寫道:“他娘的,就是這一塊!——傑拉德。”
“小心點。”我告訴卡洛兒。
我原本準備跨過去的,但心裏突然一動,用腳尖輕輕試了試。沒有聽到嘎吱的聲響。我又将重心移了一些上去。什麽動靜也沒有,感覺很結實。我站了上去,還是一樣。我聳了聳肩。
“不過還是小心。”我說。
當她踩上去時,同樣也是什麽動靜都沒有,于是我們繼續前行。沒過多久,我便在下面遠遠地看到了一點亮光,它在移動,我猜應該是有人正在巡邏。巡邏什麽?我暗想。那兒莫非還有犯人需要照看?莫非隧道入口還需要防禦?還有,将試煉陣鎖在那間石室裏,但又在旁邊挂上一把鑰匙是何用意?莫非那裏邊隐藏着什麽危險?怎麽會?又是為什麽?我意識到,這幾天我應該抽點時間出來,尋找一下這些問題的答案。
不過,等我們來到樓梯底部時,四下裏卻并未見到侍衛的身影。桌子、架子和那幾個圍成哨崗的矮櫃,在燈籠的光亮之中現出了身形,但侍衛并不在那兒。太糟糕了。若是能問問他緊急狀态下都會執行怎樣的命令,想必會很有趣,說不定還能探聽出一些緊急事件來。不過,我倒是第一次留意到了一條繩子,只見它從黑暗中垂了下來,隐沒在兵器架旁的幽暗之中。我輕輕拉了拉,略微有一些松動,片刻過後,便聽得一陣金屬的聲響從頭上某個地方傳了下來。有意思。很顯然,這是警報。
“哪……邊?”卡洛兒問。
“哦,這邊。”我說着,拉起她的手,将她引向了右邊。
我們一邊前行,我一邊等待着回音的響起。偶爾,我會把燈籠舉起來看一看。此時,黑暗便會退後一些,但目力所及,除了多出來一圈地面,依然什麽也沒有。
卡洛兒似乎慢了下來,而且我從她的胳膊上感受到了不時傳來的緊張感。不過,我依然慢慢朝前走去,她也并未停下腳步。
“應該不遠了。”聽到回音開始隐約傳了過來,我說道。
“好。”她回答道,但并未加快步伐。
最後,那片灰白的洞壁終于映入了眼簾。左側,我正尋覓的那個黝黑的洞口出現了。我改變方向,朝那邊走去。當我們終于到達那兒并進去之後,我感覺到她突然瑟縮了一下。
“要是早知道你的反應這麽大……”我剛開口,便被打斷了。
“我真的沒事,”她回答道,“而且我确實很想看看它是什麽樣子。我只是沒想到去那兒這麽……複雜。”
“嗯,最不好走的部分已經過去了。很快就到了。”我說。
很快,我們來到了第一條向左岔道口,繼續向前走。另外一條很快也出現在眼前,我放慢腳步,将燈籠朝那邊舉了過去。
“誰知道呢?”我贊嘆道,“沿着這邊走,或許可以回到沙灘上去呢。”
“我可不願去嘗試。”
我們向前走了一會兒,路過了第三條岔道口。我匆匆掃了一眼,只見裏邊隐約有一條閃光礦脈。
我加快了速度,她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我們的腳步聲此時已是清晰可聞。我們過了第四個岔道口,第五個……不知從什麽地方,似乎傳來了一陣缥缈的音樂。
來到第六個岔道口,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徑直向前走去。我想找的是第七個入口,等終于到那兒之後,我轉了進去,走了幾步,停下,舉起了燈籠。一扇碩大的包了鐵邊的門,矗立在眼前。
我從右手邊牆壁上的鈎子上拿下鑰匙,插入鎖孔,一轉,拔出,挂了回去,然後,用肩膀頂在那門上,狠狠推了起來。在一段長長的抗衡過後,伴随着鉸鏈的一聲抱怨,門上慢慢傳來了動靜。弗拉吉亞在我手腕上一緊,我繼續推着,一直将那門推了開來。随後,我讓到了一側,頂着門,請卡洛兒進去。
她越過我,往前走了幾步,進了那間奇怪的石室,停了下來。我讓到一邊,任由那門自行關閉,然後來到她身邊。
“這麽說,就是它了。”她贊道。
地面上,那蜿蜒盤繞的橢圓形試煉陣,發出了亮藍色的幽光。我将燈籠放到了一邊。試煉陣自身的光亮已經足夠,沒必要再用燈籠。我輕撫了一下弗拉吉亞,讓她安靜下來。一束火花,突然從這巧奪天空的試煉陣遠端射了出來,随即又飛快地收了回去,接着又是一次,只是離我們近了許多。室內,似乎充斥着一種似曾相識的脈動。此前我還從未留意到過。又一波脈動來臨,我召喚出了洛格魯斯,試圖滿足一下壓抑已久的好奇心。
這是一個錯誤。
很快,洛格魯斯的畫面便在我眼前閃耀起來。頓時,試煉陣中火花全面爆發,一陣尖利得猶如哭喪一般的哀號,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弗拉吉亞瘋了似的動起來,我雙耳之中猶如刺入了冰錐一般,翻滾的洛格魯斯之兆則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趕忙收起洛格魯斯,那一片混亂也開始平息下去。
“那是,”她問我,“什麽?”
