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季元現對今夏最深刻的記憶,是風雨無止盡,是烈陽灼人心。
全國大部分地區出現強降雨,季元現預言的洪災如期而至。特別是近段時間,臨着立秋。除偶爾萬裏晴空,晾曬于陽臺的床單被熱風吹得鼓如船帆。
大多時候,驚潑暴雨似天帷被利刃劃破,穹頂銀河之水下洩。
驚雷不分晝夜,閃得人心惶惶。季元現時常一覺醒來,分不清天地。
晌午之時,天黑為墨。陰雲滾滾,狂風攜驟雨,狠狠掀開街道上的廣告燈牌。
新聞一直在輪番播報,紅色暴雨警示,哪裏又淪為災區。
季夫人麻木聽着,手頭工作不停。她時不時将耳鬓墜發挽起,優雅的背影正直瘦削。往年她也有這習慣,并不時聽到主持人字正腔圓地念道:季宏安于XX地進行工作視察,指導并帶領人民解放軍抗洪拯災。
她總能在季宏安名字出現時,精确無誤地擡頭。瞥一眼電視,又繼續埋首工作。好似圖個心安,隔着屏幕圓了念想。
而今年此時,季夫人僅僅是聽着哪裏有險情,卻再沒從官方冰冷的播報中,聽到那個名字。她再也沒有擡一次頭,始終盯着手中文件,然後坐成一尊雕塑。
季元現特沒滋味,他還不足以成熟到谙習“安慰”與“插科打诨”來逗人。季元現挺怕弄巧成拙,他只得站在二樓扶手邊,嘆口氣,然後叼着文綜資料,溜達回房。
母親并不一定需要他安慰,各人有各人的感觸。季元現只能盡綿薄之力,去填補季夫人豁開裂縫的愛情。
她需要一個丈夫,丈夫沒有時,便好好活着。她不要兒子來替換什麽,沒了就是沒了。人到一定年紀,世事通透。
好在今年洪災持續不長,立秋後,竟罕見地許久沒下雨。連續幾個秋老虎曝曬,河床水位直線下降。
天又藍得不可思議,且高遠無比。
明晃晃的太陽,襯得暮夏暴雨好似一場夢境,災難的夢境。世人備好方舟,連動物也開始逃亡。上帝卻突然醒來,他恰似僅僅打個盹,掀翻了手邊的酒杯。
人間洪荒滔天,于是他皺眉,趁初秋來臨,及時糾正了錯誤。
季元現在看到立正川突如其來的動态時,亦有如此之感。
他差點以為立正川的忽然消失,只是盛夏午後小憩之夢。待他渾身汗水地驚醒,一切恢複正常。
立正川只在票圈發一張照片,是安納普爾娜的日出。
金光普照魚尾峰,如神臨世。季元現能隔着屏幕,感受那一瞬的神聖與莊嚴。
但立正川僅配一個字——“要”。
季元現咬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後,立正川在情迷意亂時,壓着嗓音撩撥床上人。他用指尖四處點火,差點焚燒最後理智。立正川擁着季元現後背,舌頭舔舐耳朵。
他說:“我當時就想通了,我要你。如何才能跟上你的步伐,達到目的。那我也要學習。”
“我要我們有一天能并肩走下去,我要你的視線永遠在我身上。”
“我要的太多,但全部關于你。”
立正川站在雪峰數千米之上,他難以抑制年輕躁動的心。每走一步,他思考得更多。鞏明順跟他說——他曾不以為意的話——只有在你檢視內心深處時,你的視野才會變得清晰。向外探究的人只是在做夢,朝內挖掘的人中将開悟*。
少年人的成長方式“千奇百怪”。有人一定要經歷苦難,有人一定要深知苦楚。而有的人,只需進行自我審問,在某個時間某個點,他突然就悟道了。然後脫胎換骨,抖羽成長。
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會曲折,伴随傷痛。
但譬如立正川,他們一定需要思考。思考的過程亦是另一種痛苦,只不過如登山,翻過這個垭口,世界全新。
秋風過耳,夏蟬盡死。
秦羽參加完今夏最後一次車局,顧惜差點捏碎季家第八個水杯,季元現不僅完成暑假作業,且高質量重新學完高一的文綜科目時——高二開始了。
一大早,季家挺熱鬧。由于昨晚季夫人強留顧惜夜宿,得叫兩祖宗趕緊起床。
可顧惜特自覺,六點準時出現餐廳。他穿好校服,系上領帶,坐在桌邊聽BBC新聞。季夫人想起癱瘓于床的蠢兒子,十分辣眼睛。于是破天荒闖進少年卧室,以官腔下達命令之勢,勒令季元現趕緊鹹魚翻個身。
人顧惜都做完早間新聞閱讀了,你他媽還在挺屍。
好意思嗎。
季元現怎麽不好意思,他臉皮比城牆倒拐還厚!
