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秋深,風衣不再能抵擋嚴寒之時,季元現吸取上次教訓,乖乖從衣櫃裏翻出了冬季校服。大衣挺闊,薄羊絨制服偎貼身軀,再搭純黑色高領毛衣,蹬一雙皮質休閑鞋,稍長的頭發往後梳理規整妥帖——實實在在的民國公子哥範兒。
相比之下,立正川顯得十分随意。統一的大衣外套,裏面卻穿着輕薄型運動棉服,搭配時下新款運動褲、籃球鞋。那周身青春逼人,簡直不能更陽光燦爛。
兩人在餐桌前吃早餐,對前幾日發生的“游戲親吻”事件閉口不談。要說缺德,季元現才是真陰損。
回想當夜,立正川表白後特開心,恰好季元現雲裏霧裏的。兩人借酒興上頭,差點一起喝空冰箱。
季元現酒力十分不行,立正川軟磨硬泡着,要他答應交往。雖然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你季元現主動往上湊,誰能攔得住。
立正川舉高酒杯,越過頭頂,壞笑着不給現哥喝。季二哈腳步蹒跚,壓根跳不起來。他攀着立正川肩膀,一口一個:好哥哥,你給我吧。
好哥哥……
立正川一聽,差點當場硬了。他捏着季元現下巴,認真問他:“那你答應跟我交往,行不行。”
“季元現,你跟我在一起。”
彼時酒精上腦,就算您叫季元現去上床,說不定他也能撅着屁股喊你來。更別說只是口頭承諾交往而已。
季元現想喝酒,思緒混沌。跳幾次夠不着,趕緊答應小軍長:“行行行,我答應!”
“你趕緊給我酒喝,媽的!”
立正川的眼神暗幾分,抿抿唇。忽擡手喝酒,再次對着季元現吻下去。
酒液在口腔中肆意,兩根舌頭滑膩,根本勾都勾不住。多餘的水漬順着下巴、漫過脖頸,打濕衣襟。
季元現揪住立正川的領帶,瞪大雙眼,又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不知接過幾次吻,最終以季元現不勝酒力、大吐一番、再倒頭睡去為結局,落下帷幕。而立正川給自己加了個彩蛋,他在腦海中描摹着季元現的身體、誘人表情,十分業務熟練地解決了生理問題。
翌日清晨,等季元現起床洗漱時,愣是被鏡子裏那雙紅腫的嘴唇吓成二百五。
他回憶半響,幸好沒徹底斷片兒。然後怒從中來,覺着立正川忒不是君子。搞什麽不好,居然搞你大爺我。
還是趁人之危?什麽德行。
季元現捏着牙刷,正準備去找立正川理論。他遽然在門口停下腳步,盯着自己鞋尖。半分鐘後,焉嗦嗦地耷拉着耳朵,滾回浴室裏。
他撅嘴,咋舌,指着鏡子一個勁兒自我批評:“你是傻逼嗎,上次誰說的再也不喝酒了?”
“立正川是那麽好惹的人嗎,你就說現在怎麽辦。啊。”
“你他媽滾去和他交往吧!反正我不去!”
季元現自暴自棄,煩躁透頂。他将頭發揉成鳥窩,沒好氣地瞅一眼自己。
蓋棺定論:“季元現,你咋這麽渾呢。蠢貨。”
然,現實仍要面對。誰做錯,誰認領。誰耍混,誰傻逼。
當時季元現端着笑,主動下樓準備午飯,誰知立正川大佛似的杵在裏邊。現哥只能搓搓手,靠着門框笑:“那啥,川哥,挺早哈。”
立正川撇他一眼,沒說話。季元現覺得有戲,估計立正川也相當痛恨昨晚的沖動。
“兄弟啊,我昨天喝多。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這人呢,喝多就容易說話不過腦子。所以我昨天說什麽,我也記不太清,你也別當真。”
“哈哈,咱們全當無事發生過。”
小軍長見他笑得尴尬,也不惱。只是認真攪動着鍋裏白粥,說:“你昨天說什麽了,我做什麽了?”
