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季元現這一覺睡得稀裏糊塗,夢裏有人追趕,有人叫嚣。時而精疲力竭,時而忽感高空墜落。等他後背冷汗涔涔,于睡夢中驚醒時,牆上挂鐘的時針指着六點,分針越過三十。
他迷瞪地盯了會兒,忽從床上魚躍而起,操他媽的,要遲到了!
季元現再伸手一摸,身邊床位已透涼。立正川這挨千刀的玩意,趁他昨晚太累睡得熟,今早走人都不叫喚一聲!
匆匆洗漱完畢,現哥滿腦門官司。他叼了塊面包,一手拎書包,一手拿牛奶,風風火火地趕往學校。幾乎是踩點跨入教室,季元現頂着老師不可說的眼神落座,還不忘回頭瞅一眼立正川。
這貨拿着歷史書目不斜視,背得全情投入,跟你媽讀情書似的。
季元現吸口牛奶,犯了難。他沒料到,立正川素來高傲孤冷的人皮下,也有幼稚一面。對于鍋從天降的冷戰,現哥簡直笑不出來。
能怎麽着,先晾着呗。
總不能任由對方無理取鬧,将冷戰升級為熱戰吧。有的問題若是打一架就能解決,還生着一張嘴幹什麽。
季元現決定冷處理“分歧”,熱情灑在其他地方。誰規定吵架就不生活了,情侶之間再怎麽劍拔弩張,飯還是要吃,覺還是要睡。
學習也是必須進行的。
豈料事與願違,每到下課,立正川跑得比狗還快。往往季元現一擡頭,立正川已溜沒影兒。現哥呲牙,問立正川的前桌:“這人哪兒去了。”
“好像是上廁所吧,也可能找老師問問題,”那女生滿臉懵逼,接着又表揚一句,“以前還真不知道立正川學習這麽刻苦,印象大大改觀嘛。”
季元現維持表面笑容,提着嘴角回到座位。這下他料定,立正川是動真格的。
不是打打鬧鬧這般簡單。
—所以你說這是什麽事兒,啊。都不跟人溝通,他大爺的。
—現兒,不是我不看好你倆。就你們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喜歡不能當飯吃,僅僅是喜歡也不能過日子。耍一次脾氣,遷就可以。次數多了你能說不煩?
季元現無奈得要命,轉頭給秦羽發消息。大情聖苦口婆心,倒不是要拆散這對“勵志鴛鴦”。秦羽覺着兩人戀愛還行,搭着過一段日子還行,将來畢業始終是要分手的。
自從兩人的關系在朋友間公開,顧惜沒少消沉。
秦羽替顧道長不值,但也沒排斥立正川。感情這回事說不準,沒那麽多應不應該。
小師長的看法特簡單——
—你倆開開心心過完高三,将來看緣分。要想一起走下去,趁早溝通。要不想溝通,就做好随時散夥的準備。少一個立正川你也死不了,天下何處無芳草。
季元現看完回複,覺得此人站着說話不腰疼。炮友多,情人少,大道理還一套套。
全在扯屁。
—得了您勒,好好做你的化學題。老子還就不信了,收拾不了立正川。
十月中旬,天氣忽冷忽熱。
第一學月的成績單剛出爐不久,人心浮躁,夾着對前途的隐隐不安。
高三這當口,幾乎是在考驗學生的耐力、毅力與抗壓能力。誰的心态好,誰能按部就班、不急不躁地走到最後,基本算是穩贏局面。
只要期間不出現太大的成績波動,家庭保持和睦,學生自我調節能力過得去,都會皆大歡喜。
但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剩下一二,還有苦難言,有口難開。
S中的高三學生正沉浸在題海中,本市某國家重點公立高中,忽一石激起千層浪,傳出個爆炸性新聞——有學生跳樓了。
據各大社交軟件瘋魔般的傳言,有人說當時血濺現場,有人說“砰”地一聲巨響。小視頻源源流傳,很快由“看熱鬧”升級為對“應試教育”的口誅筆伐。
再據流言,這名高三學子成績起伏過大,最終不堪重壓,一躍而下。也有“知情人”爆料:班主任當衆諷刺該學生,且在辦公室當面對其說出侮辱性詞彙。導致慘劇發生。
甚至還有好事者,八卦墜樓學生的“戀愛史”。說他戀愛後不好好學習,這次是為情而死。
流言蜚語來得迅猛且繁雜,聲讨真相的人微乎其微,倒是一群吃瓜群衆集體高潮了。
本來嘛,這時代已很少有人去追究新聞背後是什麽,很少有人用嚴謹的态度來對待每一個生命。
季元現刷着朋友圈,着實被滿屏的“抖機靈”和“惡意”給惡心壞了。他自認不是什麽君子,也懶得做聖父。
平凡人有的八卦好奇,貪嗔欲念,他一樣不落。就純粹不喜拿死者“開玩笑”,還是在如此緊張的高三關頭。