兩人吃完早餐,在季元現磨磨唧唧耗完顧惜最後一滴耐心前,終于背着書包出門了。
司機送到校門口,兩人溜達進去。公示欄前圍了不少學生,後知後覺的季元現遽然清醒:“哎對,奶昔。好像分班了,按成績排,我們應該不在一起。”
顧惜當然知道,實際上學期他已做好準備,會與季元現不再同班。顧惜念理科,季元現只能從文。他還沒無恥到要求發小一起背文綜,只能讪讪擺手。
顧惜倒不在意新班級如何,于他來說,普通實驗都一樣。他只是拿不準季元現,才迫不及待想要追逐。
“以你的成績,肯定是在普通班。如果高二努力,高三之前很可能被調到實驗班。”顧惜笑,擡手搭着季元現肩膀,“不準松懈,我會不定期檢查的。”
“高二了,你哪來那麽多時間管我。”
季元現撇嘴,手裏捧着杯抹茶拿鐵。他有自己的考量,畢竟顧惜再厲害,也是要付出時間和努力,才能有回報。
“不用擔心太多,老師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嘛。對吧,顧老師。”
顧惜瞧他擠眉弄眼的“小人”範兒,五六不着調。
“行吧,開學考要是成績下滑。洗幹淨等着,我——”
未等顧惜威脅完畢,遠處飄來一聲驚雷。秦羽剪了新發型,傻不啦叽宛如頭頂鳥巢。
他往這邊跑,手上拿着分班名冊。近了,才停下喘氣。
秦羽将名冊遞給顧惜,斷斷續續道:“惜、惜哥,咱倆一個班。理科實驗一班,以……以後也要、要多關照……”
季元現看他行将就木似的,自己也有些氣緊。他将拿鐵塞過去,滿臉嫌棄:“你他媽被豬攆啦,跑這麽快幹啥。對了,我在哪個班,你知道不?”
秦羽咕嚕喝着,下意識想搖頭。結果水體嗆進氣管,原地咳成一只傻X。季元現真的很疑惑,你說秦羽這腦子,是怎麽當學霸的。
顧惜笑着給秦羽順氣,拿出紙巾遞去。
“慢點。”
“哎,這才是老鐵。”秦羽感激涕零,擦擦嘴,數落季元現,“我現哥,瞧見沒。咱們惜哥多溫柔,啧啧,好男人。”
這話裏話外的暗示,昭然若揭。
季元現翻白眼,他能不知道?簡直是磕牙放屁。
“行了,既然你們都找到班級。那我也去找我的歸屬了,以後放學估計不能一起。晚自習還留不?”
顧惜攀着秦羽去往理科樓,他颔首:“到時再說,手機聯系。”
季元現吸口氣,有點緊張。這是他頭一遭需要獨自面對新班級,從小到大,鐵三角因父母安排,總能在一起讀書。現在高二分班,季元現希望季夫人別插手,母親也應允了。
況且,如今都不在同一科,動關系也無用。
S中啥都不缺,特別是樓棟。高二分班後,文理有各自的教學區。
季元現盤算着,普通班也還行。老師不會差多少,自己再努力一點,高三轉入實驗班,也不是沒可能。
他按程序報道,辦理好入學手續。新班主任正在細數注意事項,季元現明顯察覺到自己與周遭的格格不入。
普通班的成績不會太好,但多數并不算很差。大部分處于中等偏上,為了高三分調實驗班而努力。
季元現無異于一個潛在的威脅,校園內關于他的話題可不少,自然不會放過挖掘家庭。每年分調實驗班的名額有限,若季元現到時再耍手段搶占名額,誰會服氣?
但往往這樣的學生心思短淺,鼠目寸光。不會去考慮另一層因素:要是季元現真想來陰的,他如今能坐在這兒?
