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遭很靜,黎明即将破曉時,季元現順着落地玻璃往外瞧。深淺不一的瑰藍潑染天際,一縷縷金光從棟棟高樓間穿堂而過。
立正川還在熟睡,胸膛勻速起伏,上邊指甲印斑駁。他手臂環在季元現腰際,搶占領地似的,很緊。
屋內挂鐘滴答走,一擦一擦,應和現哥心跳,格外清晰。季元現翻個身,平躺着直視天花板。他揉揉太陽穴,骨頭與肌膚似只剩一根極細的線還牽連着。
百骸重組般,生疼。
淩晨時分,始作俑者立正川倒頭就睡。季元現暈了會兒,反倒挺精神。時針指在七點二十,八點半即将開始第二財年的收尾工作。
也不知昨晚他們溜走後,秦羽等人如何了。老周看着挺穩重,奶昔千杯不倒,唯二讓人頭疼的秦羽和林沈海,希望別惹出什麽岔子。想當初混跡酒吧,秦師長因酒後起意砸場子,沒少成為賠錢貨。
季元現挪了挪身子,等到七點四十,幹脆起床洗澡收拾。誰知他剛一動,立正川野獸般即刻睜開雙眼。他睡眠不深,實則現哥将醒那會兒,立正川也跟着有了意識。
奈何軟玉溫床具在手,小軍長真不想去比賽了。他一直抱着,抱不夠。
“醒了?這才七點四十,再睡會兒。”
立正川不放人,季元現笑着拍一掌他後腦勺:“趕緊起來,別他媽總想壓軸。你以為你誰啊。”
“我誰?”立正川斜眼看他,幾秒後,忽地翻身壓住對方。季元現被捉住雙手,雙腿又酸軟得難以擡起。他瞪着立正川,就差露牙咬一口。
小軍長不怵,自他昨晚一振雄風,整個人都還在雲尖上。他附在季元現耳邊說:“我誰?”
“我是你男朋友。”
季元現正呲牙咧嘴準備咬人,春風滿面的川哥卻倏地放開他。立正川從對方身上翻過去,利落下床。他回首對季元現一笑,特欠。
“寶貝兒,要不要男友公主抱?”
“我抱你大爺!”
季元現抄起枕頭怒擲而去,剛直起身子。因動作過大,酸疼的腰連帶後面那地兒,痛得厲害。現哥從沒如此狼狽,蹬一腳被子,耍脾氣似的嗷嗷直叫。
“立正川!你完了,你他媽完了!”
小軍長難得哼一曲莫紮特,悠揚浪漫,極富活力。季元現氣得牙癢,他翻身起來,冷着臉去浴室洗澡。
立正川不料現哥就那樣光赤地進來,水花不小心濺眼裏,趕緊咽着唾沫拿浴巾。好不容易忍住沖動,小軍長真挺想把季元現按在浴室來一發。
最終理智戰勝欲望,接下來還有比賽,出啥岔子怕是男朋友都保不住。
他倆站在鏡子前,不得不承認,季元現脖子以下簡直慘不忍睹。合着立正川昨夜跟他媽蓋章似的,現哥冷笑兩聲。立正川終覺出了一點後怕,畢竟他耕耘之時,得意到全身上下沒一處漏掉。
至今季元現臀上還留有倆牙印兒,立正川屬狗無疑。
“不想笑咱別笑,心肝兒,瘆得慌。”
川哥識時務者為俊傑,生怕下次沒得吃。他趕緊拿來浴衣給季元現披上,小心揣着一份高傲自尊。如今那都是給別人的,落咱現哥面前,溫順得恰似大金毛。
季元現拿他沒轍,要說虧欠吧,好像這火是自己撩的。要說毫無怨言吧,昨夜這貨跟你媽打樁機似的,弄得季元現今早有點站不住。
可要說感覺……确實挺舒服。
男生向來誠實地面對性之愉悅,立正川技術不怎樣,可光是那用不完的勁,反人類的持久力,足夠季元現躲被子裏偷着樂。
他擦擦頭發,只能閉閉眼,推開浴室門走出去,“我笑你大爺的逼。”
立正川遽然拉住現哥手腕,頗為嚴肅地說:“這話你可別讓我爺聽到,一是他沒那玩意。二是我爺好歹也算開國元勳,真摸過槍杆子。我槍法不如他,很難保護你。”
季元現眨眨眼,腦回路跑完一圈銀河系。他忽然臉色有些哭笑不得,提了提嘴角。最終是沒笑出來,“立正川,咱省省,啊。”
“你真不适合講冷笑話,真的,我笑不出來。”
