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商賽結束時,季元現沒等公布名次。他原本就訂今日機票回京城,過兩天除夕,季元現不想遲到。
立正川和他一起走,兩人在機場分道揚镳。立家今年春節将去美國,據說父母想在那邊提前安排住所。正好,帶立老爺和立二少過去适應。
“我說你倆真不夠兄弟,咱六人一起來,咋還要分批次離開?”秦羽送他們去機場,嘴巴倒豆似的叽喳不停,“好歹也要等名次公布吧,努力半個月,連成果都不想看?”
“名次榮譽沒意思,享受過程就行了,要那虛的幹什麽。”
季元現輕笑幾聲,給季夫人發短信。聽聞獨孫要回去,季家長輩特開心。今年連同薛家,準備一起籌辦春節。
這是第一個季宏安不在的春節,往後,他也不會在了。人走了就是走了。
季元現忽地有些落寞,他揣好手機,往車座上靠去。接着一攤手,嘴唇動動。
“羽子,煙。”
秦羽被使喚慣了,下意識要掏兜兒。遽然,他咂摸一圈,“不對啊,現兒。你他媽什麽時候抽煙啦?”
“現在開始學不行?”季元現耍橫,劈手去奪煙盒。不料斜伸過來一只手,扣住現哥腕骨。立正川将他按回去,埋首吻上那雙唇。
季元現遲鈍幾秒,手臂環住川哥脖頸,遞上自個兒果漿般舌尖。兩人毫無顧忌地熱吻,秦羽啧聲收回煙盒。
“我靠,這他媽當我不是人是吧。”
立正川放開季元現,他冷眼睨着秦羽,略提嘴角。
“秦羽,提醒你個事兒。你要敢給他抽煙,我能把你打得不是人。”
小師長目瞪口呆,覺此倒打一耙簡直沒天理。
“哎不是,兄弟,你看到是現哥問我要的吧。我不給,他打我怎麽辦?!”
“打就打了,”立正川一本正經,察覺有點不人道,斟酌詞句安慰了一下,“打殘了我給醫藥費。”
“我——操?”
秦羽一聲三嘆九個彎,那操字拐了三裏地兒。他揮着拳頭想打架,思量覺得打不過,揚言要下車,這倆什麽混賬玩意。
誰知立正川真叫司機靠邊停,“師傅,不好意思,我這同學要下車。”
“沒事,高架橋上撞不死他。”
秦羽立刻收聲,躲一邊裝縮脖子雞。徹底老實了。
對付刺頭兒,就得用更流氓的方式。立正川顯然深谙此理。
季元現樂得哈哈大笑,不再提抽煙之事。他們趕至機場,秦羽擺手讓這倆王八羔子趕緊滾蛋。剛要走,又回頭對季元現道:“現兒,今年惜哥和我應該不回京城。”
“顧家要南下,好像在那邊拿了幾千畝地。他老爸準備轉移重心,顧惜也得跟過去。我家今年留在本市,有個親戚接任市委書記。估計走關系都得忙好一陣子。”
季元現拖着行李要走,他心不在焉敷衍幾聲,廣播通知辦理登機手續。立正川已離開,直飛美國。現哥走幾步,忽地福至心靈般,他轉頭問:“等等,羽子。”
“意思是,今年你們都不回京城?”
秦羽叼着煙,沒點燃。氣氛莫名有些怪,夾幾分凝重,又說不出哪裏發生改變。
幾秒後,小師長揚起一抹笑容。他後退着給季元現揮別,“是,今年就不回去啦!”
“現兒,好好在家守歲。誰叫你玩都別出門,寒假作業一大堆。”
“好好學習,咱們開學見。”
“啊,”季元現呆怔,半響後恍惚點頭,“哦,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知道什麽呢。
飛機升空前,急速在跑道上奔馳。晚霞染着蒼穹,季元現莫名心口發堵。他煩躁地翻幾頁雜質,閉上眼準備睡一覺。剛冷靜片刻,又掀開眼罩。
季元現側頭,飛機騰空那一瞬,身體略感失重。恰似有股無形之力,拉扯他墜入荒蕪之境。現哥心頭一跳,舷窗外雲霧缭繞,火紅燃燒的天幕遽然更亮。他擡手虛掩着雙目,忽然想明白了。
季元現心想,這貌似是第一次。第一次摯友不再齊聚,第一次不再共度除夕,第一次學會面臨離別既是常态。
好似一個開端,洪口決堤後,就會有更多離別等待他們。
這個新年有點無聊,季元現到達京城時,沒人來接他。招了出租坐回去,抵家時将近十一點。
季夫人在客廳處理剩餘工作,長輩早已休息。季元現把行李箱拖到沙發邊,從後面抱住季夫人。
“媽,我回來了。”
“這麽晚還沒休息,工作明天處理吧。您注意身體。”
“我倒是沒什麽,比賽感覺如何。”季夫人拉他坐下,審視幾眼,她蹙眉道,“這才去半個月,怎麽瘦了。飯菜不合口味,還是比賽太忙。”
“忙是真的忙,但也挺有意思。”季元現笑着答,他攀住母親肩膀。神兮兮地,又想要邀功,“皇後娘娘,知道我這次期末成績多少不?”