我想要擠出一絲笑容來,但不大成功。
“一個一直想做的小實驗。”我告訴她。
“得出什麽結果了嗎?”
“也許,不會再嘗試了。”我答。
“或者,至少別在身旁有人的時候,”她說,“太吓人了。”
“對不起。”
她走到了試煉陣邊上。此時的試煉陣,已經平靜了下來。
“好可怕,”她感嘆道,“像是夢中的一束光,可真的好華麗。為了獲得遺傳的力量,你們所有人都得從它上面走過去嗎?”
“是的。”
循着邊界,她一步一步來到右側。我跟着她慢慢走着,只見她的目光落向了那一道道寬闊的弧線和拐彎,以及那些短促而筆直的線條和長長的曲線。
“我猜肯定很難吧?”
“是的。技巧就是你必須不停地往前走,即使走不動,也絕不要停下腳步。”我回答道。
我繼續往前走,沿着右側,慢慢繞到了後面。那試煉陣更像是嵌在地板下面,透過一層玻璃去看一樣,而非懸在上方。不過,表面卻絲毫不滑。
我們大約停了一分鐘。她換了個角度,再次打量起來。
“有什麽感覺沒有?”我終于問道。
“太美了。”她說。
“還有嗎?”
“力量,”她說,“像是在往外輻射着什麽東西。”她湊上前去,一只手在最近的那條線上揮了揮,“幾乎是實實在在的壓迫感。”她補充道。
我們又沿着試煉陣後面的邊界線往前走了走。越過試煉陣,我能夠看到,那盞燈籠正在入口附近的地面上發着光。在試煉陣那強烈光線的映照下,燈籠的光芒幾乎很難注意到。
很快,卡洛兒停了下來,指了指。
“這條孤零零的線是幹什麽的,好像是終點線?”她問。
“不是終點,”我說,“是起點。那就是行走試煉陣時的起點線。”
她又走近了一些,同樣伸手試了試。
“對,”過了一會兒,只聽她說道,“我能感覺到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我們究竟在那兒站了多久,我記不清了。只是随後,她抓起了我的手,握了握。
“謝謝,”她說,“謝謝這一切。”
我正要問她這話從何說起,只見她走上前去,将一只腳落在了那條線上。
“不要!”我叫道,“停!”
可已經晚了,她那只腳已經落了上去,靴底立刻閃耀了起來。
“別動!”我說,“什麽都別做,千萬別動!”
她照做了,将那只腳停在了那兒。我舔了舔嘴唇,突然覺得它們真的好幹。
“現在,試着把線上的那只腳擡起來,向後撤。能做到嗎?”
“不能。”她回答道。
我蹲在她旁邊,細細查看了起來。從理論上來說,一旦你踏上了試煉陣,便沒有了回頭的餘地。除了繼續往前走,要麽過去,要麽在某個地方灰飛煙滅,沒有別的選擇。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此時的她,應該已經送了命。還是從理論上來說,但凡同安珀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只要把腳放上去,立時就會沒命。這麽多理論。
“我知道這個時候問這個不合适,”我說,“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山洞中你曾暗示我的猜測是對的。你說你知道我是誰。”
我回想起自己當時所說的那句話,但當時我把她誤認為是那個幻形幽靈,我指的是那件事。她怎麽能将它理解為和試煉陣有關呢?我開始在腦海中搜索起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咒語能讓她脫離試煉陣的控制。不過,一個念頭突然闖進了我的腦海。
“你和安珀家族……”我輕聲問道。
“據猜測,奧伯龍在我出生前曾和家母有過一段關系,”她說,“時間好像也對。不過,那只是流言。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佐證此事的細節。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肯定。但我一直夢想它能是真的。我想讓它變成真的。我希望能夠找到一條隧道,把我帶到這兒來。我想偷偷溜進來,走一遍試煉陣,讓影子在我面前敞開大門。可我也很害怕,因為萬一我錯了,我便會死。然後,當你說了那句話之後,剛好驗證了我的夢想。可我當時還是很害怕,現在也一樣。現在我害怕的是,我到底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它走完。”
我遇見她時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突然明白了,這全都是家族間的血脈關系在作祟。她的鼻子,她的眉毛,讓我想到了菲奧娜,而她的下巴,她的顴骨,則讓我想起了弗蘿拉。不過,她的頭發、她的雙眼、她的身高和她的身材,則是獨一無二的。不過,絕對不像是她那名義上的父親,或是姐姐。