一整天,教室內議論紛紛。稍有一點流言進展,引得衆人大肆談論。由一斑可窺全豹,全年級該是“狂舞”到了什麽地步。
比較令人意外的是,S中放假了。
在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周三,S中選擇給高三學子一晚假期。說是學習和娛樂兼得,大家回去放松放松。
高三年級一片歡呼,季元現不覺高興,亦不覺反感。沾了自殺者的餘輝,有什麽好開心的。但他不同情對方,連自己的生命都如此輕視,把控不住。活着也沒啥意思。
而讓現哥最為頭疼的人,還是他家小男友。
那個傲得自成一派,不願與俗人合污。廢話不多,且不愛溝通的立正川——這貨又一聲不吭,收拾書包回家了。
季元現頭大,要說高三這當口,吵什麽吵。
多沒意思啊,操蛋玩意。
可等他回家看見立正川時,對方四平八穩地坐在客廳,一副“你不跟我說話,我就死磕到底”的表情。季元現勻出一口氣,心想,還能怎麽辦,哄呗。
自己選的男朋友,哄也得哄順了。
季元現放下書包,笑眯眯地擠到立正川身邊。為防川哥起身,順勢一胳臂攔住對方。
“川哥,看今天新聞沒。你說那男生幹嘛跳樓,活着不也挺好的。”
立正川沒動,手裏抱着素描本。他近期的作品遇上瓶頸期,需要換換腦子。介于季元現如此雞賊,立正川到底沒弗他面子。
“關我屁事。”
言簡意赅,是小軍長的作風。不關他的事,都關他屁事。
嘴巴拗開了,但這話題真聊不下去。
季元現一哂,只好尴尬地繼續問:“今早你怎麽不叫我起床,哎喲喂,一覺醒來六點半,吓死爸爸我了!”
“不想叫你。”立正川特直白,也沒注意到語言有些傷人,“你不說要給你點時間,我給了。有問題麽。”
“……啊,也不是……”季元現遽然有點提不上氣兒,他磨着後牙槽。這王八蛋說話還真不留情面,“給時間,又不是給空間。咱倆就不能一起上下學了?說話也不行?”
“沒必要。”
立正川停頓兩秒,估摸這話有歧義。
補充道:“既然你要好好想想,那我就沒必要在你面前晃悠。等你想清楚了,直接告訴我結果就成。”
小軍長說得風輕雲淡,季元現咂摸幾圈,卻品出了一點其他意思。“想清楚”、“直接說結果”,這詞兒聽起來怎麽都不對勁。
季元現覺得立正川還是能耐,第一次有人将“你是不是要分手,那随你便吧”,說得這麽委婉動聽。
“我不是那意思,”季元現嘆口氣,“我想跟你溝通一下,立正川,人與人之間不溝通,永遠也翻不過隔着的那層肚皮。”
現哥認慫,決定把秦羽那套搬出來。
誰知立正川一梗脖子,“我懂你,你也懂我。還說那麽多廢話幹什麽。”
季元現:“……”
成,跟這貨就說不明白。
“立正川,你不懂我,或者說你不是完全懂我。”季元現放緩語氣,一字一頓地講道理,“我想你跟好好的,我們就……就需要在出現分歧時,好好聊天。”
立正川點頭,忽然牛頭不對馬嘴道,“季元現,你是不是想讓我出國。”
“……怎麽又說起你的事了,”季元現焦躁地按了按太陽穴,“所以你的別扭點在哪兒。”
“我不想出國,我想留在你身邊。”
立正川一言不合開始表白。
“給你算個帳,如果我高考後去美國讀本科,意味着我現在就要開始準備托福。申請學校至少預留一年的時間,明年你們高考畢業時,我要遞交申請材料。運氣好材料通過,或者說百分之九十的機會,我肯定能過。後年春季,就是我的入學日。”
“這一年裏,我沒法再跟你并肩戰鬥,沒法再跟你讨論學習。季元現,我們要走上不同的路,從此以後說不同的話題。”
“就這樣你還要我出國?”
面對立正川的振振言辭,季元現呆怔片刻。他忽地福至心靈,了解了立正川在煩躁什麽。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怕沒辦法陪我一起奮鬥,雖然都要高考,但側重點不同。”
“你怕,四五年後,我們之間就淡了。”
“說白了,你怕我出軌,是不是。”
客廳有一瞬的寂靜,兩人心跳若雷,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卻怎麽也跳不到一起。
季元現語塞,他放開立正川,粉飾太平的模樣怎麽也裝不下去了。他短暫地露出笑意,好笑的笑。然後一攤手,說:“立正川,我在你眼裏……就是這種人?”