小伎倆被識破,小軍長驟然面紅。他佯裝艴然不悅,一把抱住季元現往床上拖。兩人腳下蹒跚,拳頭相加,笑鬧着要給對方顏色看看。
“笑不出來是吧,老子今天讓你哭出來。”
立正川進去時,全然不顧對方驚叫連連。這次是發了狠,一寸寸,似利刃破開疼痛之源。季元現又踹又鬧,數分鐘後敗下陣來。
他緊緊扣住立正川手腕,滿臉食之入髓。察覺對方放慢速度,恰要狠心離開這溫暖之地。
“不準,不準出去。”
季元現雙眼泛紅,竟夾了撒嬌意味。分針已過八點整,立正川瞥一眼。他咧嘴大笑,高傲的神情染着邪氣。
“時間不太夠啊,寶貝兒。”
“我們得加快一點。”
八點半比賽準時開始,首席執行官與商務總監還是遲到了。
季元現走路極不自然,時不時揉揉後腰。立正川嘴角抿笑,卻故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只在別人看不見時,悄悄給他按摩。
顧惜将電腦推到季元現面前,“本季度的財務清算完成,這是營業收入、利潤及利潤總額。你看一下,本財年公司利潤上漲幅度極快。下一財年上市時,業務發展階段将會進入成熟期。公司上市後,發行股票可獲得相應融資。我們該為第三財年做準備了,希望到時候問題不大。”
季元現略顯心不在焉,他坐立難耐,下面十分不舒服。今早清潔又太匆忙,總覺得裏面還有些潮濕。他換個坐姿,單手撐着下巴。
“嗯,我知道了”
“哦對,一會兒本財年總結報告,你去還是誰?”
“當然我去,作為公關先生應盡的職責,”顧惜說,他歪頭往季元現身後瞧一眼,“怎麽了,不舒服?”
“啊?哦。那個,昨晚喝得有點多,洗澡時摔了一跤。沒什麽大問題,有點隐隐作痛。估計只是淤青,沒事沒事。”
季元現忙不疊地擺手,他話不過腦,編故事都不帶打草稿。立正川坐他身邊,一字不漏地聽進去。小軍長也沒發難,他撇嘴,冷哼一聲。
顧惜分明感覺他倆氣場不對,正要繼續詢問,耳邊響起秦羽咋咋呼呼的咆哮聲。
“惜哥,惜哥!趕緊的!該我們團隊總結了!”
“哎,那誰。就,就你。兄弟!上市機遇開放了,馬上準備證監會審核!初審會過了還有發審會,沒空喝咖啡了啊!”
“喂喂喂,小姐姐,我求求你。暫時冷落你男朋友好不好?趕明兒你倆吹了,我白給你當仨月男友行不行?”
林沈海撲哧一笑,“就你?你他媽白送別人都不要。”
“我……”操字堵在喉頭,秦羽遽然想起最晚酒後之事,竟面露異色。他抿嘴,壓着反唇相譏的沖動,“成,就您萬人迷,交際花。京城最高檔的頭牌牛郎都沒您惹人愛!”
“哎,不是,”周錫見他倆一言不合即将動手,趕緊充當和事佬,“這會兒是在‘公司’,在比賽。你倆有啥私人恩怨回家再聊,中不中?”
“等會兒請認真盯着股市,前兩個財年太順利,我咋有不好的預感。”
秦羽和林沈海對視一眼,各自單鼻孔出氣,各自表示不屑,又各自扭頭幹活去了。
季元現摸摸下巴,他咦一聲,“不對啊,這氣氛不對啊。”
立正川單手給他揉着後背與腰際,認真組織工作。“關你什麽事,CEO請好好工作。”
“不對,”季元現打開電腦,他在空白文檔輸入一行字,“不對不對,他倆是不是發生啥事兒了。”
周錫別的不太行,烏鴉嘴倒是挺玄學。他将禍事歸結于男人第八感,準得一匹——公司上市後,第一個交易日遇上了四天兩熔斷,活脫脫的開局第一慘。A股連續熔斷兩次,大盤走勢相當惡劣。
不會炒股的季元現直接傻眼,數億市值瞬間蒸發。各種暴跌縮水,令在場對炒股略懂皮毛的學生們惶恐大叫。
“怎麽還有這一手?!”首席執行官眉頭緊鎖,他掃視四周,大部分公司已自亂陣腳,“會不會跌停板?我們團隊有人能應對嗎?”