君子不與小人論,季元現知道自己很難融入,沒有過多在意。他掃視一眼全班,唯獨自己身後有空位。
估摸是誰還沒來報道,也真是不心急。
新學期第一天,無聊且乏味。學生沉浸在假期綜合症裏,老師自我介紹也沒精神。互相折磨,兩看生厭,竟也一日平安無事直到放學。
高一高二尚無晚自習,季元現沒有留校。他得趕回學區房收拾整理衣物,否則今晚沒法住人。
離開這裏近兩月,前一天母親找鐘點工打整過,四周幹淨無塵。
季元現不知立正川是否回來,猶豫片刻,決定稍後再問。兩人如此不聯系,也不是辦法。還要同在屋檐下兩年,誰鬧脾氣誰傻逼。
季元現打開空調,哼曲兒上樓。他不得不承認,莫名對新學期有些許期待。
等他收拾一半,滿頭大汗時,門鈴遽然響了。季元現揉揉頭發,踢開腳邊廢紙。他有些煩躁地跑去開門,看清來人,雙方均是一怔。
立正川站在門口,背着旅行包,身側是行李箱。他曬黑一點,為細膩陽剛的小麥色。顯得更成熟一點。眉眼依舊,鼻梁到下颚的線條仍然剛毅。他嘴唇輕啓,性感要命。
季元現不知自己犯什麽蠢,一句招呼堵在喉頭。所有情緒也跟着湧上來,然後順勢倒流,又往肚子裏嗆回去。
明明立正川什麽都沒幹,季元現就是覺得他性感到要命。
許久不見,立正川稍有變化。更挺拔,更男人,更……季元現找不出形容詞,但他莫名認為這一刻簡直要愛上他。
恐怕是小別勝新交。
“那什麽,你、你回來了啊。”
季元現用手指蹭蹭鼻尖,絲毫沒留意自己現在的情況。
立正川自打進門,視線一直鎖定在季元現的窄腰上。他居然卷起衣服下擺,直到胸前。露出大片肌膚,覆蓋一層蜜汗。估摸是在整理東西,熱了。
季元現走幾步,又回頭看立正川。他微蹙眉,“你現在不跟我說話了?”
“啊,”立正川猛然驚醒,他佯裝冷漠包不住羞澀。只得清清嗓子,“沒有,好久不見。”
季元現得到回答,單方面覺得兩人已握手言和。他開興蹦跶回來,恰似搖起毛絨絨的狗尾巴,湊到立正川身邊。
“聽說你去尼泊爾了,好玩不。你居然曬黑了,不過挺好看的。我說……”
豈料,立正川根本沒有耐心聽他說完。方才季元現靠近時,小軍長已躁動沸騰。熟悉的氣息,俊朗的笑臉,還有白花花的腰身直晃。
怪只能怪殘陽太盛,飽滿日光将客廳四殺通透。少年人展露笑顏,分明寫着“引人犯罪”。于是獵人不再舉首戴目,他瞧見了季元現的好,終于準備擁他入懷。立正川是行動派,有股侵占的狠勁。這使得他再一次,捷足先登。
季元現腰肢上猛地一緊,落入一個堅實寬闊的懷抱。帶着薄繭的手掌在他滑溜肌膚上緩緩蹭過,直接激起無限火花。
立正川眼裏融着兩簇火,竟比夕陽。他有些迫切地靠近,粗重熾熱的氣息噴在季元現唇上。
世界恰按下消音鍵,樓下遙遠的人流車水盡數遠去,客廳大擺鐘亦驟然啞巴。
季元現只覺自個兒耳根發燙,呼吸搔過的嘴唇發癢。他面紅耳赤,搞不懂立正川要做什麽。
小軍長伸手捏住他下巴,獵人完全覺醒,體內的占有欲徹底出匣。
立正川盯着季元現,一字一頓告訴他——
“季元現,我也是文科。”
“我告兒你,新學期,我們一個班。”
季元現一怔,心跳驟然加速。砰砰,砰砰。他知道自己臉紅了,也知道自己看起來肯定特別蠢。
但他一動不動,身體不聽使喚。
或者說,自從他于立正川眼裏看到大火,看到不一般的情緒時。季元現就不聽使喚了,他竟有一瞬享受如此壓迫感。
亂了,全他媽亂套了。