“全班第八。”季夫人懶得跟他搞懸念,她捏着兒子下巴,笑得不冷不淡,眉眼裏卻遮不住驕傲喜悅,“立正川的母親給我說了,她家兒子全班第十。”
“據說你倆互相鼓勵,在一起就探讨學習。我還第一次見你跟誰關系這麽好,小惜呢。以前你一口一個奶昔的,現在怎麽不提了?”
季元現讪笑幾聲,他跟立正川何止關系好啊,都他媽好上床了。但給他八百個膽子,也不敢和老媽坦白。
要殺頭的。
現哥眼睛咕嚕轉,咧嘴扯開話題,“媽,我這才剛回來。您不心疼兒子,幹嘛老提別人家的種。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啊。”
“再說了,奶昔和羽子讀理科。我們就不在一棟樓,您要關心他,自個兒去問呗。”
季夫人沒理他陰陽怪氣,指使這小王八去拿牛奶。她手中鋼筆轉兩圈,又道:“說起來,立夫人挺好的。雖是商人,也沒那麽多彎彎繞。”
季元現捧着杯子腳下一滑,精神瞬間歸位。奔波整天的困頓不在,心頭直打鼓,“……那啥,你和他媽關系挺好?”
“是不錯,自從你們合租,我們經常一起聚會。他母親喜歡看展,正合我口味。關系自然就近了。”
“你爸不在了,生活也還是要過下去的。”
季夫人語氣風輕雲淡,她瞥一眼季元現,這貨顯得有些坐立難安。
“哎,兒子。屁股上長痔瘡了,還是又做什麽虧心事了?”
“我……”現哥哂笑,悻悻地擺手,“沒,您開心就好。有朋友陪你玩,我高興還來不及。”
“那我先上樓了,媽。您早點睡,我再去看會兒書。”
季元現轉身溜走,拖着行李箱往卧室跑。季夫人埋頭繼續處理文件,嘴裏叮囑幾句,“今天就別看書了,身體要緊,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了!”
季元現利落關門,靠着牆壁,稍感心驚肉跳,他有點忐忑。不知怎的,光是聽說他倆母親關系很近,就覺後怕。
若有一天,他和立正川的事被公之于衆,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季元現抱頭蹲下身子,後背靠着冰涼牆壁。
不敢想,他真不敢想。
寡淡無味的除夕如約而至,家裏門庭若市。季元現懶得應付,就躲在樓上學習。逢人迎笑沒意思,客套恭維也沒意思。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過年不再代表團圓,年味逐漸消失。紅包的喜悅并不能代替原本的期待與幸福感,季元現覺着沒勁透了。
季宏安曾在時,季元現老往外跑。他不願與冰冷威嚴的父親共住屋檐下,害怕那根粗硬的教鞭,厭煩一板一眼的教訓。
如今季宏安再也不回來了,季元現反倒不知出去幹什麽。那些瘋狂潑野的歲月,在太陽消沉之時,再也不會回來了。
季元現寧願窩在卧室看書寫作業,爛熟背誦那些枯燥知識點,就連數學也有趣。英文聽力幾近滿分,寫作不再頭疼。他從學習中尋求滿足感,認清目标不願回頭。
其實直到商賽時,季元現才想明白顧惜曾經的苦口婆心。
若不在同一層次上,某日分離,他們便無借口一起走下去。
人與人,是有差別的。必須得承認。
滿打滿算,除去假期,離高考只剩一年。季元翻着臺歷,偶爾與遠在美國的立正川視頻。興致好時,兩人會來一場Phone sex。污濁白液灑在屏幕上,季元現喘着粗氣,欲壑不平。
這樣根本無法得到滿足,導致學習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現哥想開口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出口卻是:“我想你了。”
立正川遠在大洋彼岸,傳來的笑聲也遙遠。
“哪兒想我了,有多想?”