季元現:“……”
老狐貍,妥妥的老狐貍。這你媽說話還帶幾個彎兒,搞起反問來了。
“您再想想?”
“想不起來,”立正川舀一勺粥,放嘴邊吹吹。他擡眼叫季元現過去,然後将米粥喂進他嘴裏。“味道怎麽樣?”
“還成,我吃得淡。哎不對,別轉移話題啊。你昨天說要交往,我答應你了。你忘了?”
“我沒忘啊,”立正川揶揄地笑着,“你這不記得挺清楚嘛。”
季元現:“……”
他以前怎沒發現,立正川如此老奸巨猾。這他媽坑人都不帶指路的。
現哥鬥不過,唯有投降,“成吧,那你什麽意思。認真的?”
立正川關火,問:“你看我像開玩笑?”
“……你是真的喜歡我?”
“是。”
“一輩子只喜歡我那種?”
季元現刨根問底,好似立正川點頭,他便信。
可“一輩子”這三個字太長,立正川頭遭聽誰與他說一輩子。他腦子裏沒概念,十七歲的男孩,哪有顧慮周全。立正川僅憑沖動表白,僅跟随自己的意志,要擁季元現入懷。
見立正川沉默,執意尋求答案的季元現似笑非笑。他拍拍小軍長的肩膀,轉身往外走。
“你再考慮考慮,不要什麽事都全靠熱情。”
季元現說不準,那一瞬其實他有點失望。
空落落的。
立正川思考一天,想出另一更好的辦法。他在教室給季元現傳紙條:既然我也不清楚,你也不放心。那我追你,直到我想清楚,你相信我的那一天。
季元現撇嘴,卻是滿臉小得意。他暗戳戳将紙條夾進錢包裏,寶貝得跟附身符似的。
于是,兩人形成如今局面。立正川言語不多,殷勤示好。季元現不提前事,只看未來。倒也相處格外和諧,時時冒着小甜蜜。
他們吃完早餐,拾掇完,就出門。外面下小雨,寒風四起。立正川撐傘,讓季元現躲進去。時候尚早,天色晦明。濃雲裹着水珠,慢慢壓境。
立正川單手揣兜裏,走得很慢。兩人不急不緩,往公交車站去。季元現聽着常速英語,時間一久,他也漸漸能聽點快速。
偶有鳥叫,插在這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立正川不經意地,傘柄略微傾斜。他将季元現罩得嚴嚴實實,全然不顧自個兒肩頭淋雨。
播完一整段晨間新聞,季元現塞一只耳機給立正川。他說:“你聽聽。”
兩人共享,立正川為這親密偷偷開心。他借機往季元現身邊靠攏,認真傾聽新聞。
再次播完,立正川卻嘆氣搖頭。“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他連任,肯定會用自己的人。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不奇怪。”
“我知道,季家也早就看開。我只是想,這個國家往後的路,應當如何走下去。”季元現說。
他目光遠眺,街道盡頭隐隐泛起白光。沉悶的天氣,蒼穹垂首。季元現雖不願涉足政壇,但他十分在意整個國家的命運走向。
五年,十年,二十年。國家是會一如既往地好下去,還是越來越糟,逐漸顯出體制的弊端。當民主不再,官宦勾搭,又有誰來給他們指一條明路。
立正川把雨傘換到另一只手,用攬住季元現肩膀,似整個兒抱進懷裏。
他輕聲說:“如果你想要改變,就走進那個圈子。去做一根标杆,做一個不趨炎附勢,堂堂正正的清流。”
“如果你不服,就去挑戰。一己之力螳臂當車也好,至少你做過什麽。”
