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4
就這樣,身處各種威脅、陰謀、明槍暗箭和謎團之中的我,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陪一位漂亮姑娘去城裏轉轉。在所有我可能做出的選擇中,這肯定是最為誘人的一個。不管敵人都有誰,我面對的勢力都有哪些,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此刻的我,無意再去搜尋朱特或是與面具對決,也不想和盧克死纏爛打,讓他清醒過來,告訴我是否還要報家仇。德爾塔已不再讓我頭疼,薇塔也已不見了蹤影,鬼輪最近很乖,父親的試煉陣完全可以等到我有時間了再說。陽光明媚,清風和煦。盡管這樣的時節最是風雲難測。這極有可能是一年之中最後一個美妙的日子,暴殄天物,實在不對。我一邊準備,一邊哼着小曲,早早地下了樓梯,來到了我們約好的地方。
不過,卡洛兒的動作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她已經等在了那兒。我贊美了她那頗合時宜的深綠色緊身短褲、厚實的紫銅色襯衫和溫暖的棕色披風。她腳上的靴子,看起來也很适合行路,而且她還用一頂黑色的帽子蓋住了大多數頭發。手套自是必不可少,腰帶上的那把短劍也頗為畫龍點睛。
“全都準備好啦。”她一見到我便說道。
“太棒了。”我一邊笑着回答,一邊領着她進了走廊。
她轉向大門的方向,但我将她領向了右邊,随即左轉。
“走側門,不那麽引人注目。”我說。
“你們這兒的人可真夠隐秘的。”她說。
“習慣而已,”我答,“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什麽外人?你們在害怕什麽?”
“現在嗎?好多事情哩。不過我可不想浪費這麽好的一天,把它們一一羅列出來。”
她搖了搖頭,我想她這是敬畏和反感并存的意思。
“這麽說他們說得沒錯了?”她問,“你們的事務實在是太過複雜,所以你們全都随身攜帶着記分卡?”
“最近實在是太忙,都沒時間幹正事了,”我告訴她,“連美女都沒時間看了。”
“對不起,”見她臉微微一紅,我趕忙補充道,“最近我的生活一直有點複雜。”
“噢。”她說着,瞟了我一眼,顯然是想聽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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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吧。”我勉強笑了笑,整理了一下鬥篷,向一名侍衛打招呼。
她點了點頭,頗有外交風範地換了一個話題:“我想我來的時節不對,看不到你們赫赫有名的花園啦。”
“對,要是節令對了,它們确實很漂亮,”我說,“不過本尼迪克特的一個日本園子是個例外,在後面,有點遠。也許咱們改天可以去那兒喝杯茶。不過今天,我覺得還是去城裏好了。”
“好啊。”她贊同道。
我讓門衛轉告安珀總管亨頓,說我們到城裏去了,說不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他說他一換崗就去,很快。在血色比爾的遭遇,讓我學會了留下這樣的口信。并非因為我覺得有任何危險,或是盧愛拉知道這事管什麽用。
落葉在腳下嘎吱作響,我們沿着其中一條路,朝一扇側門走去。頭頂,雲淡風輕,豔陽高照。在西邊的天際,一群黑色的鳥兒正扇動着翅膀,向南方大洋的方向飛去。
“這種時節家裏已經下雪了,”她告訴我,“你們真幸運。”
“這兒有一股溫暖的氣流,讓我們緩了一緩,”我想起了傑拉德曾告訴過我的一些東西,于是現學現賣,“與同一緯度線上的其他地方相比,它一定程度上讓這兒的氣候溫和了一些。”
“你經常出去旅行嗎?”她問我。
“多得都有點讓人煩了,”我說,“尤其是最近。其實我更願意坐下來,好好地休息一年。”
“是出差還是游玩?”她問道。一名侍衛将我們引出了大門,我飛快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看有沒有可疑的地方。
“不是游玩。”我一邊說,一邊扶着她的手臂,引她上了一條我選定的路,随後松開了手。
遇見人群,我們循着主幹道往前走了一會兒。我給她指出了幾處風景和一些可圈可點的宅子,包括伯格瑪大使館。但對于後者,她似乎無意前往,說她離開前反正還有一次官方會面。不過,在我們随後發現的一家店鋪裏,她倒是停了下來,買了兩件罩衫,吩咐将賬單送往使館,衣服則送回宮殿。
“家父答應了給我買東西的,”她解釋道,“不過我知道他會忘。等到他聽說這事以後,就知道我并沒忘記。”
我們逛了幾條不同類型的街,在路旁的一家小館坐了下來,一邊喝東西,一邊看着道路上或騎馬或步行的人們。我正轉向她,打算跟她講講其中一名騎手的趣事時,突然感覺到了一次主牌連接。我等待了數秒,那感覺越來越強,但無人現身。這時,我感覺到卡洛兒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
“怎麽了?”她問。
我将意念展開來,嘗試着擋住這一連接,不料對方卻突然撤了。不過,這和在舊金山的弗蘿拉住所裏,面具暗中試探我時的情形并不一樣。會不會是有人試圖連接我,但集中不了意念?或許,受傷了?或者……
“盧克?”我說,“是你嗎?”