“我會!”一個坐在角落的男生站起來,他其貌不揚,眉目間卻有驚人篤定,“我爸是操盤師,從小教了不少,讓我試試。”
季元現直接幹脆地讓開第一把交椅,他點點那個男生,叫他坐過來。
“公司暫時交給你,好好幹。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無人廢話,各司其位。一半應對危機,另一半準備第四財年的挑戰——政府招标。立正川不愛管人,倒是自覺出高效。他們可沒忘記餘下的比賽,每個公司都在競争,不斷突破,不斷尋求創新。
“整個行業板塊未出現下跌,公司盈利業績比較穩定。股票市場保持不變,最有可能是組委會給我們公司制造了負面新聞。”
男生逐個排查原因後,立即上交郵件,希從組委會處獲得反饋。很快,結果下達。負面新聞為:公司因故洩露千萬名客戶信息,造成信譽度大幅下降,已構成違法犯罪行為。
這是一次挑戰,一次對公關能力的檢驗。
周錫作為技術總監,立即排查是否有黑客入侵。在非本公司人員故意洩露信息的情況下,敵對公司黑客入侵,往往是致命打擊。
顧惜剛做完第二財年報告,又得立刻準備新聞發布會。他們需要及時給用戶道歉,并想辦法安撫輿論。短短十五分鐘準備後,季元現眼睜睜看着顧惜再次站上舞臺。
公關總監面對組委會的刁難,彬彬有禮,誠意至深。他聲情并茂,将公司的忏悔與歉意揉在演講中。
立正川偏頭聽着,直到顧道長演講結束。他由衷鼓掌,确實佩服。季元現跟他咬耳朵,有些得意。
“如何,奶昔是不是很厲害。”
“确實像商業家族出來的公子,”立正川沒有吝啬對情敵的贊美,“沒兩把刷子,哪敢做公關。”
直到中午,這一難關才将過去。股票不斷回升,漲至1000時,團隊上下舒口氣。但并非人人如此幸運,有的公司市值暴跌,處在危機邊緣久久徘徊。亦有公司就此破産,面臨被收購危機。
季元現與那男生碰碰拳頭,“辛苦了,好好去吃個午飯。”
“大家中午多多休息,第四財年,勢必拿下政府招标。”
然,情況并不如想象中樂觀。問題層出不窮,新挑戰源源不斷。組委會不再如一二財年,只提供一次政府政策與參數設定。他們時時變換,試圖用盡一切手段阻止每個公司發展壯大。
公司之間很快學會強強聯手,大公司并購小公司。有人提供技術,有人提供資金。在場參賽選手們,幾乎下意識摸索到生存開關,
沒有永恒的朋友,以利益作為紐帶,才會持久且有效。
兵荒馬亂的第四財年結束時,從政府手中奪标成功的公司只占總數一半。季元現揉着發疼的胃部,正想今晚應如何犒勞同伴們。
立正川給他遞一杯熱牛奶,以收拾桌子為由,借機從身後輕抱一下。季元現耳畔響起呢喃私語,有些隐秘,又有些甜蜜。
“辛苦了,執行官。”
周錫和林沈海依然互不順眼,周錫想去一問究竟。不料顧惜邁着長腿,風急火燎趕過來。
顧道長額頭滲汗,他煩躁地拉扯幾下領帶,最後将一沓資料扔在桌上。
“吃了飯在CEO房間集合,請大家務必吃飽。如需要,帶上夜宵。”
“第五財年的信息爆炸将會在今晚進行,金融波動随之而來。”
“朋友,咱們一個也別想睡。”
季元現嘶一聲,湧到舌尖的國罵變為鼓舞士氣。他看着團隊二十張疲憊的臉,最終站上椅子,振臂一揮。
現哥很帥,特勾人那一卦。從他嘴裏蹦出的字眼,都要比別人可信幾分。
“不就是通宵,開玩笑,我們是誰。”
“誰還沒通宵趴體過?明天最後一戰,今晚不見不散!”
“走,吃飯!”