“現兒,不如以後,你從政試試。”
年少的抱負都愛寫在紙上,憤世嫉俗也好,烏托邦假想也好。他們寫得洋洋灑灑,蔚為大觀。多年後,有人藍圖成真,亦有人将紙張扔進火盆中。
所有的理想聲嘶力竭,叫嚣痛哭。
再也不複年少勇往。
季元現嗤笑,他撇嘴搖頭:“得了吧。你知道的,我最讨厭政客,最讨厭萬事太平下的腐朽惡臭。”
季元現呲之以鼻,立正川不置可否。
但很多年後,他們某人的話,終會一語成谶。
公交車來,兩人坐在後面,互相小聲抽背文綜。立正川偶有失語,季元現便笑着拍他後腦勺。小軍長咬牙切齒,又舍不得真對他動手。
倆王八羔子為不影響其他乘客,只能嘴裏憋笑,手上過招。他們鬥文鬥武,青春飛揚。不過短短一站路,也能鬧得滿頭是汗。
立正川瞧着季元現,眼波流轉,眉目俊逸。性感的薄唇上翹,或許是比去年大一歲,愈發精致。小軍長移不開眼,差點盯成癡漢。
季元現不好意思,這眼神太你媽赤裸。好似立刻能撲上來,吃了他。
現哥推他一把,半嗔半保面子:“你他媽倒是下車啊,打算坐公交兜風嗎!”
季元現不等立正川反應,兀自背着書包沖下去。他一頭紮進蒙蒙雨簾中,身影模糊。立正川咧嘴一笑,跟着往下跑。他們不再打傘,宛如趁着青春的噱頭,擁有不懼風雨的勇氣。
水花四濺,打濕鞋面,卷上褲腳。校督察見兩人拿着傘,卻頂雨飛奔而過。
宛如大傻子。
季元現不自知,他轉身對立正川招手,流氓哨賊溜。小軍長指着他:“可別讓老子逮着你!”
現哥大笑,不撩會死人。他居然拍拍屁股,電眼加持:“好哥哥,你倒是來呀——”
操了。這他媽真是反了天了。
立正川豎起中指,特色情地往上頂一下。那意味,簡直不言而喻。季元現臉皮薄,驀地從耳根紅到脖頸。他下意識左顧右盼,确保沒人注意他們。
季元現後退幾步,張嘴對立正川做咬合動作。
他無聲反擊:就憑你,你他媽敢。小爺我咬死你。
立正川沒再回擊,他意味深長地提起嘴角:咱們來“日”方長。
立季二人鬧騰着,好容易到教室。卻從頭到腳都是雨,好在雨水不多,僅僅為濡濕的程度。
季元現坐前邊,立正川從書包裏抽出毛巾。他伸手去給現哥擦頭發,無比娴熟自然。問題在于,季元現亦未排斥。他微微仰頭,半眯眼享受,“哎,川哥。我說你怎麽連毛巾都有。”
立正川說:“本來是給打籃球時準備的,擦汗。這幾天下雨,沒用上。”
季元現還想說什麽,忽然門口傳來他的名字。兩人看去,是班長探頭進來:“季元現,還有立正川。老師叫你們去一下辦公室。”
“就現在。”
立正川蹙眉,倒沒有收回給季元現擦頭發的手。但現哥有同樣的疑惑:他倆沒犯事兒啊,怎麽被傳喚辦公室?
他們懷有疑窦,對視一眼。只能點頭答應,收好毛巾。兩人離開座位,腳跟踏出門口時,季元現隐約聽到身後有紛紛議論。
他側耳,想聽得更真切。卻只有模糊的“抄襲”二字,鑽入耳膜。立正川沒回頭,季元現估摸是幻聽,并不放在心上。
他們走在寬闊的樓道間,穿堂風吹得臉冰涼。季元現一陣瑟縮,嘀咕幾句。立正川下意識擋在他身前,帶走大半寒意。
這城市還下着雨,好幾日,連綿不絕。陰風卷樹葉,潇潇而去。天地以灰為幕布,宛如豎起整片衣領。
這個深秋太冷了。
直直冷到人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