沒人回答,那種感覺也開始消退了。最後,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了。
“你還好嗎?”卡洛兒問。
“嗯,我想應該沒事,”我說,“有人想要聯系我,然後又改主意了。”
“聯系?噢,你的意思是用那種主牌?”
“對。”
“可你說了‘盧克’……”她沉吟道,“你們家族裏邊沒人叫這個……”
“你或許知道他的另外一個名字,裏納爾多,卡什法王子。”我說。
她咯咯笑了起來。
“裏尼?我當然認識。不過,他不喜歡我們叫他裏尼……”
“你真的認識他?我的意思是,有私交?”
“對呀,”她回答道,“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什法和伯格瑪原本就離得近,關系時好時壞,你知道的,政治。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關系一直很好。有許多官方往來,雙方的。我們幾個孩子經常被扔在一起。”
“他那時是什麽樣子?”
“噢,一個高大而又笨手笨腳的紅頭發男孩。喜歡炫耀,比如他有多強壯啦、多快啦什麽的。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被氣瘋了的樣子,就因為我賽跑時贏了他。”
“你在賽跑中打敗了盧克?”
“是呀。我是一名優秀的賽跑選手。”
“你肯定是。”
“不過,他倒是帶妮妲和我出去玩了幾次帆船,還有遠足什麽的。不過,他現在在哪兒?”
“在陪一只柴郡貓喝酒。”
“什麽?”
“說來話長。”
“我想聽聽。政變後,我就一直在擔心他。”
嗯……我趕忙開動腦筋,在想究竟該如何說,才能不向這位伯格瑪內閣總理大臣的二小姐洩露國家機密,比如盧克和安珀王室之間的關系……于是我說:“我認識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了,”我開始了,“他最近惹惱了一名魔法師,對方給他下了毒,并将他流放到了一家奇異的酒吧……”
接下來,我頗花了一段時間,部分原因是中途還得概述一下劉易斯·卡羅爾。此外,我還答應從安珀圖書館中選一本塔瑞語版的《愛麗絲夢游仙境》送給她。等到我終于講完,她笑了起來。
“你幹嗎不把他帶回來?”她說道。
哎喲!我總不能明說他的影子穿越能力必須等他清醒過來才有用吧?于是我說:“那是咒語的一部分,對他自己的魔法能力産生了一定影響,”我說,“只有等藥效過了,他才能動。”
“真有趣,”她評價道,“盧克真的是一名魔法師嗎?”
“唔……是。”我說。
“他是怎麽獲得那種能力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好像不懂這個。”
“魔法師獲得技能的方式有許多種,”我解釋道,“不過你知道嗎?”突然間,我意識到她遠比她的笑容和天真的表情所表現出的聰明得多。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會将此引向試煉陣,并迫使我最終承認盧克的魔法正是來源于此,這自然能引出對他身世的有趣聯想。“還有他的母親,賈絲拉,好像也是一名女魔法師。”
“真的?我從來沒聽說過。”
該死!果然……
“噢,她從別的地方學來的。”
“那他父親呢?”
“不大好說。”我答。
“你有見過他嗎?”