立正川不置可否,不說話。季元現覺着,這種沉默比吵架冷戰還難受。
原以為今天到此為止,必定談崩了。
立正川又道:“季元現,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眼眶沖得有點紅,說話聲音帶顫。他從沒這麽軟弱過,害怕過,他平生第一次想抓住誰,到頭來發現恐怕是一廂情願。
立正川不愛表達,但他又不蠢不傻。季元現要保持距離,還要他別跟季夫人太親密。
說得通透一點,季元現在掩蓋兩人的關系。他不願對家人坦誠,要是做得再絕一些,也許某天會回到所謂“正途”上。
不要他了。
季元現錯愕,他擰眉思量半響。忽覺自己還是太年輕,聽見風便信了雨。或許立正川僅僅是不滿他的隐瞞,沒有安全感。
回頭想想,易地而處的話,兩人位置一對調,季元現也會不甘、不滿、沒安全感。
立正川死死盯着素描本,手裏攥着鉛筆,指關節發白。
季元現想在他後腦勺上兜一巴掌,又舍不得。他捏住立正川下巴,傾身而去,嘴唇在對方臉上蹭了蹭。
本着放低姿态求一和平,說兩句好話算了。誰知立正川忽地起身,一把将季元現掀翻在地。他面色發青,一言不發地上樓,往卧室走。
這下弄得現哥滿眼金星,壓根不知這祖宗哪裏炸了。他一腔惱火盡數爆發,季元現從地上爬起來,指着立正川背影直嚷嚷,“什麽玩意啊!操!”
“我都沒這麽哄過我奶奶!”
“哐當”巨響,卧室門關上。滿屋子回音跟笑話似的。
季元現無頭蒼蠅般,圍着茶幾轉了幾圈。片刻,他遽然停下,這事兒不對啊。現哥拔腿追上去,追到自個兒卧室門口,又住了腳。
他深吸兩口,平靜了,開門進去。
立正川躺在床上,背對他蜷着身子。季元現走過去,裝着一臉冷漠。他敲敲床頭:“起來,回你房間睡去。”
“咱倆還在冷戰呢,睡一張床像個啥玩意。”
“一點氣氛都沒有。”
床上之人蠕動兩下,最終一掀被子要翻身起來。
不料季元現猛撲下去,将立正川死死按住。他吻住那張薄唇,兇猛且夾了柔情。手也不老實,摸索着以掌心按在立正川的胃上。
小軍長沒有掙紮,意思兩下就放棄了抵抗。沒辦法,真沒辦法,季元現就是他的鎖獸夾。
“胃疼你就老實說,自己忍着能解決什麽問題,”季元現掌心溫熱,以順時針方向,給他輕輕揉着胃部,“剛剛還在嘴硬我們之間有溝通,胃疼怎麽不說了。”
“……我沒說胃疼,你不也看出來了。”
立正川撇頭,不願對視季元現。他怒火攻心,鐵水似的澆注他滿腔委屈。哪兒哪兒都沒法舒坦了,性格又冷又傲,活該遭罪。
季元現這下是真心疼,他輕輕吻着立正川耳朵。一下一下,特讨好。将人渾身的落拓、高傲,都給梳順了。
“剛剛是不是很疼,不然你怎麽可能掀我一跟頭。以前再不對付,你也沒無緣無故動手啊。”
“行了,寶貝兒。不想留學就不去,不想工作我養你。你想公開就……這個可能有點難度。至少現在不行,你知道吧。體諒體諒我媽,前幾天我探了探她的口風,不那麽好。”
“心肝兒,那可是你婆婆。不能太沒良心,對不對。”
戀人濃情蜜意的吻落在耳邊,話語夾了蜜糖,又稠又甜。季元現按一貫風格,怎麽辦,哄呗,先哄好再說。他如今就喜歡這麽一人,他也同樣就這一堵南牆。
試試吧,試試不畏阻撓,不顧他人眼光,試試與立正川求一個未來。季元現深吸氣,埋頭在立正川肩窩蹭了蹭。
“立正川,我特喜歡你。”
不知之前哪句話戳了心,川哥面色緩和,不準備繼續冷戰死磕了。
立正川抱住季元現,雙臂死死鎖住對方後背。
他篤定而認真,回道:“季元現,我愛你。”
現哥笑兩聲,不輕不重點點頭。他拍拍立正川肩膀,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
“行了,別挺屍。我去給你煮面,等會兒吃幾顆藥。”
“今天暫時不學習了,一會兒我給你拉幾首曲子聽聽。”
“聽話啊,乖。”
立正川靠着床頭,他抱着被子,稍顯無助。小軍長從未露出脆弱一面,他還想端着高傲的架子,可對方是季元現。
他踟蹰半響,輕聲試探,“季元現,你別不要我。”
“怎麽可能。”
季元現下意識否認,他拉着門把手,說話卻沒回頭。
“我不會離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