我再次想起了平時經常見到的祖父那幅猥瑣的畫像,就在樓上的過道中,靠西一面。那好色老渾蛋的風流韻事看來還真不少。不過話又說回來,單從外表上判斷,他長得倒也算體面……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聽着,卡洛兒,”我說,“我們所有人在開始前,都受到過很好的培訓。在你邁出另一步之前,我會告訴你該怎麽做,而且我會一邊說,一邊把我的力量傳一些給你。我想讓你盡量強壯起來。等你邁出第二步之後,我便不想讓你停下來,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正中間去。在此期間,我可能給你一些提示。不管我說什麽,立刻照做,千萬別想。”
“首先,我得跟你講講那些幕帳,那些地方的阻力……”
至于我究竟講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着她,就那樣來到了第一道幕帳前。
“別管那上面的寒意和震顫,”我說,“它們傷不了你。別讓那些火花分你的心。你即将遇上巨大的阻力。控制好呼吸。”
我看着她奮力穿了過去。
“好,”她來到一條較為容易的直線上,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告訴她第二道幕帳更為困難,“順便說一句,守住心神。很快,它便會影響你的意識……”
“已經開始了,”她回答道,“我該怎麽做?”
“絕大部分都只是潛意識裏的一些東西。別讓它們泛濫,把意念集中到路徑上。”
她繼續往前,我引導着她進了第二道幕帳。還沒能穿出去,火花便幾乎已經蔓延到了她的雙肩。我看着她一步步掙紮着,穿過了一道又一道弧線,随即又是一條條長短不一的曲線和拐彎、折返。有時,她動作似乎很快,有時,她似乎停在了原地。不過,她依然在繼續移動着。她知道了這其中的利害,而且似乎也有這個心志。我覺得她現在應該不再需要我了。我相信自己已經沒有可以指導她的了。能否成功,全看她自己。
于是,我閉上了嘴,目不轉睛地看着,雖然有些惱火,但還是忍不住跟她一起不斷地前傾、轉身、移動、奮力向前,就像在試煉陣當中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一樣。
當她終于來到大回環處時,已變得猶如火人一般。她的進度異常緩慢,但還是在一步步向前。不管結局如何,我知道她正在被改變,已被改變,試煉陣正在她的身上烙下烙印,而且,她眼看着就要到達成功的彼岸。有那麽一會兒,見她似乎停了下來,我差點叫出聲來,但随即她身體一顫,接着前行,我只好把那句話生生咽了下去。不管結局如何,她都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懷疑。只有安珀的孩子,才有可能像她這樣活下來。
我不知道她究竟花了多久,才從最後一道幕帳中脫身出來。她的每一次努力,時間都越來越長,我的心早就被提到了嗓子眼。此時的她,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燃燒的身影,動作慢到了極點,而那圈籠罩在她身體外面的光環,則如同一支碩大的藍焰蠟燭,照遍整間石室。
随後,她終于掙脫出來,來到最後一道短弧線處。最後三步,也是整個試煉陣中最為艱難的部分。精神的高度緊張将與身體上的惰性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個人在緊急情況下碰到的那樣。
再一次,我以為她停了下來,但好在只是表象。這就像是在看一個人打太極,那一組組緩慢的步伐,幾乎會讓你瘋掉。不過,好在她完成了,繼續前移。若是最後一步沒有要了她的命,那她就完全自由了。然後我們便可以談談……
最後一個動作,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這時我看到她的一只腳向前挪了出去,邁過了試煉陣。很快,另外一只腳也随之脫出,她站到了試煉陣中央,氣喘如牛。
“恭喜!”我叫道。
她虛弱地揮了揮右手,同時擡起左手,遮住了雙眼。就那樣,她在那兒足足看了大半分鐘的時間。她此時的感覺,行走過試煉陣的人都明白。我沒有再次出聲,而是讓她盡情恢複,給她足夠的空間去享受她的勝利。
此時,試煉陣上的光焰似乎更加明亮了,一如平時有人走過去時那樣。整個洞穴都染上了童話般的色彩,到處是藍色的幽光和搖曳的影子,并将遠處角落中那一汪仍有盲魚游動的池水變成了一面鏡子。我開始思考起來,試圖想明白這件事對卡洛兒和安珀會産生怎樣的影響……
她突然間直起腰來。
“我活下來了。”她宣布道。
“太棒了,”我回答道,“你知道的,你現在已經有了一個選擇。”
“什麽意思?”她問。
“你現在已經有資格命令試煉陣将你送往任何一個地方了,”我解釋道,“你可以讓它把你送回到這兒來,或者送你回房間,替你省下一大段路程。雖然我很享受你的陪伴,但我還是推薦後一個選項,因為你可能已經非常累了。然後,你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熱水澡,從從容容地穿好吃飯時要穿的衣服。我會在餐廳等你。好不好?”