“時間很短。”我說。
如果她知道一點實情,撒個小謊會讓這事看起來尤為重要。所以,我做了當時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她身後的桌子旁沒人,那張桌子後面只剩下了一面牆。我浪費了一條咒語,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手勢,咕哝了一聲。
那桌子猛地翻起來,朝着後面的牆飛了過去,在上面砸成了碎片,聲音震天響。顧客中傳來了幾聲驚呼,我立刻跳了起來。
“大家都還好嗎?”我一邊說,一邊尋找着莫須有的傷亡。
“出什麽事了?”她問我。
“反常的大風什麽的,”我說,“咱們最好還是繼續走吧。”
“好的,”她注視着那一地的碎片,說道,“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我往桌子上扔了幾枚硬幣,一邊往外走,一邊搜腸刮肚地說着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好拉大我們同剛剛那個話題的距離。這收到了預想之中的效果,因為她沒再重提那個問題。
我們繼續閑逛,朝西葡路方向走去。來到那兒,想到她所說的喜歡帆船的事,我決定帶她去山下的碼頭。不過,她攬住了我的一條胳膊,拉住了我。
“在克威爾山崖壁上是不是有一道好大的階梯?”她問,“我知道你父親曾想帶兵從那兒潛進去,但最後被發現了,所以只好一路殺上去。”
我點了點頭。“是的,沒錯,”我說,“老黃歷了,有些年頭了。那地方現在并不常用,但還算完整。”
“我想去看看。”
“好吧。”
我轉向右手邊,我們一起往回走,朝山上的主幹道走去。兩名身穿盧愛拉标志性橄榄綠制服的騎兵迎面走來,路過時朝我們敬了禮。我不由得想,他們究竟是在辦差呢,還是得到了某種命令,要随時關注我們的動向。卡洛兒想必也産生了同樣的念頭,因為她朝我擡了擡一條眉毛。我聳聳肩,繼續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等我回頭再看時,他們已不知去了何處。
一路走來,我們看到了不下十幾種民族裝束,空氣中滿是露天攤位上面散發出來的烹煮食物的香味,什麽味道都有,令人食指大動。上山的路上,我停了好幾次,吃了鮮肉派、酸奶酪和糖果。确實叫人提氣,但太飽之人不在此列。
我留意到了她躲避行人時那優美的體态。不光是優美,更像是一種訓練有素的狀态,我猜。有幾次,我注意到她曾回頭查看我們來時的方向。我自己也看了看,卻并未看出什麽異常。一次,一名男子突然從我們前方的門洞中走了出來,我看到她的手閃電一般靠向了腰帶上的短劍,随即又拿開了。
“這地方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太熱鬧了……”過了一會兒,她如此評價道。
“沒錯。伯格瑪就沒這麽熱鬧。我說得對嗎?”
“太有道理了。”
“在那兒逛街很安全吧?”
“哦,是的。”
“那兒的女人也跟男人一樣接受軍事訓練嗎?”
“一般不這樣。怎麽了?”
“好奇而已。”
“不過,我倒是接受過一些訓練,有徒手格鬥,也有非徒手的。”她說。
“為什麽?”我問。
“家父建議的。說身處他這個位置,有這樣一個家人派得上用場。我當時覺得他是對的,不過現在覺得他其實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兒子。”
“你姐姐也接受訓練了嗎?”
“沒有,她沒這個興趣。”
“你打算從事外交事業嗎?”
“不,你應該找我姐姐才對。”
“嫁入豪門?”
“可能會很庸俗,很無趣。”
“那,有什麽打算嗎?”
“或許晚點再告訴你。”
“好的。你要是不說,我會問你的。”
我們沿着廣場路一路向南,快到天涯路時,一陣清風趕了上來。遠處,冬日裏的大海映入了眼簾,一片灰白,橫無際涯。海浪之上,成群的鳥兒在盤旋飛舞,其間還有一條蜿蜒的龍。
我們穿過大拱門,最後來到了一處平臺上,往下看時,不由得一陣心悸,只見一條簡陋而又寬闊的階梯,嵌在刀削斧劈一般的絕壁之上,下方遠遠地露出了一片漆黑如墨的沙灘。潮水退去時在沙灘上留下的那些印記,宛若深刻于老人額頭上的皺紋。風力強了許多,而一路上不斷增強的那潮濕而帶着鹹味的氣息,愈發濃得如同化不開一般。卡洛兒退後幾步,再次走上前來。
“比我想象的要危險一點,”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也許上去之後會好點。”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你從沒下去過?”
“沒有,”我說,“一直沒找到這麽做的理由。”
“在你父親的那場絕望大戰過後,我還以為你會想來這兒呢。”
我聳了聳肩:“感懷的方式多得是。”
她笑了:“咱們就從這兒下到海灘上去,好不好?”