大家哄鬧起來,分明是比賽,也被鬧出了派對感。待他們轉身離去,季元現仍然叉腰站在椅子上。立正川瞅着他,看他逞強,看他裝作若無其事。
然後,小軍長張開雙臂。他睨着眼,高冷勁兒犯了。“快點,我抱你下來。”
“除了胃,還有哪裏不舒服。”
“哎喲喂——可算有人心疼我了。”季元現順勢栽進立正川懷裏,他笑得狡黠,眼角露出矜嬌。
“哪裏都不舒服,媽的,今晚又通宵。”
商賽強度大,數連好幾日通宵為常态。第五財年任務及市場背景下達後,季元現的團隊幾乎整夜沒合眼。他們圍坐在客廳,人手一臺電腦,不停敲擊鍵盤,重編文檔。
随着信息大爆炸,進入産品為王的時代。團隊核心管理層,需對文學作品貿易網站做出戰略性改革。
咖啡一杯接一杯,資料手冊滿天飛。少年們從最初的疲憊、困倦,慢慢進入興奮狀态。他們從未如此緊張,從未抱有如此熱情。燃燒他們的,是團魂。是公司理念。
是立正川許諾:改革從這一代開始。
雖如今僅僅是一個概念,也許比賽結束後,他們再也不會提及文化貿易。他們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往不同的人生。
很多人再也不會見面,半個月的短暫相處,于人生來說不過萍水相逢。
可無人會忘記這一段熱血沸騰的記憶,無人忘記大家共同拼搏的數個日夜。這太難能可貴,當所有人都看往同一方向時——
奇跡就會發生。
天邊再次拂曉,二十人團隊中,只剩下核心領導人員仍然清醒。
秦羽喝下第四杯咖啡,他走上露天觀景臺,伸個懶腰。
“媽的,可算是最後一天了。”
林沈海站着吹風,累得不願說話。顧惜張羅早餐,立正川端來熱水。
季元現站在露臺上,回首望一眼客廳。疲乏困倦的同伴們,紛紛毫無睡相地倒在客廳裏。周錫正挨個兒給他們蓋上毛毯,一時溫馨無比。
“說實話,這感覺挺好。”季元現沒頭沒腦地說,他複盯着遠方海平面,不想錯過太陽躍升那一刻。深冬黎明十分冷冽,但直到現在仍沒下雪。
“就好像,我們真是在一起創業。沒日沒夜地奮鬥,心中只有一個目标。我們互相扶持,互相認同。”
“我能感覺,我們燃燒過,戮力過,活過。”
“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來認識你們,認識別人。挺好的。”
顧惜與他并肩,恰似一腳踏上人生的風帆。“別忘你說過什麽,元寶。幾年之後,入海口的商隊裏,必有我們昂揚起航。”
立正川攀住季元現,不着痕跡往自個兒懷裏帶一把。
他聲音沉穩,宣誓般鄭重其事。
他說:“季元現,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六名少年相視一笑,他們以水代酒,在旭日東升那一刻碰杯相撞。撞出躊躇滿志,撞出肝膽相交。
季元現忽從內裏,察覺出幾分自我成長。他喝口水,看遠方滔滔江水入海流。而寬闊江面上,正有一輪紅日燃燒。
他忽然知道,未來自己想走哪條路,想成為什麽人。這也是他幡然醒悟後,認真讀書的初衷。原來答案一直在那裏,只是終于撥開雲霧。
季元現想和這群優秀的夥伴一起,不甘落後。一起優秀,一起努力下去。這比什麽都重要。
他一歪身子,靠着立正川。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川哥,比賽結束就得回去。很多人都會分道揚镳。”
“聚散離合,人之常情。”
“哎,立正川。”
“嗯?”
“我們回去還是要努力,一直好好學習,行吧。”
立正川瞥他一眼,笑着伸手攬住他。他們似戀人,似兄弟,似雙生星。
各自心領神會,不必解釋。
“成,好好學習。”
“一切,這才剛剛開始。”
破曉終臨,陽光肆無忌憚地鋪灑在六位少年臉上。他們身後拉出影子,不斷延展,不斷伸長。
他們笑着,偶爾互相嘲弄調侃。又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怕吵醒熟睡的夥伴。
這天太陽特別好,似有灼灼夏日之感。
但這分明是深冬,是一切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的努力,即将面臨破繭之季。
苦苦掙紮的黑暗裏枯木生花,別忘了宇宙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