季元現幹脆扒掉衣服,赤條條站在鏡頭前。雙眼剪水,迷人得夠嗆。肌肉妥帖分布,勻稱适中。在立正川眼中,這是一尊完美雕塑。即使世界名師,亦雕鑿不出如此完美的肌膚紋理。
立正川雙眼發直,起反應了。他摸着屏幕,喉嚨發緊,咽口唾沫。
季元現舔着嘴唇,露出一排白牙。他笑着說:“哪兒都想。”
“最想你,欺負我。”
這話好似“轟”地一把火,熔斷了立正川最後一點理智。他忽然正經點頭,鄭重其事地詢問季元現。
“季元現,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是說,一輩子那種。”
“我想啊,”季元現沒察覺話語背後的重量,也或許他知道。但這真就是他心之所想——
“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那種。”
立正川盯着他,眼睛黑沉。他們隔着屏幕對視幾秒後,川哥遽然笑了。他笑得渾身發抖,雙手将頭發抹到腦後。笑聲爽朗,帶着豁出去的篤定。
立正川覺得自己可能要瘋了,為了季元現。
但年少滿腔孤勇,一輩子也只會為一人豁出去。
季元現滿腦漿糊,他将臉湊到屏幕前,驟然放大。
“怎麽了,你笑什麽。”
立正川撫摸那眉骨、眼眶、性感薄唇。他笑着說:“沒什麽。”
“我知道了,知道你很想我。”
鵝毛紛紛下時,京城迎來新年初雪。長安街十條道,空曠孤寂。白皚皚染了天,彩燈映出一點紙醉金迷。偌大京城幾近樓空,竟一時分不清他鄉故鄉。
今年除夕晚宴仍在正乙祠戲樓,有人未應邀,有人不會再回來。但年還是要過的,排場仍然要走。好像保住了這個儀式感,那些人就不曾離開。
季元現今年沒點戲,臺上唱着貴妃醉酒,唱着長生殿。他一回頭,顧惜不在身邊。于是有些空落落地,給他們發消息。
秦羽說他在喝酒,應酬那些叔叔阿姨。這一翻年,都要成人了。連爸媽都不放過他,可他媽的喝死人了。
顧惜說他在帶侄女,今年親戚都在南邊度假。小孩多,有些煩人。他說很想元寶,希望能快點開學。他又說認識了一名男生,又高又帥,挺會說話。把顧家上下哄得快心遂意。
但自己就是莫名不喜歡他,那小子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
季元現低頭笑,什麽時候輪到顧惜在背後腹诽誰。這人能耐大發了,有機會一定要見見。
桌上菜肴再換一輪,季元現擡頭,看着周遭。他忽覺孤獨,這熱鬧不是他的。
人在很多時候,會有莫名的抽離感湧上心尖。說不清缺了什麽,只是與衆人格格不入。
他給立正川發消息,将近十一小時,沒有得到答複。季元現繼續道:今天國內除夕夜,你在幹什麽。
過了會兒,他又寫道:立正川,我他媽的真想你。
川哥依然未答複,美國分明臨近早晨。季元現坐不住了,顧惜不在,秦羽不在,其他的狐朋狗友并不想聯系。他幹脆收起手機,找了借口出去透氣。
冬夜大雪迷眼,站在戲樓之外寒風撲面。
季元現穿着新制漢服,外披一層狐貍裘衣,倒不覺冷。他朝着手心哈口氣,百無聊賴地憑着空氣,傾聽名角兒咿咿呀呀的唱詞。
遽然,手機乍地響起。
微信語音來電:立正川。
季元現呲牙,這玩意終于肯從被窩裏爬出來了。他一接通,質問的話還沒說出口。
立正川搶白道:“季元現,你有多想我。”
“我想你個錘子,現在才回消息。”季元現低頭用腳尖踹雪,佯怒中夾了委屈。
聽得人心口發疼。
立正川繼續道:“我很想你,想親你,抱你,跟你睡覺。”
季元現撇嘴,“說那麽多也白搭,你他媽別敞着窗子說夢話。有本事早點滾回來,嘁。”
“好啊,”立正川說,“你擡頭。”
季元現一怔,下意識往前看去。然後他眼眶一熱,此生也不會忘記今日之景——罡風驟雪中,立正川裹了圍巾,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電話。大衣翻飛,肩頭落了雪花。
立正川一步一步,從晦暗之處走出。戲樓燈光金碧輝煌,落在他深深眼睫中,落在無垠世界裏。
季元現沒說話,甚至沒表現出狂喜或驚訝。他直直望着立正川,待他走進。
“我聽你說,你說想我。我就回來了。”
立正川取下圍巾,系在季元現脖頸上。
“我還聽說,想一個人的時候,就要義無反顧去見他。”
“所以我回來了,季元現。”
“今夜我不想關心任何事,我只關心你。”
從美國到京城,從百米開外到近在咫尺。
季元現甚至覺得,他們已走過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