“沒問題。”我說完,我們走上前去,開始了。
向下走了約莫三十英尺後,石梯寬闊處到了盡頭,突然一轉,視野變得狹窄了。不過好在梯面并不濕,也不滑。下方,遠遠地能看到石梯再次寬闊起來,可容兩人并排前行。不過,之前我們只能魚貫而行,而且,由于卡洛兒走到了我前頭,我微微有些不悅。
“你要是往裏邊靠靠,我就可以過去了。”我告訴她。
“為什麽呀?”她問。
“這樣我就可以走在前面了,以防你滑倒。”
“沒關系,”她回答,“我不會的。”
石階拐彎之處,因地制宜,就着崖壁山勢開鑿,毫無規律可循。有時,會出現一段奇長的下坡,貫穿整片崖壁,再猛地折回頭來。海風比在上面時強勁了許多,但凡山勢陡峭的地方,我們都會緊緊地貼着崖壁而行。即便沒有風,想必也只能如此。由于沒有任何護欄,我倆都不願意接近崖壁外側。有些地方,頭頂的崖壁突出,遮在頭上,猶如在山洞中行走一般。鬥篷不時會被海風卷到臉上,惹我咒罵幾聲,同時知道當地人為何總是很少光顧那些近在咫尺的遺跡了,開始佩服起他們的智慧來。卡洛兒在前方走得很急,我只好加快步伐趕上去。在她身前,一處平臺現了出來,預示着第一道回環眼看着就要到了。我暗暗希望她能在那兒停下來,說她已經重新考慮這次冒險的必要性了。但并沒有,她只是轉了個彎,繼續朝前走。風聲偷走了我的嘆息,将其帶進某個傳說中的山洞封存,作為我這段不得已而為之的旅行的證據。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偶爾看看下面。每一次,我都會想到父親從這階梯上一路苦戰上來時的樣子。不過,我無意進行這樣的嘗試。至少,在我山窮水盡之前,絕對不會。我開始思考,我們此刻的位置,到底在宮殿下面多遠……
來到階梯再次變寬的平臺處,我加快步伐,趕上了卡洛兒,想同她并肩而行。匆忙間拐彎時,我雙腳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身體只是微微向前晃了晃,我完全可以伸手扶住崖壁,穩住身形。不過,卡洛兒的反應倒是讓我大吃一驚,這其中有她聽聲辨位的本事,還有她的反應速度。只見她身體突然向後一縮,往側面一靠,雙手已抓住了我的一條胳膊,将我朝崖壁一面推了過去。
“沒事!”我驚魂甫定,趕忙說道,“我沒事。”
她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我也站直了身體。
“我聽到……”她說。
“我明白。我只是絆了一下。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
“都挺好的。謝謝。”
我們并肩沿着石梯向下走去,但感覺卻變了。此刻,我心裏隐隐生出了一份猜疑,雖然我并不喜歡,而它卻是如影随形。不過,還不到時候。若真像是我心裏懷疑的那樣,可就太危險了。
于是我說:“西班牙的雨通常都下在平原上。”
“什麽?”她問,“我聽不懂……”
“我說,‘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能陪一位這麽漂亮的姑娘散步。’”
她的臉上泛出了紅暈。
“你……第一次說的時候用的是什麽語?”