我看到她笑盈盈地搖了搖頭。
“我才不會浪費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呢。”她說。
“聽着,我知道那種感覺,”我告訴她,“但我覺得你應該克制一下自己。突然出現在某個古怪的地方,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而且,在沒接受過影子行走訓練前,回來也是件麻煩事。”
“不就是一些意念和期望之類的東西嗎?”她問道,“只需要去時把周圍的環境記清就行,對不對?”
“遠比那要複雜得多,”我說,“你得學會利用特定的參照物。一般情況下,第一次進行影子行走,得有一位有經驗的人陪同才行……”
“好吧,我知道了。”
“還不夠,”我說,“是只要控制住意念就行,但也有問題。開始時,你會産生某種感覺。這種事別人教不了你的。得自己去經歷。除非你自己有把握了,否則都應該找人陪同。”
“好像只要是實驗,都難免會有差錯。”
“或許吧,”我回答道,“可萬一你撞見危險了呢?到時再臨時抱佛腳就晚了。會擾亂你的心神的……”
“好吧,你已經說得夠明白啦。幸運的是,我現在還不想嘗試那樣的事情。”
“那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直起腰來,朝着周圍大大地指了一圈。
“自打我知道這個試煉陣以來,便一直想,要是我能走這麽遠,一定要嘗試一下某些事情。”她說。
“會是什麽?”
“我要讓它送我去該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
“我要把選擇權留給試煉陣。”
我搖了搖頭。
“不是那樣的,”我告訴她,“你得給它指令,它才能傳送你。”
“你有試過我說的嗎?”
“沒有。不管用的。”
“有沒有你認識的人試過?”
“那是在浪費時間。你看,照你所說,試煉陣就該有知覺,能夠自行作出決定并執行。”
“對,”她回答道,“而且,在我通過以後,它肯定已經非常了解我了。所以,我只需要征求它的意見然後……”
“等等!”我說。
“怎麽啦?”
“萬一真能那樣,你打算怎麽回來?”
“我走回來。這麽說你也承認那是可能的了?”
“是,”我說,“也有可能你無意中想到了某個地方,然後它便會讀懂你的心思,在你給出傳送指令後将你送到那兒。那并不能證明試煉陣就有知覺,只能說明它很敏感。現在,如果換成是我站在那兒,我會害怕那樣一個機會。萬一我有了自殺的傾向而我自己沒意識到呢?或者……”
“你說到點子上了,”她回答道,“你真的說到點子上了。”
“我只是在勸你慎重行事。這輩子還長着呢。若是那樣,真的會很蠢……”
“夠了!”她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就這樣吧。沒事。晚點見,梅林。”
“等等!”我再次叫道,“好吧。如果非要這樣,那你就去吧。不過,先聽我說兩句。”
“什麽?”
“一種緊要關頭逃生的法子。給。”
我拿出主牌,翻出我自己那張。然後,我将短劍連同劍鞘從帶子上解了下來,将主牌用手帕綁在劍柄上面。
“你知道怎麽使用主牌嗎?”
“只要盯着它看,同時心裏想着那個人,直到連接上,對不對?”
“就是那樣,”我說,“這張是我的,帶上它。想回家時叫我,我會帶你回來。”
我将它低低地從試煉陣中抛了過去。她輕而易舉地接在手裏,挂在自己身側的佩劍帶上。
“多謝,”她說着,直起腰來,“我覺得我該試試啦。”
“萬一真的管用,別待太久。好嗎?”
“好的。”她說着,閉上了雙眼。
然後,她不見了。我的天。
我走到試煉陣邊,将一只手伸到了上面,感受到了下面那不安分的力量。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說,“我想讓她回來。”
一絲火花射了上來,刺痛了我的掌心。
“你想告訴我你真的有知覺?”
周圍的一切開始旋轉起來,眩暈霎時襲了過來,這時,我察覺到那盞燈籠出現在了我的右腳邊。我看了一眼周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到了試煉陣的另外一側,就在門旁我先前所站的地方。
“我在你的地盤,而且你對我最熟悉不過,”我說,“我只是無意間想要出來罷了。”
随後,我舉起燈籠,反身鎖上門,将鑰匙挂回到鈎子上。我依然不相信這東西。如果它真想幫忙,完全可以把我直接送回房間,讓我省下這麽長一段樓梯的嘛。
我沿着隧道匆匆而行。這是迄今為止,我最為有趣的初次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