“英語。”我回答道。
“我從沒學過。我記得咱們說起《愛麗絲夢游仙境》時我就跟你說過。”
“我知道。跟你鬧着玩的。”我答道。
此時的沙灘已經近了許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遍布虎斑紋。一波翻滾的泡沫沿着斜坡退了下去,一群鳥兒齊聲歡呼着擁上前去。不遠處,漁帆點點,載沉載浮。東北部的天際,一襲雨絲織就的輕簾倒挂海面,遙遠而朦胧。風依然在擾動鬥篷,聲響卻輕柔了許多。
我們繼續默默前行,來到了階梯底部,随後舉步向前,朝沙灘上走了幾步。
“海港就在那個方向,”我一面說,一面指了指西邊,“那邊還有一個教堂。”我指了指舉辦凱恩葬禮的那棟黑色建築,補充道。那地方有時也會有海員前往,祈求航行平安。
她朝兩個方向望了望,然後擡眼瞥向了我們身後。
“又有人下來了。”她說道。
我回頭看了看,見有三個身影出現在階梯頂部附近,但依然站在那兒,好像只是往前走上幾步,好看風景一般。當中,并沒有任何人穿盧愛拉的顏色……
“同行,觀光客。”我說。
她又朝着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這才轉過頭去。
“這附近是不是有很多山洞呀?”她問。
我朝着右手邊點了點頭。
“那邊,”我回答道,“有不少。偶爾會有人在裏邊迷路。其中一些确實很漂亮。另外的就只是黑魆魆一片。少數幾個還很淺。”
“我想看看。”她說。
“沒問題,這個很方便。咱們走。”
我開始向前走去,石梯上面的人依然沒動,似乎依然在看海。我懷疑他們是走私客。在這樣一個随時可能有人來的地方,并不适合白天動手。不過,見自己的疑心越來越重,我還是挺高興的。考慮到最近正是多事之秋,似乎這才是我該有的性格。當然了,我最大的懷疑對象,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在用靴尖翻動着浮木,踢碎亮晶晶的泡沫,咯咯歡笑。不過此刻我還不準備做什麽。快了……
她突然挽住了我的手臂。
“謝謝你帶我來這兒,”她說,“我真的很喜歡。”
“哦,我也一樣。很高興咱們能來這兒。你別這麽客氣。”
這讓我微微有些負罪感,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也無傷大雅。
“要是能生活在安珀,肯定會很享受。”她一邊走,一邊如此評價道。
“我也覺得,”我回答道,“我還從來沒真正好好享受過這種滋味呢。”
“噢?”
“我想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在那個地球影子上住了多久……我是在那個地方上的學,我跟你說過的那份工作,也是在那兒找的……”我突然不自覺地跟她說起了我更多的經歷。這種事并不常有。開始時,我也拿不準為何要跟她說這些,但随後我意識到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聽我說說話。即便我那奇怪的猜測是正确的,也無所謂。一個貌似友好的聽衆,讓我尋回了一種久違的感覺。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同她說起了我的父親——這個我幾乎一無所知的人——是如何講述他那波瀾壯闊的奮鬥故事,他的進退維谷,他的決心,就像是在向我證明他自己,就像這已是他唯一的機會了;還有我是如何一邊聽,一邊在想他究竟省略了什麽,忘記了什麽,又有什麽地方進行了掩飾或修改,以及他對我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
“那就是其中一些洞穴。”突然映入眼簾的山洞,猝不及防地喚醒了沉溺在回憶當中的我。她似乎想要對我的這番長篇大論來點評價,但我只是接着說道:“我也只見過它們一次。”
她感受到了我的情緒,于是只說了一句“我想進其中一個看看”。
我點了點頭。對于我心裏想的東西,它們似乎正是個好地方。
我選擇了第三個,它的開口處比前兩個要大,而且放眼向後看去,視野尚可。
“咱們試試那個吧,裏邊的光線看起來還好。”我解釋道。
我們走進了那一片陰郁的凄清。潮濕的沙子随着我們前行了一會兒,慢慢變薄,最終被一片沙石地面取代。洞頂時而下沉,時而挑起,往複不斷。一條岔道從左側彙了過來,連着另外一個出口,放眼望去,遠處有一片更大的亮光。而另外一側的隧道,則通向深沉的山腹之中。大海的脈動之聲,依然清晰可聞。
“這些通向後面的山洞可真夠深的。”她贊嘆道。
“确實,”我回答道,“裏邊彎彎曲曲,岔道縱橫。在沒有地圖和燈光的情況下,我可不想走太遠。就我所知,它們還從來沒被完整地繪制到地圖上去過。”
她看了看四周,研究着那一條條岔道中的漆黑區域。
“你覺得它們能有多深?”她詢問道。
“我也不知道。”
“直通宮殿下面?”
“有可能,”想到了前往試煉陣時所見的那些岔道,我說道,“似乎有可能通向下面,某個地方的那些大洞。”
“下面是什麽樣子?”
“宮殿下面?不過是又黑又大,古老……”
“我想看看。”
“看什麽?”
“試煉陣就在下面,肯定很好看。”
“哦,它——很亮,到處都是旋渦。不過,相當吓人。”
“你不是走過嗎,怎麽能這麽說?”
“走過和喜歡是兩碼事。”
“我還以為一旦走過一遍,便會産生一些親近感,有一些不期然的情感呢。”
我笑了起來,四下裏滿是回音。
“哈,我當時走在上面的時候,只是覺得我應該走下去,”我說,“不過,事先卻并未感覺到。我那時只是被吓壞了。而且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它。”
“好奇怪。”
“也不是,它就像是大海和夜空,廣袤無垠、威力無邊而又美輪美奂。那是一種自然的力量,随你心意而變。”
她望向通向山腹那長長的隧道。
“我想去看一眼。”她說。
“我可不想從這地方尋路過去,”我告訴她,“不過,你為什麽想要去看?”
“去看看在那樣一種東西面前,我會是怎樣一種反應。”
“你才奇怪。”我說。
“你會帶我回去嗎?你會指給我看嗎?”
這與我預想的情況大相徑庭。如果她真是我想的那樣,我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一請求。我有些想要帶她去,看看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不過,我已有了先入為主的念頭,覺得她抛出這麽一個要求,為的不過是引出我的承諾,并順藤摸瓜,刺探更多的細節。
“也許吧。”我含糊其詞地應道。
“求你了,人家真的想看看嘛。”
她似乎很真誠。我的猜想幾乎完美無缺。
對于那個古怪的幻形幽靈來說,時間很充裕,她在以各種形式,煞費苦心地同我周旋了一番之後,終于找到了一副新皮囊,再次将目标瞄準了我,再次旁敲側擊地開始利用我的良善。卡洛兒扮演這個角色最合适不過了,她到來的時機剛剛好,對我的身體的關注最為明顯,反應也足夠敏捷。我更願意與她繼續周旋,以探聽更多問題的答案,但我知道,要是逼急了,她只會對我撒謊,說一些無從求證的事情。而且,我也不相信她。我檢查了一下從阿伯莊園返回安珀時便已準備妥當的那條咒語,那條我專門設計好将鸠占鵲巢的幽靈從它附身之人身上驅除開來的咒語。不過,我仍然猶豫了一會兒。我對她的感情很矛盾。即便她就是那個幽靈,只要知道她的動機,我還是願意容忍她的。
于是我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就看看。真的。”她回答道。
“不,我說的是,如果你真是我想的那個人的話,我問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為什麽?”
弗拉吉亞開始在我手腕上抽動起來。
卡洛兒沉默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麽發現的?”
“一些細節出賣了你,在一個最近剛剛患上多疑症的人眼裏,是逃不脫的。”
“魔法,”她說,“是嗎?”
“馬上就是了,”我回答道,“差點就讓你蒙混過去了,但我不相信你。”
我說出了那咒語的發動口令,任由它們帶動我的雙手,行雲流水般的完成了一系列恰到好處的動作。
接着就傳來了兩聲極恐怖的慘叫,緊接着又是第三聲。但都不是她的。慘叫聲從隧道的拐角處傳來,就在我們剛剛離開的地方。
“這……”她剛開了口。
“……怎麽回事!”我接了口,說完便越過她,沖向拐角處,同時将長劍拔了出來。
在洞口那片亮光的照耀下,我在地面上看到了三個身影,其中兩個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第三個則坐在那兒,身體前傾,嘴裏罵罵咧咧。我慢慢逼向前去,劍尖指向了坐着的那人。黑暗中,只見他将頭轉向了我這邊,爬起身來,依然向前瑟縮着身子,右手捂着左臂,一步步向後退去,靠到了洞壁上。
他停了下來,嘟囔了一些什麽,我聽不大清。我繼續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繃緊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經。身後傳來了卡洛兒移動的聲響。等到隧道變寬一些之後,我瞥見她來到了我左側。她也拔出了自己的短劍,持在腰部位置。現在,沒時間查看我的咒語到底把她怎麽樣了。
來到伏倒的第一個人前,我停下腳步,用腳尖捅了捅那人,做好了他随時跳起身來出手的準備。什麽動靜也沒有,感覺很軟,毫無生命跡象。我用腳将他翻了過來,他的腦袋歪向洞口一側,借着亮光,一顆已腐爛了一半的腦袋映入眼簾。鼻端傳來的味道告訴我,這并非幻覺。我走到另外一人跟前,同樣将他翻了過來。一樣,也只是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第一具屍體的右手中還抓着一把匕首,第二具的手中則空空如也。随後,我留意到了第三把匕首。在地面上,就在活着那人的腳邊。我擡起眼來。這事處處透着詭異,怎麽也解釋不通。就我判斷,地上那兩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但此刻正站在我面前這人到底意欲何為,我一頭霧水。
“唔……介意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嗎?”我十分紳士地問道。
“去你媽的,梅林!”他悻悻罵道。我認出了他的聲音。
我壓低身形,從那兩具屍體上跨了過去。卡洛兒緊跟在我身側,以同樣的姿勢向前逼了過去。他轉動着腦袋,緊盯着我們的動作,當亮光終于落到他臉上時,我看到朱特正用一只尚能使用的獨眼怒視着我。另外一只眼上,則戴着一只眼罩。我還注意到,他頭上一大半的頭發都已不見了蹤影,裸露的頭皮上面滿是傷痕,剛長出一半的殘耳清晰可見。從我這一側看過去,一塊正好可以蓋住大部分傷疤的頭巾,已經滑到了脖子上面。血正從他的左手上滴下來,我突然意識到,他的左小指已經不翼而飛了。
“你怎麽了?”我問。
“其中一具僵屍倒下去時,手裏的匕首劃到我的手了,”他說,“就在你驅離讓它們起死回生的幽靈的時候。”
我的咒語,碰巧逐出了一個正附在死屍上的幽靈……它們剛好在咒語所及的範圍之內……
“卡洛兒,”我問,“你還好嗎?”
“還好,”她回答道,“可我不明白……”
“晚點再說。”我告訴她。
想到那頭曾在安珀東部森林中與我肉搏過的獨眼人狼,想起它那顆被我摁到火堆中的狼頭,我沒問他的頭到底怎麽了。我一直懷疑那是朱特變的,甚至在曼多給我提供有力的佐證之前。
“朱特,”我開口道,“你受傷時,許多場合我都在場,但你得知道,這都是你自作自受。你要是不攻擊我,我也就用不着自衛……”
這時,傳來一陣咯咯的研磨之聲。我花了幾秒鐘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在咬後槽牙。
“你父親收養我這事,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值一提,”我說,“唯一的意義,便是他認可了我。我甚至是最近才知道這事的。”
“你撒謊!”他嘶聲說道,“你肯定耍花招騙他了,這才在繼承名單上跑到了我們前面。”
“你開什麽玩笑,”我說,“我們大家的排名都那麽靠後,這又有什麽意義。”
“不是王位繼承權,你這個蠢豬!是家族!我們父親的情況已經非常糟糕了!”
“我很難過,”我說,“但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這事。而且,不管怎樣,曼多的排名比我們大家都要靠前。”
“現在你已經是第二位了。”
“那又不是我自己選的。拜托!我永遠也不需要那個頭銜。你明明知道!”
他直起身來。伴随着他的動作,一圈無色的光暈開始在他身體四周顯現出來。
“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接着說道,“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但你之所以要對付我,絕對不是因為繼承權。你肯定沒說實話。你搞了那麽多事,為的肯定不是這個。順便問一句,那烈火天使果真是你派來的,對不對?”
“它這麽快就找到你了?”他說,“我原本還拿不準到底能不能指望它呢。我猜它畢竟還是值那個價的。不過……出什麽事了?”
“它死了。”
“你真幸運。太幸運了。”他回答道。
“你到底想幹什麽,朱特?我更願意把這事一次性解決。”
“我也一樣,”他回答道,“你背叛了一個我愛的人,只有你的死,才能讓這一切解脫。”
“你到底在說誰啊?我不明白。”
他突然咧嘴笑了。
“你會的,”他說,“等到了你生命中的最後時刻,我會叫你死個明白的。”
“那我可有得等了,”我回答道,“在這方面你好像并不大擅長。幹嗎不現在就告訴我,讓我們大家都省點麻煩?”
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圈光暈正在變得越來越強。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是什麽了。
“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他說,“因為很快,我就會變得比你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強大。”
“但還是一樣的笨。”我這話,既是對他說的,也是對他背後那個正拿着他的主牌觀察着我,随時準備将他奪回去的那個人說的……
“是你,面具,對不對?”我說,“把他弄回去吧。別再讓他出來丢人現眼了。我會将你在我的名單上提前,很快就會去拜訪你的。不過,你好歹也得留下點信物,讓我知道确實是你。”
朱特張開嘴巴說了些什麽,但我已經聽不到了,因為他飛快地消失了,他的話語也随他一起去了。同時,一些東西朝我飛了過來。沒必要去閃避它,但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身體的本能反應。
地面上,除了那兩具正在腐朽的屍體和朱特的小指,還有二十來朵玫瑰,散落在我腳邊,就在彩虹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